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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哼了一声,语气忿忿难平,“我之前见他腰痛难受,行动多有不便,便亲手做了一把椅子,那椅子的机关我捣鼓了很久,可直可曲,他的腰病要是犯了,可直接将椅背放下,人便可躺着歇息。我费尽心血,手指头也磨出血,结果他非但不领情,还骂我是个不上道的,命人将那椅子砸了个碎。”
惜月见他两手果然满是痂子,亦是替他难过,但他堂堂大晋太子,老是像个匠人似的做木头活,也确实不妥,“你也别太往心里去,我想陛下是知道你的孝心的,只是,他现在龙体欠安……我说句僭越的,陛下怕是知道自己大限不远,可魏地却仍未归降,所以劳心焦思。你是太子,若能在朝堂上多替他分忧,他才真正高兴。眼下出征的事迫在眉睫,你若想尽孝,倒不如在此事上多费些心思。”
燕旻咦了一声,看着惜月道:“你怎么和子烁所想的一样?”
惜月诧异,“子烁?”
他点头,脸上的阴鸷之气一扫而空,“对呀,你方才说的话,子烁已经和我说过了。”他左右看了一眼,见四周无人,又低声道:“他还说,现在燕诩执掌兵权,过于势大,万一他出征时父皇有个不测,他拥兵在外,若有异心,举事易如反掌。”
惜月一惊,“他这么对你说?那他可有给你出什么主意?”
“那倒没有。”燕旻见她脸色不豫,又道:“你是燕诩的人,我本不该告诉你的。但子烁这么说,其实只是好心提醒我。你放心,我若是对燕诩起疑,又怎会与你说这些?”
“那我也给你提个醒,依我之见,子烁这人怕是没那么简单,他身为明焰使,若是个知法守礼谨记自己身份的,根本不该和你说这些话。他现在和你说这些,也不知是何居心,他的话你听过就算了,千万别当真。”
他知道她对子烁有成见,只道:“我晓得了。其实他这人也就是孤傲了些,你别看他平时狂放,实则他和我一样,是个面冷心热的。”
燕旻自小虽不得晋帝欢心,但他是身份尊贵的太子,围在他身边的人,不是唯唯诺诺的应声虫,便是见风使舵的马屁精,他虽然骄纵,却不是傻子,自是看得出这些人的虚伪应付,他们越是讨好奉承,他便越是厌恶,于是变着法子刁难刻薄,渐渐落得个乖张跋扈喜怒无常的恶名。
但惜月却和别人不一样,她从来不在他面前掩饰自己的情绪和喜恶,她敢于向他表达自己真实的情感,甚至敢于挑衅他,这样的真性情,反而引起他的好感。两人逐渐熟悉后,她在他面前也不再有顾忌,她的话有时候虽难听,却是处处为他着想,这一点,和他那个难产而死的姐姐尤其相似,这让他更多了几分亲切感。唯有和她在一起,他可以放下戒备,不必再伪装自己,也可以畅所欲言。
人的缘分有时候就是这么奇妙,短短的时日,两人已找到了相处的默契。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深爱着那个样样比自己强的堂兄。
两人正说着话,又有宫人来报华媖郡主来了。华媖来之前,显然不知道燕旻也在,待进来后见到燕旻,脸色变得不自然起来。而燕旻见了华媖,脸色也是有些古怪。
气氛忽然变得有些尴尬,华媖聊了几句家常后便起身告辞,燕旻此时也没了再呆下去的兴致,也起身走了。惜月有些莫名其妙,问了云竹方知,华媖初时其实是想来见燕诩的,知道燕诩不在,才改来看她,却不料太子也在。
她又问:“太子在又如何?他们又不是不相熟,之前还常一起玩闹的。”
云竹眨眼想了想,“怕正是因为太熟了,所以才尴尬吧。陛下最近想为太子娶妃,听说意属的人正是华媖郡主。”可宫中谁人不知,郡主心仪的是世子啊,云竹心里加了句。
云竹心里有些意难平,为自己的主子抱不平。太后出身簪缨世家,当年她的家族从龙有功,曾祖被封为平安侯,一直手握重兵镇守晋西的彤关。华媖郡主是太后娘家的亲侄女,她的父亲是太后最小的弟弟,也是现任平安侯。太后喜欢女孩子,这两年华媖都是住在宫里。据说世子妃故后,太后有意让燕诩娶华媖,虽然就算太后提出来,燕诩也不会同意,但今上在这件事上却一直态度不明,如今看他的意思,华媖是留给太子的。
虽说当年今上并无意皇权,是先帝一意孤行将先太子贬为睿王,将今上推上了皇座,可他到底还是从别人的手中夺了江山,坐上了这个九五至尊之位,纵然一开始不情愿,但这江山已坐了这么多年,早已成为自己囊物,又如何能容许别人觊觎?哪怕别人只是心里想想也是罪该万死的。所以今上平时无论再怎么看重燕诩,心里依然是防着他,断不会让有晋西兵权在手的平安侯府与睿王府联姻。
太后今年是六十整寿,今上为隆重其事,在宫中举办了盛大的寿宴,还特意将睿王召入翼城为太后贺寿。燕诩上一次见自己的父亲睿王,已是三年前,那年他带着几名云卫伪装成商人到郑、梁、魏三地暗中视察,其间得知母亲生病,一时牵挂,偷偷绕到睿王的封地朔安探望,却被睿王骂了个狗血淋头。
“小不忍则乱大谋,我已为你做了这么多,将来的成败,全靠你自己。你是要谋大事的人,凡事须谋而后动,岂可因小失大?你以为得陛下赏识,就可放松警惕了?他重用你,看着似因太子不成器,又能得个任人唯贤的圣名,你却不想想,他若对我们父子没有猜忌,早就放你回朔安了。为帝王者,最忌臣下有异心,你私下回来,他若得知,哪管你是何用心,只会往坏里想,你我之前所做一切,皆付之一炬。”
他连母亲一面也没见着便被睿王遣走,自那后,他和睿王府所有的联系,都靠云卫秘密输送。若非这次太后大寿,也不知何时才能见到睿王,可惜睿王妃一向身子不健朗,受不了长途跋涉,这次没能随睿王进京。
寿宴极尽奢华,宴请的宾客又多,好不容易挨到酒过三巡,燕诩方才寻了个间隙到花园里透透气。不多会,云问来报,睿王已在牡丹园等候。
睿王昨日已到翼城,进宫觐见时左右都有宫人在,父子两人不好说些什么。寒冬时节的牡丹园冷清僻静,正是密谈的好去处。燕诩沿着偏僻小径来到牡丹园,佟漠正从园中步出,两人远远见了,也不停下交谈,只错身而过时微微点了点头。毕竟是私下会面,若被外人撞破,父子两人多年不见,舐犊情深倒说得过去,但若是一个外放的王爷私下和明焰司的司掌大人见面,却教人不得不起疑。
燕诩进到园中,睿王正负着两手抬头望月,四十多岁的年纪,依旧保持瘦削笔挺的身形。他远远望去,父亲的背影一如他小时的记忆,似高山屹立,山峙渊渟无人可替。他胸口微微有些发热,然而多年来已习惯了情绪不外露,他没有马上上前,默默站了一会。
睿王回过身来,也默默打量他了一番。父子两人都是淡漠的性子,数年不见,好不容易相见了,开口也不过一句“你来了。”燕诩上前请安,细细问了睿王妃近况,又聊了些王府中的锁事,才将话题转到正事上。
睿王问道:“伏羲八卦之事,可有进展?”
燕诩垂眸恭声道:“大悲寺已有所察觉,防范甚紧,孩儿不敢太过冒险闯寺强夺,以免打草惊蛇,还需些时日。”
睿王神色有些不明,“我们花了无数心血,才找到十方之地,如今异血人和祭品已在你手里,只欠那面八卦,明年九月十五便是极阴之日,距今不足一年,时间紧迫,成败只在此一举。下一个极阴之日在一甲子之后,若是错过本次极阴之日,你有生之年,也不知能否等到。明年九月之前,伏羲八卦必须到手,否则前功尽弃。”
燕诩点头,“父亲请放心,伏羲八卦之事,孩儿已有成算,定不教父亲失望。”
睿王沉默片刻,又缓缓道:“佟大人方才说,你近日见过大悲寺那个叫亦离的僧人?”
燕诩心中一跳,但明焰司的人一向无处不在,知道那事也不奇怪,何况他有他的谋算,也不怕被人知道,遂坦然道:“是,是孩儿故意放出消息,异血人在孩儿手里,好让亦离出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