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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手都已经安排妥当了,只等陛下您一声令下,半日之内,便能荡清宵小,平叛...”
语气一顿,低头禀事的陈正华感觉到了上方老人的诡异变化,连忙抬起头,关切问道:“陛下,您是不是身体又不舒服了?不如先让老奴伺候你服下药丸,再继续议事。”
“咳咳...”
昏暗的月光映照下,隐约可以看见老人撑起手臂捂在嘴边,随着一连串止不住的急促咳嗽,明成宗笑着说道:“歇歇也好,不过药已经不用吃了。”
“这怎么行,陛下您须以龙体为重...”下意识便要开口谏言的陈正华,陡然读出了老人后半句话中所隐藏的深意,嘴唇瞬间凝滞。
陈正华仓惶迈步,区区几道低矮的玉阶,平日里尽可以一跃而上的他却像个腿脚无力的平凡老人一样,一步一步地挪到了龙椅跟前。
随着一张瞬间苍老的熟悉面孔映入眼中,陈正华嘴唇频动,几番犹豫,最终却只能发出一声沉重的呼喊:“陛下!”
朱炳文微微一笑,拉过身前这位亦仆亦友,却相伴一生的老人,温和笑道:“朕的时间到了。”
“不是...不是还有半年吗?”双眼含泪,一字一颤的陈正华一咬牙关,恨恨说道:“陛下,我这就去宣御医,若是太医院那帮废物不中用。我就去龙虎山,再去灵山寺,求也好,抢也罢,一定给您带回来延寿异宝!”
明成宗神色泰然,反而轻轻拍打老人的手背,安慰道:“没有用的,天道反噬之下哪会有什么续命之法。”
“可...可!”直至此时,陈正华终于放下了恪守一生的君臣有别,一把揽住明成宗渐渐佝偻的身躯,悲伤抽泣道:“可如今京城动乱,江山不稳,缺不了陛下你亲自坐镇,而且...而且...”
“而且什么?”明成宗笑眼一眯,示意陈正华扶自己起身,可这位平日里的体己好友在伤心之下,却没有读懂眼神中的意思。无奈,朱炳文只能自己一挺腰杆
,空出的左手用力撑住靠背,勉强离开了身下这张坐了一辈子的雕龙长椅。
站起身来,朱炳文皱纹密布的眼角处突然生出一丝戏谑,像很多年前彼此年少时那样,朱炳文伸出手指刮了刮陈正华同样不再挺翘的鼻梁,笑道:“而且你陈正华舍不得朕?须得像几十年前你我杀鸡取血时说的那样,同年同月同日死才行?”
陈正华怔怔抬头,满是悲意的双眼中浮现出一抹暖意,似乎随着老人的话一起回到了记忆当中的那段青葱岁月。
朱炳文稍稍用力,从陈正华怀中抽回手臂,双脚依着熟悉的节奏迈过龙椅,来到宫殿后墙上张挂的那一张张辽阔地图,视线由上即下,心神自南至北,大明江山五千里历历在目,背身而立的老人终于在这无人察觉的阴影处,流露出了自己内心当中的真实情绪,眼中尽是时不我待的唏嘘与遗憾。
“我大明自建朝之初,便于嫡传血脉中择其犹者温养龙脉。五百年了,用历代血裔稀薄,自斩子孙血脉的手段,才终于等到了如今的真龙现世,何其艰难...”独立半晌,明成宗终于开口说话,逐渐嘶哑的嗓音当中,令人体会不到大限将至的沉暮色彩,反而有一丝枯木逢春的欣欣向荣:“但又何其幸哉!”
朱炳文两手一挥,大袖飘飘若当时少年,就此转过身来,指着身后的大明江山社稷图,笑道:“正华,此时此刻,你该高兴才对啊。”
陈正华仰起头颅,张了张嘴,却已经泣不成声,只能咬着牙尽力点头,就像之前那些年一样,一个负责高谈阔论回意气方遒,另一个则甘愿俯首称是,亦步亦趋。
生死契阔,只在主仆之间的一问一答。
明成宗转过头来,看向下方垂手而立的中年儒生,开门见山道:“衍圣公,朕大限已至,聪儿他登上皇位以后,还望张卿尽心辅佐。”
张衍圣拱手弯腰,低下头平静答道:“臣,遵旨。”
微微一笑,明成宗并没有因为张衍圣的冷漠疏离而心生不快,君臣之
间本就没有太多的过往情分,那就自然不会有方才那种执手相看泪眼的悲伤场景。
朱炳文点了点头,老人还是放不下自己为之操劳一生的江山社稷,对身前这位亲自挑选的托孤宰相正色说道:“衍圣公,朕知道你想走你先生的那条老路,为生民立命,为天地立心,为万世开太平。朕也知道,你对这大明朝堂,甚至对朕都一直心怀怨怼,毕竟是朕亲手下旨,将你老师一家满门抄斩。”
张衍圣抬起头,仰面直视老人。
“当年你的那位先生实在太过心急,而朕当时不过是初登大宝,立足未稳,大明江山亦是天灾连绵,外有西蜀虎视眈眈,内有龙虎山把控庙堂。所以,哪怕朕再违心,再不舍得,王祭酒他也实在是不得不死。”朱炳文眼中的愧疚一闪而逝,而后径直右手下按,掌心大约与腰身等高,而后随着自己的话语逐步抬高。
“可如今,我大明在四十年的休养生息之后,国力日益鼎盛,由朕亲手提拔的天才俊彦也渐渐占据朝堂...”说至此处,老人右掌已与肩平齐,随着最后的一句话出口,老人抬臂举过头顶,右手掌心擎天,大声笑道:“真龙现世,现在连我大明朱氏最令他人诟病的气运短板,也被聪儿他亲手补上,再也没有内忧外患可以横加掣肘。”
回光返照,朱炳文仅剩的几丝气力又如何耐得住心中的冲天意气砥砺消磨,一屁股坐在高台之上,倚靠着身后的宽广椅背,老人奋力喝道:
“张衍圣,朕将这四十年励精图治,五百年大明江山付于你手,任你涂画,你可能还朕一个无边锦绣?”
双膝跪地,张先生低头伏首,以三声叩地,答复了老人的将死之问。
高台之上,陈正华揽住老人瘦削的肩膀,嚎啕大哭。
明成宗双手垂在身旁,形如枯枝的十指竭力虚握,却总也抓不住终将逝去的时光。
如是再三,老人嘴唇一张。
“我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