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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水潋滟的九月,温国公府的十里红妆送我出嫁,木叶萧萧而下,每一片都如一只枯叶蝶,飘荡无依。
出阁的前一晚,祖父把我召到书房,半是怜惜半是鼓励地对我说:“祖父知道让你嫁到长宁侯府委屈你了,可如果不是长宁侯老侯爷求了我一命,也就没有咱们温国公府,没有你们这些人,人得懂得知恩图报!或许,你以后会觉得这是门好亲事。”
我驯顺地点点头,温国公府报恩的重任,就压在我的肩上了。
从此,温国公陈府名震京城,朝野上下都知道温国公府重诺守信,家风清正,世家簪缨的女子愿意嫁给温国公府的子弟,赫赫扬扬的权贵之家也愿意求娶温国公府的姑娘。
温国公府从默默无闻,变得煊赫一时。
在这样的热闹中,我却在长宁侯府过起了沉寂平静的生活。
嫁入侯府最初的一段日子,我过得还是不错的,一家子从老太太起到小叔子小姑子,都敬重我这个出身温国公府的嫂嫂,当然,除了平氏和她的儿女,不过一个伯府的庶女,即便名份上是我的继婆婆,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
谢子昆吃过饭,服了药之后,也会拿出些闲情逸致来听我弹弹琴或是看我做针线,我给他做了许多中衣,袍衫,但不敢做大氅,那是男人出门会客穿的,他看到这个就会发很大的火。
他的精神好一些的时候,我会扶着他在园子里走走,虽然走不了一顿饭的工夫,他就会累得咳嗽不止而不得不回去。
或许,祖父说得对,这真的是一门好亲事。谢子昆除了不离病榻,几乎没有缺点。他非常聪明,陈家的子弟就很优秀了,谢子昆却比我的每一个兄长弟弟都强。
他读诗文过目不忘,经史子集无一不通,他身子不好,脑子转得却不是一般得快,旁人的一个眼神,一句话,反映到他这里,立刻就可以做出精准的判断。
也许是常年卧病,让他把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了这上头。跟他在一起的时间越久,我越是缺乏安全感,不是因为他那行将就木的身子,而是因为他的头脑,在这样的头脑面前我会成为一个玻璃人儿,休想隐藏任何秘密。
因为病弱,他不能进学,也不能参加科举,但是我相信如果他参加科举一定可以轻而易举地中进士,所以每当看着谢子昱把书本一丢,生龙活虎地从糊着雨过天青色软烟罗的琐窗前经过时,谢子昆就会斜着一双乌黑的眸子,狠戾地朝窗外看上许久,如果他唇边的冷笑可以化作刀剑,怕是谢子昱的每一块骨头都会被他剁碎。
读书不成又怎么样?只要谢子昆一死,谢子昱就可以舒舒服服地躺在侯爷的爵位上吃用一辈子。
因为不平,谢子昆的脾气一天天乖戾起来,净植居的那间充满了药气的耳房里,经常会有碎杯裂盏的声音。但他每次都是紧闭门窗发脾气,除了紫绡,没人知道,他还会想出各种精细巧妙的方法来折磨我,比如半夜三更要吃牛乳燕窝,我做一碗,他嫌味淡,再做一碗,他嫌甜......直到天快亮了,他丢下只喝了一口的燕窝满足地睡去,而我则要去给平氏请安。
我很孤独。尽管侯府的人对我很好,我却没有一个可以倾诉心事的人。在这样的孤寂中,我渴望有一个孩子,可以跟我血脉相依,然而太医说过,谢子昆这样的身子,只不过靠汤药吊着,想得子嗣却是艰难。
也许是我的乞求打动了上苍,我真的有了一个孩子,一家老小都极欢喜,除了平氏母子。谢子昆的笑容变多了,也不再折磨我,却一天几十次的嘱咐我要当心平氏——我很当心,却没想到平氏的伎俩那么粗糙而直接,一个小丫头狠狠地撞倒了我,随后,平氏就把那个丫头打死了。
后宅的手段我不是不知道,也不是不会,可这样不加掩饰的手法令我防不胜防,平氏是吃准了老太太和大老爷不敢动她,子昆的身子本就不中用,如果子昱再受了母亲连累,长宁侯的爵位就要被皇帝收回去。
谢子昆跟我彻底反目了,他怀疑我是故意不想要这个孩子的,因为大梁权贵圈中的女人虽然允许再嫁,但一般有了孩子,就得在夫家守着了。
侯府一些心思灵活的下人也不如先前那么恭敬了,他们知道谢子昆这个世子之位迟早得归平氏的儿子,而我,空有世子夫人的头衔,以后的结果要么改嫁,要么孤苦伶仃地为谢子昆守寡。
我的生命坠入了无边的黑暗,每日只是伏侍一个横眉冷对的人吃饭,吃药,夜里躺下,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具被绑缚在净植居的僵尸,没有一丝活气。
那个明媚的春日是如何开场的,我不记得了,只记得那天,我穿着淡绿的素罗绿萼梅花暗纹褙子,月白绫子留仙裙上用蹙金勾出细细的卷草,乌黑如瀑的青丝挽成一只雅致的朝月髻,只簪了一根碧玉簪——谢子昆不许我穿艳色的衣裳,但是我的美丽,即使藏在最素淡的装扮里也会透出最纤浓的情致。
我在园子里漫无目的地走着,离印月池很近的时候,看到一个挺拔的少年,穿着湖水蓝的缂丝妆缎锦袍,如一尊雕像般坐在池边的太湖石上钓鱼。
我认出这是三房的庶子谢子昀,十一岁就中了秀才,如今被选进宫里做皇八子的伴读。当今帝后都是重视人伦的,公主皇子的伴读随时可以回家,但谢子昀不是经常回来,偶尔回来时,大多数时间也会把自己关在近水楼的院子里。
我缓步走了过去,子昀听到脚步声,回头看见了我,放下钓竿规规矩矩地行礼:“给大嫂请安!”
我含笑问他:“好不容易回家一趟,怎么不与兄弟们玩一会子,倒在这里钓鱼?”
子昀微笑道:“钓鱼可以修身养性,磨练我的耐心,最重要的事,看着这些自由自在的鱼儿,可以忘掉许多不开心的事?”
竟有这样的奇效?我立即就想试一试,走到水边,俯身观鱼,池中的几尾锦鲤摇头摆尾,煞是逍遥。
子昀道:“以后大嫂若是不开心了,到这儿来看看鱼,或许会好些!”
我攥着绢子半转过脸去,笑道:“我有什么不开心的,三弟说笑了!”
子昀摇摇头,道:“孤独的人眼中能看出孤独的人,大嫂......过得不快活!”
心中一震,尽管是一个少年的无忌之语,却戳中了我的心事,也许在这个家里,旁人也知道我不快活,可是只有眼前这个目光专注,面色诚恳的少年,说出这话的时候,带着毫不作假的悲悯。
我不想继续这个沉重的话题,笑道:“钓鱼好是好,只是三弟平日学业繁重,这时又来垂钓,只怕会脖子疼!”
子昀恍然,摸着脖子笑道:“果然......多谢嫂嫂提点!”
我笑笑,终究还是个孩子。我就告诉他:“三弟的学业已经很好了,不必休沐一日还要闷在家里,闲暇时也活动活动筋骨,你看二弟,听说常与宋家表弟,沈家公子一起去西山跑马练剑呢!”
子昀垂下头,低声道:“我如何能与二哥相比?二哥是襄阳候嫡子,我只是庶子的庶出孙子。”
我摇头,笑道:“人的高下贵贱半由天命半由人,强可以转弱,弱可以生强,三弟是男子,更可以建功立业去挣出一番道理来!”
子昀目不转睛地看了我一会儿,重重地点点头,道:“嫂嫂之言,犹如醍醐灌顶,从小到大,除了父亲,没有人再跟我说过这样的话!”
我替他拭去额角上亮晶晶的汗水,笑道:“去吧。若有什么不快活的,你也来看这印月池中的锦鲤。”
从那以后,子昀回府时,也不时到各房走动,听说与二弟颇为志同道合,有时候他也会来看看子昆,子昆当着旁人的时候,脾气一向随和,与子昀也能聊上一聊。
每次离开净植居,我总是习惯性地送他一段路,他会给我讲一些宫里的趣事,这些话他当着谢子昆的面时却从来不讲,我也会鼓励他,然后他就会对我说,等再过多少天他又可以回府来,到时候再来看望大哥。
于是,不知不觉地,我开始数着这些日子,如同生命的前方还有无数个美丽的节日。
我最远送他到过印月湖,走过湖上的白石雕西番莲花的小桥,再穿过一片竹林,就是他住的近水楼了。有一次我送他上了桥,转身往回走,走了数十步,下意识地回眸望去,却看到子昀矗立桥头,凝眸望着我,我慌忙转身离去。
没有希望的事,就不要去想,徒增痛苦,甚至是灾难。
子昀下一次来的时候,我只送他到净植居的门口,子昀道:“嫂嫂多送我一程吧!”
这个要求逾矩了,我坚决驳回了他,道:“三弟大了,嫂子送你多有不便,以后还是请嬷嬷送你回去吧!”
说着,转身回了净植居,院子中央一池迎风摇曳的菡萏,被藏蓝的夜色染成了黯淡的青灰,摇落我的满腹惆怅。
没过几天,我就听说三弟与皇八子去了西海沿子打仗,后来,子昀告诉我,就是印月湖边那一次回顾,让他坚定了随军出征的决心,虽然他知道,挣了再大的功名,我们也还是叔嫂,却仍旧想为心爱的女人搏杀一番。
“从那一刻起,我就很明确了,我这一生想要的是什么。”子昀道。
我后悔那日没有送他,但更为他的安危而担心,那一年是我去寺里烧香最频繁的一年,旁人都以为是谢子昆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我无计可施之下也祈求神灵,谁也不知道,那一柱清香燃起的时候,我的眼前出现的,是一个英武坚定的少年面孔。
谢天谢地!他终于平安归来了,还因为从死人堆里背回重伤的八王爷被封为海靖伯,他得到的是许多公侯府第的嫡子也没有得到的荣誉。文武兼备又貌如潘安的少年英豪,自然是京城权贵的宠儿,一时间,多少人家为女儿倒提亲,蒋贵妃甚至想把临川公主下嫁于他。
子昀一个也没答应,而且很快就被皇帝下旨,封为武卫将军到昆明戍守边疆去了,朝廷中多以为是皇帝不愿看到皇八子昔日的伴读以免触景伤情,可是我知道,子昀是自请南下戍边的。
他告诉我,他第一次怯懦了,在京城他只能日日看着深爱的人却咫尺天涯,然后一次次提醒他,这只是个遥不可及的渺茫梦境,他不能承受这样的生命之重。
一个又一个的枯寂日子里,只有印月池中那些活泼明朗的锦鲤,才能使我的心也跟着鲜活起来。
子昀悄悄使人送信给我,要我好好地活下去,这世上还有他在,我不孤单。
子昀是一簇微茫而遥远的火苗,却是支撑我生命的一团火焰。
可是,我不可能越雷池一步,我知道秦氏频繁来净植居的目的,也听得出她话里话外那些婉转的窥探,有时候,越是关心一个人,就越敏感,秦氏隐藏在怯弱外表下的恨毒,连老太太也没看出来,我却看出来了。
我咬碎了银牙也不能让旁人瞧出一星半点儿,不然,我和他,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那天三妹忽然说起子昀要回来的时候,一时间我竟然失了神,恨不得立时就能看到他熟悉亲切的容颜,扑在他怀里大哭一场。那一瞬间我才明白,原来这么多年,思念已经深入骨髓,这刻骨的相思会一直延续到我进坟墓的那一天。
他回来了,找到了平氏杀害倩姨娘的证据,帮我报了仇。然后一如既往地,把脉脉深情藏入心底。
他漏夜去了幽云馆,我又被人引到了那里,若不是灌小姐插上一杠子,我们俩立时就得灰飞烟灭,我猜出是秦氏的设计,悄悄给子昀送了信,叫他提防。可是谢子昆早已盯上我了,我早该知道的,他是那么聪明的人,怎么会看不出我和子昀?可是想不到他会用子昀要胁我,他把子昀写给我的信拦了下来,作为证据,存在一个家仆手里,如果我不想子昀身败名裂,就要永远替他守着,即使他变成一块牌位。
给谢子昆服素的日子里,我坐守净植居,侯府里的人都说我服素尽哀,一丝不苟,只有我自己知道,一旦迈出这个门槛,我的眼睛会出卖了我和他。
子昀没有到净植居来过,只是会夜夜在印月池边抚琴,那一个个灵动而悲伤的音符,跳跃在星垂平野的夜幕下,荡起心头苦涩的涟漪,他知道,那些音符,只有我听得懂。
秦氏怎么肯消停呢?没想到她会用这样的办法,放火烧屋子引子昀来救我,呵!真是好计谋!她很清楚,被爱情俘虏的人,纵然再聪明,防得住旁人的诡计,却防不住自己的真心。
我们苦守数载的秘密,被这个几近颠狂的女人,揭开了一角!
子昀还在昏迷,我已经变成了行尸走肉,暂居涵芬榭的日子,我像个失去灵魂的傀儡,麻木地思索着接下来该怎么办?子昀需要最好的大夫来诊治,子昀要保住声名必须设法堵住秦氏的嘴,子昀救我的行为要想圆过去应该用什么样的托辞,子昀......子昀......子昀......
我快疯了,快变得跟秦氏一样疯狂了!
我决定杀了她!
如果子昀真的停止呼吸,那残留在我身体里的另一半灵魂也会被随之抽走。
想着子昀的时候,我的头脑冷静而清明,计划缜密地近乎完美,我把莹心引到近水楼来玩,又差人去请秦氏,秦氏想都没想就来了。
等她来了,我就跟她摊了牌,我绝不相信秦氏会保守这个秘密,子昀的生母间接毁了她的幸福,有这样一个报仇的好机会,她绝不会放手的,所以,她只能死!
然而,就在我准备下手的时候,三妹闯了进来,老太太也回来了。老太太毁掉了谢子昆留下的证据,又答应把秦氏囚禁在屋里,好吧,这样的话,我愿意放她一条生路。
再无顾忌,我日夜守着子昀,如果他死了,我也不会独活。那一刻,我才明白,这就是爱情。
才嫁进来的时候,母亲也曾悄悄使人给我捎过话,说一旦谢子昆病逝而我又无出的话,会替我选个好人家再嫁,那时我真的动过心思,可是面对命悬一线的子昀,我只是想着,如果他死了,我会随他而去。
上苍再一次垂怜于我,子昀终于醒了,在我的悉心照料下,他渐渐好了起来——不,是好的更快了!子昀告诉我,他是想着我才会醒过来的。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所以,我们心甘情愿的成为长宁侯府早逝的海靖伯和世子夫人。
一只乌篷小舟渐渐驶离南浦口,迷蒙的晨雾中,涯岸上细细的碧草茵茵如雾,绿的雾接着白的雾,子昀终于可以揽我入怀,我也终于可以伏在他的胸前,细诉过往的悲喜,真希望这一刻永远停在这儿。
“老太太在江南给了咱们两座田庄,咱们先去哪一座庄子?”我问他。
子昀抚着我的云鬓,笑道:“你愿意先去哪里?”
我倚在他的胸前,在石青色杭绸前襟上摩挲着,柔声道:“都听你的,从今以后,清如以夫为天,你去哪儿,我都跟着你!”
子昀想了想,道:“我想带你去杭城,去桂林,再去昆明看看滇池。”
“为什么?”
子昀吻了吻我的额头,笑道:“我曾在这些地方云游过,那时你在长宁侯府,我孤身一人,看过飞瀑,临过深潭,却觉得无论走到哪儿,你都陪伴在我身边,真的,清如,在我心里,你一时一刻也不曾离开过我。”
我含泪笑了,“我也是!”
绵绵的吻纷纷扬扬的落了下来,这一生,我们都会浸润在爱的甜蜜中。
作者有话要说:好了,能看到这句话的妹纸想必已经被雷过了,虎摸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