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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静,灯火连天。城中的碧波河上卧着大片大片的睡莲,莲下清水静静流淌。
何湛与宁晋并肩徐徐走过白石拱桥,风拂起衣袖,拂开了眉眼。过了拱桥,前方喧闹的人声便越来越近。宁晋远远看去,只见整条街都灯火通明,人来人往,与之前所见的静谧之景完全不同。
街口出有一个小孩子蹲着卖灯笼,地上只剩了几个花灯,何湛走过去问他要了盏莲花灯。
小孩子笑着喊了声“三爷”,踮着脚从树上拿下来那盏莲花灯。此莲花灯与其他不同,别的都是红软的花莲,独它是青莲,散发着淡淡的幽光。
何湛提在手里,在前方引路,请宁晋踏入这条长街。
“雍州城背靠小天京,前同塞外,商脉一向发达,”何湛说,“所以雍州城内多富贾世家。”
何湛让宁晋看了一家翰宝轩,说:“这条街上集合着大小商贩,彻夜不眠,供东来西往的过客赏玩,当然也是雍州城消遣玩乐的地方。天济府也有一条这样的长街,有空臣再陪主公去那里瞧瞧。”
走出没多少步,宁晋隐约听见从嘈杂人声中传来低低的乐音。
宁晋问:“三弦琴?”
何湛说:“嚯。耳朵可真灵,这都能听得出?”
宁晋说:“以前随师父去过江南,在那里听到过,很好听。”
“去坐坐?”何湛提议道。
“听三叔的。”
何湛带着他走到乐社前,将手中的青莲灯笼交给在外头待客的小厮,那人将青莲灯细细看了看,又端详着何湛的脸,点头哈腰地说:“三爷,您里面请。”
宁晋挑眉打量了一下那小厮,眼神更加意味深长。
等进去,三弦琴的声音愈发清晰,小厮引着他们来到一个周围清净的雅座。
小厮问何湛可否照惯例,何湛只道坐坐就走,只让他上壶马奶酒来。那小厮意会,同两位爷都行了礼,弯身退下。
何湛请宁晋坐在身侧,说:“今儿唱得是《关山怨》。”
“金丝作红衣,重山难道相思意?”
何湛哈哈笑了几声:“对,就是这首。”
看见何湛展笑的脸,宁晋笑得更深。两人坐了一会儿,听着小调,又就着小杯喝了好几杯马奶酒。
何湛举杯,说:“之前同你喝酒时,可不见你这么能喝。”
不等宁晋回答,这头从走廊里拐进来一个管事模样的人。
管事恭谨地抱着手,弯腰立在何湛身侧:“三爷,您来了。上月的账目,我已经做好,这次您是着急走,还是留在这里看?”
“不看,你心里有数就成。我有些事要托你去办,务必要办得漂亮。”他从怀中掏出一封信,交给管事后,就挥手遣他下去。
待管事退下后,宁晋看向何湛,等他一个解释。
何湛跪坐在他的身侧,见宁晋看他,只正过身来行了个礼,任宁晋扶,他也未起身。
何湛说:“臣一直想将您接到雍州来,这些年置办了这些产业,也是不想您来了之后再受苦。”他的话半分假,半分真:“臣从未忘过主公。”
他毕生所愿便是辅佐宁晋开创黄金王朝,可黄金王朝,黄金王朝,那都是黄金铺成的王朝。
商贾身份地位不高,在宁晋眼中最不惧威胁;可也只有实打实的金银才能铺平这条康庄大道所以,何湛七年的时间都在费心打理这些。
前几世,何湛刚刚摸出这条商路。为了摸清这里面的门门道道,日夜呕心沥血,加上又受军营的桎梏,撑着这些产业,何湛几乎到了心力交瘁的地步。
今世重来,秉着前车之鉴,何湛摸出不少方法来,方能游刃有余地面对这些。
扶着何湛的手已然僵住,宁晋能听见自己嘭嘭的心跳声。
他从未想过能听到何湛这样的解释——他说他从未忘过。
宁晋以前想着,哪怕只要何湛记着他,他就心满意足了。可是人哪里能这样容易就得到满足?一旦沾染一点,便会想要得到更多,再多,多得何湛承受不起,方才餍足。
宁晋看着何湛泻下来如墨的发,滚了滚喉结,稍稍别过头,低声说:“何湛,不许你拿这个来哄骗孤。孤...”
何湛起身,望着宁晋的眼睛弯如月钩:“主公刚说了信臣,如今怎么就又不信了?”
三弦琴的声音泠泠生情。乐社里五光十色的光交错生辉,灿灿如霞。
“这句话,孤愿意信。”
宁晋望进何湛的眼眸中,轻轻扣住他的手腕,微微倾身。
何湛的唇覆上一片柔软的冰凉,沾着些许酒香气。
何湛睁大眼睛,足足愣了几秒才回过神来,他赶忙往后挪退开,伏地而跪,惊声说:“臣惶恐,请主公降罪!”
万不能了!何湛!万不能重蹈覆辙!他背上生出一层热汗,手脚却是冰凉的,心下再三告诫自己,此世万不能再动那样的心思,伤人伤己,满盘皆输。
很久很久他都没有听见宁晋的声音,跪得他腰都酸了半截。
“孤...有些醉了。”
何湛赶忙顺坡下驴,道:“不如再走走,醒醒身上的酒意。”
“好。”
何湛没有再同他并肩走,而是走在前侧,为宁晋引路。两人隔着不长不短的距离。
夜风轻拂,一点一点驱散何湛身上的热意,让他头脑总算清醒些。
真是要了命了。何湛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才痛快,又不是没见过世面的,怎的就那么容易魔怔?
好烦!
两人一直走到街尾,都没怎么说话。直到长街尽头,何湛才说“天色已晚,该回驿馆休息了”。宁晋也没应声,只轻轻点了点头。
雍州府的驿馆准备得很妥当,唯独宁晋和何湛居住,守卫里三层外三层地将此地围得水泄不通。
何湛同宁晋道辞后,便回属于自己的墨芦馆睡下。
深夜,何湛辗转难眠,在这样寂静的夜里,他只能听见外面巡夜士兵整齐的步伐声,还有自己心跳的声音。他抚上心口处,暗自骂了一句“不争气”!
他熬了前半夜,终于在黑暗中摸到一点睡意,眼皮可算沉了几分。
正迷糊着,他忽听外面传来巡夜士兵的声音:
“侯爷?您还未睡么?是不是哪里不合意?”
“没有,孤只是想出来走走。”
“好,吾等会一直为侯爷守夜,请侯爷放心。”
宁晋再问:“...墨芦馆,是这里吗?”
“对,何大人就住在这儿了,不过他倒睡得早。”
“恩。脚步轻些。”
“遵令。”
这下可好,何湛的后半夜也甭想睡了。
*
祭礼的事宜安排在四月二十七,正逢祭天的吉日。
因需准备诸多事宜,宁晋便留在了郡州府内。何湛独自一人回到军营,辅佐军内副将处理军营事务。期间要务往来全凭信件,由杨英招负责传达卫渊侯的旨意,统辖军士。
等到四月二十五,宁晋下令让何湛和杨英招到天济府,辅同祭天之礼。
祭天之前,卫渊侯都会在浮屠塔内颂经祈福,不可与外人相见。直到祭天礼的当日,何湛才见到阔别多日的宁晋。
他站在高高的城楼上,身着衮服,上用金丝线勾勒的日月龙凤,外披殷红色的大裘袍,头带前后悬珠旒的冠冕,风姿傲然,威仪非常。
风卷起宁晋的袖,露出里子华美的衮服。
自郡守起,至县长,再到平民百姓,皆伏地称千岁。
宁晋从高楼上徐步走下来,每一步都走得庄重威严。乐舞相随,隆重的帝神乐沉沉响起。
他手中持玉圭,一步一步踏过长街,神情肃穆,眉眼英俊而淡漠。
这一路走得很长。祭台设在湖水中央,宁晋需走过长长的水栈道,栈道被千顷碧的荷叶团团围绕,风过时荷叶翻出浅浅的叶底。
由祭礼者颂读皇上诏卫渊侯即位书,昭告天下。
从上香到庆成,每一步都极其繁冗。何湛远远望着,甚至都能看见宁晋冠冕下的额头浸着细汗。
等祭天仪式全部结束,夕阳已经沉到山头。仪式结束后,宁晋于郡州府内接受群臣和百姓朝拜,待他明章表志后,群臣和百姓才纷纷散去。
偌大的朝堂内,唯留郡守于常丰和宁晋两人。
一天下来,宁晋眉宇间卷上淡淡的倦意,便吩咐于常丰退下。
于常丰临退前对宁晋请示说:“因皇上留下官郡守一职,没有皇上的旨意,下官不敢贸然交出郡州印,但下官既受命于卫渊侯,定当尽心辅佐,绝无二心。”
“孤明白。”宁晋挥手遣他下去。
待至于常丰离开后,他才稍稍靠在椅背上,方得片刻休息。
没有看见何湛...
宁晋心下烦躁得厉害,倦意袭遍全身。他闭目养神,将万千情绪掩下。
不一会儿,杨英招进入大堂内,白玉地面倒映出她的英姿。她红衣胜火,眸光若星,扬声唤道:“师兄!”
“主公。”这一声平若古井。
宁晋睁开眼来,便见杨英招和何湛前后走到他面前,而后双双跪下:'
“英招恭贺侯爷,侯爷千岁千千岁。”
“臣恭贺侯爷,侯爷千岁千千岁。”
宁晋冷峻的眸色柔了几分:“平身。”
杨英招神采奕奕地看着宁晋,说:“师兄穿上这身衣裳,感觉都不一样了。你不知道,那城楼下的百姓怎样说你,他们说从未见过像您这样的诸侯。雍州有您在,定能风调雨顺,福泽众生!”
宁晋将视线移到何湛身上,今日他却莫名的安静,不曾说过话。
堂内一片静寂,杨英招也觉出些许不对。
何湛察觉到宁晋的视线,低眸含着笑走到宁晋面前,弯身将他翻卷的袖口整开来,说:
“臣一直看着您,主公做得很好。”
无论如何,都会一直看着,从千岁到万岁,万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