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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儿,晚上吃什么?”姥姥把剥好的蒜放进蓝边瓷碗里。
“您说吧,我听您的。”
姥姥笑一下,总觉得从拘留所回来后,田果乖巧了许多,要是从前她肯定嚷嚷着吃米饭炒菜,顿顿不能吃剩食。
家里的无论是钱还是粮票,每月攒不下多少,有时还不够用,只能管邻居赊账。
经过组织教育后人就是变得不一样了。姥姥对组织充满了感激,但心里却疼田果一定在里面受了不少苦。
“那就吃面条吧。”姥姥说,“昨天还剩了点炸酱,再切点水萝卜进去做菜码,行吗?”
“行。”田果托了一个长音,幸福满满,“您是吃手擀面还是切面?如果吃手擀面我这就和面去。”拍年度大戏时,为了贴近人物,田果特意跟面点师傅学了这一手,当初剧组其他人还笑她敬业过头了,手部特写完全可以找替身,但田果依旧坚持亲自上阵以求真实。
当时也没想到居然有一天能用上,看来人敬业一点没啥不好。如今这和面的功力也算一技之长。
“你和面?”姥姥剥蒜的手停了一瞬,看田果的眼神怪怪的,“你可真能哄我,从小到大,你就没碰过锅碗瓢盆一个手指头,什么时候学会和面了。”摇摇头,“我不信。”
哎,您哪里知道我已经不是从前的米田果了?
田果把姥姥手里的蒜拿过来,使劲搓着蒜皮道:“从前不会,现在会了,人还能一辈子不做饭?您就耐心在这儿等着,我一会儿就拿盆和面去,让您看看我的手艺。”
“别介!”姥姥赶紧抬手阻止,生怕田果有下一步的动作,“还是吃切面吧,切面软和,我吃着舒服。”
田果明白姥姥还是不放心自己的手艺,没关系,来日方长,以后有的是机会展现才华。
“几点了,果儿。”姥姥眼神不好,在农村时点着煤油灯缝衣服把眼睛弄坏了。
田果看一眼放在床头那件老上海制表厂出的座钟:“刚过四点半。”
“噢。”姥姥把手里的蒜放在炕桌上,抹掉手里的蒜皮,然后从床上拿起一台小收音机挑起来,田果家穷,没电视,这台街道送的老收音机和手电筒算是家里为数不多的家用电器。
头上三瓦的电灯泡也算一个。
眼睛不好,姥姥就用耳朵听。
“姥姥,您要拨哪个台?我帮您啊。”田果“呲呲”剥着蒜皮,几天下来,她手法利索多了。
“不用,姥姥耳朵好使。”
收音机“呲呲”响了一阵,然后小花旦一声清亮圆润的调门声如流水般从喇叭里倾泻出来。
【清早起来什么镜子照,梳一个油头什么花香,脸上擦的是什么花粉,口点的胭脂是什么花红......】
田果对京剧一知半解,但这出折子戏她知道,叫《卖水》,四大名旦之一荀慧生,荀派的代表作。
姥姥爱听京剧,尤其是荀派和程派,收音机质量不好,无故倒一下就不出声了,姥姥生怕听不完整这出戏,所以就捧在手里细细的听,苍老的面容浮出笑意,皱纹都深了。
田果心里也很暖,她问:“姥姥,这出戏到底讲的是什么?”
姥姥听戏听得入了迷,没听见田果问什么。
等这出折子戏彻底结束了,又换成侯宝林郭启茹说的相声,田果才又问了一句:“姥儿,这出戏讲的是啥?”
“你猜猜?”姥姥逗她。
田果皱眉,嗔怪道:“得啦,您就别为难我了,明知道我文化程度低。”
“你文化程度低是时代造成的,跟你没关系。”姥姥给田果打气,又说了一些现在你年纪还小,只要努力就还能继续上学之类的鼓励,随后才说起这出《卖水》。
和《西厢记》里的红娘差不多,《卖水》也是小丫鬟促成了一段好姻缘。
不过讲到女主角“桂英”反抗父亲为其包办婚姻私下与忠良李彦贵定下终身大事时,田果注意到姥姥的眼中有了别样的光彩。
相声听到一半,正把剥好的蒜放进碗里,田果撇头望一眼窗外,正看到院子里丫蛋晾晒衣服。两条小胳膊捏住白衬衫肩膀两头,使劲一甩,水花四溅间,衬衫也平整了。
丫蛋家一共四口人,上有父母和一个大三岁的姐姐。如今姐姐已经工作了,在一家粮油店做营业员。而丫蛋还在等待父亲制衣厂的名额,据说三月就能批下来。
如果名额顺利下来,丫蛋就也能去制衣厂上班了。
一家四口都在效益不错的国企,这在那个年代是最幸福的事。
院子里横七竖八拉着晾晒衣服用的铁丝,今天天气不错,邻居们洗好衣服后都挂了出来,刘长江家还把晾出了被子和床单。丫蛋洗完衣服才发现有几件没地方挂了,她偷偷瞟了田果家一眼,因为田果家玻璃贴了窗花,所以她不知道屋里的情况,只觉得田果应该没往院子里看,就伸出小手,把田果晾晒的衣服往边上挪。
挪了一点,地方不够,又接着挪,但是很小心,尽量做到不让田果看出来的那种。
田果哑然失笑,觉得丫蛋这姑娘还挺可爱,小心思有,但胆子没有。她把蒜扔到桌上,拍拍手上的蒜皮站了起来。
“果儿,干嘛去?!”姥姥伸手拦她,院子里发生的一切她也看到了。
田果冲院子扬扬下巴:“过去一趟。”
姥姥以为田果要出去跟丫蛋打架,忙拦着说:“别介,田果,人家就是晾个衣服,不是啥大事,千万别吵架,丫蛋那孩子不错,挺老实的,你别欺负她。”
田果好无奈,看来从前的自己确实够混,对姥姥笑笑:“您放心,我不打架。”说完挑帘出了里屋。
院子里,丫蛋正一点点挪着铁丝上那件田果从隆福大厦买来的花格子衬衫。她正想自己工作后也买这么一件衣服的时候,眼前的花衬衫忽然一“飞”,然后面前出现了田果的脸。田果比她高出一头,气势上就占了优势,丫蛋吓得后退一步,跟做了坏事的小孩似的,满脑子都是杨晓红的警告。
“米田果就是一个女流氓,从小骂人顺留着呢,一句脏字不带都能把你噎死!”
她会不会也骂我?
丫蛋吓得要哭了。
田果叹气,心想姐姐长得这么美,是人又不是鬼,至于把你吓成那样么?
“丫蛋。”
“......”装作听不见。
“丫蛋?”田果声音大了些,“来,看着我,我不吃人。”
丫蛋撅着嘴转过身来,大眼睛里装着委屈,似乎田果跟她说一句话就是欺负她了。
田果觉得真有意思,此情此景特像当年成名后“调戏”小演员的时候。但此一时彼一时,田果不想吓着丫蛋,抬手指指空出来的铁丝说:“晾这里吧。”
丫蛋眨巴眨巴眼,反应了一秒才明白过来,但又觉听错了。“我......我可以吗?”
田果点头:“可以。”
“可那你衣服还没干呢。”
“没事,我晾屋子里就行。”田果说。
丫蛋还是怯生生:“可是,你家屋子背阴,晾不透衣服。”
田果抬头望了一眼天,金乌西沉,太阳已落至老房屋檐。田果说:“没关系,估计再过一会儿外面也跟屋里差不多冷了。你甭管我,赶紧晾你的衣服吧。”
“可是......”
哎,这孩子真够贫的,比十万个为什么还麻烦。
田果懒得听那么多“可是”,知道丫蛋心里还是防着她,田果不管那些,反正日久见人心,拿着自家衣服正往屋里走。身后,丫蛋特甜地说了一句:“谢谢你啊......田果姐。”
自重生到这里,田果还没被人叫过“姐”。一般人看见她不是躲着,就是嘲笑,上来一句就是“哎,米田果。”从里到外透着嫌弃。就跟说“哎,小强。”一样。所以丫蛋这一声“姐”叫得田果很舒服。
推开屋门时,田果看见姥姥杵着拐杖立在外屋,一双脚小小的,似乎撑不住日渐衰老的身体,站在那里微微颤抖。见田果确实没跟人吵架,老人家紧绷的脸才终于放松下来:“这就对了,以后有事说事,好好说,别总跟人家吵架,你给人家一张笑脸,人家就还你一张笑脸。”
“嗯。”田果低声应道。
在农村时姥姥受了不少苦,又种地又带田果,晚上还要参加学习。住的房子四处漏风,因挨着猪圈,一到夏天就臭气熏天,姥姥怕田果吃苦,主要是怕她坐下病,所以每到夏天就把田果送到当地一个环境还算不错的农户家里,又搭进去好多钱跟粮票,人家才勉强同意田果住。
而姥姥一个人在那个猪棚似的屋子一住就是六年。等回到城里身体已经烙下一身的病,现在是重度风湿,冬天和换季以及下雨时根本就下不床,关节处疼的要死,整夜整夜的失眠。
这些记忆米田果脑子里都有,她觉得原来那个米田果真他妈不是东西。不得不说姥爷那个败家子的基因真是太强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