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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密谋
中宫有主,身为摄政王,裴启旬自是要前去拜访一番。他缓步走在月华门冗长的甬道上,看着两旁五丈高的红墙,承着积雪的重量,在朔风之中屹立不倒。
穿过隆福门,眼前豁然开朗。荣王踩着皂靴拾阶而上,径直走到昭元殿外。他收了伞,随手交给随身侍从,方是登上昭元殿的宫台。
繁华落尽之后,此处自有一番孤寂,更何况漫天飞雪,更添三分忧伤。斗篷之上落了好些雪子,头发上也是蒙了白白一片,荣王也不去管。天倒不算太冷,只是草木凋零,景色太过单调。
城澄常说,人生大抵是一个巧字,单就如今而言,的确如是。皇后不知他要来,却正巧立在门口,也好,正主在此,省去通传的麻烦。他往前走近几步,淡淡问道:“皇后新立,怎么却有惆怅之感?”
大雪纷纷,使得天地间只剩下简单的白,素淡而纯净,一如当年的皇后。只可惜落在地上,一瞬就化作了脏兮兮的水。她刚想伸手去触,就见不远处一挺拔身影落入眸中。渐渐看清了,她便悻悻地收了手。
荣王话音入耳,皇后并不急于作答。前朝后宫,尽在他掌控之中,她同皇上那些陈年旧事,想来荣王早已了然于胸。既已心知肚明,她又何须多费口舌,只道:“我儿尸骨未寒,不过览景伤怀罢了。”
三皇子,想起那个机灵的孩子,荣王也觉得可惜。只是那终究是个女孩儿,虽说大齐不是没有女帝的先例,只是在有其他皇子存在的情况下,三皇子就算是活着,也不可能继承大统。但为了给皇后一些安慰,也算是利用此事钳制住皇后,荣王并没有将此事公之于众,还为三皇子拟了追封的谥号。于此事上,皇后的确感激于他。
“天寒地冻,王爷乃是难得的稀客,不若进屋一叙。”
他的红缨朝冠被风吹乱,此时方觉风雪大也好,有避雪之美名,不至于太过唐突。
且不说那个不知深浅的太后,苏氏于他的确有助力之功。且不说前朝如何,后廷之内安泰如常,已是替他省却不少麻烦。至于日后,自然还是一面用着,一面防着。倘若真的喝杯茶就能交心,裴启旬白活三十年。
鼻息之间带出允诺之声,宫女挑了门帘,荣王随即入内。解了貂裘斗篷,身上顿时轻便很多。搁在以往,荣王总觉得后宫这地界阴气重,甚少涉足,如今是虎穴是龙潭,却也不得不进来掺和掺和了。毕竟这满局的棋,得先稳住其中一家不是。
他临着火盆子烤着手,暗自用余光打量皇后寝宫里的摆设。皇后新立,殿内自是红烛成排,喜联成双,摆设都是一新,只不过再过个十天半个月,便是一切照旧了。他摩挲着手指间的扳指,眼底里也看不出喜怒,只看着火盆子说:“皇帝的病可好些了?”
按说皇后不该与皇帝之外的成年男子独处一室,可此时她却是毫不避讳,颇有些同流合污的架势。或许搁在当下,该叫同心同德。不多些时候,自有宫女呈了上好的太平猴魁,茶香氤氲中,皇后寡淡一笑,转眸瞧他:“我非太医,皇兄问这话,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四年前,也是这个时节,大皇子和良妃接连暴毙。彼时的皇后被打入冷宫,却仍觉有大仇得报的快意。至少她还能如蝼蚁般地活着,也还能有期望的资本,而他们却带着皇帝最深沉的期许命赴黄泉。
风水轮流转,老天爷还是公平的,乐极必定生悲,三皇子的死带走了皇后最后的希冀,也打消了她破釜沉舟与摄政王针锋相对的念头。皇后颇为柔顺地说:“皇上的病,一大半儿是心病。”
这是她的揣测,也是毋庸置疑的事实。阴差阳错之间,裴启绍没能娶成自己最心爱的女人,反倒亲手将皇后凤印交予毁了他一生的女人,还要在满朝文武面前装作心甘情愿,憋屈至此,他不得病,谁得病。
荣王听着她的言语,一字一句加以斟酌考量。去年也是这个时候,漫天飞雪,血溅丹陛。一年了,他“奉诏”摄政一年,山河犹在,国泰民安,四夷来朝,八方臣服。但他还不能放松警惕。眼前这个女人,大抵是苏家的骄傲。老太后一手扶持起来的,倒也不辜负苏家的栽培。如今只等着皇帝去了,坐拥了大齐□□的风光了。
早年皇后有子,荣王不得不防着,如今她算是孤家寡人一个,倒是省却荣王不少心事,只是仍旧不可小觑。他嘴角噙着一抹笑,抿了两口茶,茶之好坏,品而方知。至于皇帝的病,心病还须心药医,只不过他手中并没有这般好的药材,就算有,也舍不得给裴启绍。
“五日之前,是王公大臣上贺表的日子。本王看着其他还好,唯有钦天监上的不是贺表,而是——密折。”他自袖筒之内取出奏章,信手翻了几页,放到一旁的桌案之上,淡淡读出几句里头的话,“南斗犯紫微,国之大凶,不可立后。”
皇后听了这话,只是一味冷笑。好一个钦天监,观天象,制历法,当真让人防不胜防。在她看来,钦天监所察,不过是用来搪塞那些庸人的话,国之大凶,是她苏临水、摄政王,还是皇上,又有谁说得清呢!任他们有通天的本事,也是棋差一着,真相永远不会大白于天下。因为真正操揽这一切之人,他们不敢算计,也断然算不着!
皇后不慌不乱,突然顾左右而先言他:“大齐自易主以来,立储立贤。皇兄须知,先帝临崩前的决断,只怕也有钦天监的‘功劳’。”
八方贺表,荣王独择这一份儿念给她听,个中寓意再明晰不过。他有大事要交给她做,然而还不够放心,故而先以此为饵,诱她上钩。皇后知道,在她为荣王稳定后宫局势,堵住悠悠众口之后,苏家同荣亲王府早已是唇亡齿寒的关系。若真有一日荣王府遭灭顶之灾,下一个要办的必定是苏家,所以只要是她能做到的事情,她必然不会违背荣王的意愿。只是到底要挣扎一下,以免被荣王拿捏住,看轻了去。
皇后相信,他们之所以能达成同盟,是因为他们生来都不是帝王和皇后的命,却偏要逆天而行。天命固然难违,只是这天命绝不该掌在钦天监手里:“可我不信钦天监的说法儿,因为我信,皇兄有斗转星移的本事。”
她盯着裴启旬,裴启旬也看向她。皇后很聪明,嘴皮子又利索,大抵是先天的聪慧,加上十年的深宫磨砺,赐予了她如今的本事。言语间透着一股野性与不羁,的确是个颇为烫手的山芋。
然而荣王并不怵她半分,反而淡淡笑道:“后宫不得干政,姑娘,这么大了,不会不懂吧?何况还是陈年旧事。”
皇后见他仗着年长自己十岁,竟然堂而皇之地叫她姑娘,一国皇后的脸,就这样在他面前被丢尽了。说到底,先帝当年若择了荣王为太子,也省了这好大一番周旋,她嫁的就不会是裴启绍,他娶的也不会是孟城澄。皇后思绪回转,把无关紧要的不满情绪一并咽到肚子里,憋着嘴说:“哦,下不为例。”
其实皇后的意思很明确,就是让这密折永远成为一道密折。留中不发,这四个字裴启旬不是不可以写,但是还要看皇后究竟有几分诚意。“斗转星移,本王或许有这个能耐吧。只是——皇帝病了。病了,就老了。你——明白吗?”
皇后闻言,心头顿时一凛。裴启旬不紧不慢的言辞间,竟暗藏着杀人的剑。一年前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皇后没有亲眼看见,此时却可以想象出当年他亦是以这样看似云淡风轻的姿态,强迫皇上在以荣王摄政的圣旨上印下玉玺。而后,杀伐决断,铲除异己。
如今他大权在握,随便一个理由,她的皇后之位,可立亦可废。就比如,他手中正在把玩的钦天监密折,批或不批,全在他朱笔之下。
皇后虽早料到迟早会有这样一天,却未想到他的动作会这样快,会这样急不可耐。她并未急于应,冷冷一哂:“新婚不过几日,您就盘算着让我守寡,皇兄好狠的心。”
实则对于皇帝,她没什么可留恋的,他的生死,她自也没必要多加置喙。兴许当下只需她点一个头,所有问题就都能迎刃而解。举手之劳,何乐不为呢。皇后面上没有半分愧色,就像以前,她爱他,爱的光明正大,现在她恨他,也恨的坦坦荡荡:“不过话说回来,我最拿手的桂花糖蒸栗粉糕,和以夹竹桃花粉,甜而不腻,皇上最是喜欢。”
皇后的一举一动落在裴启旬眼里,他微微一笑,算是予以回应。皇帝称病称的太久了,久的不仅天下人不相信,他都快不信了。这时稳定民心的最好办法,莫过于大丧。称病,撑不住了,最好的结局,也是最理所当然的结局,自然是——驾崩。
苏氏聪明,闻弦歌而知雅意。其实狠心与否,在她不在他。倘若皇后仍旧真真地爱着皇帝,自然也不会有皇后名头这一说了。
裴启旬看着她,微微地眯起了眼,一时间城澄的影子忽然出现在眼前。城澄……她不会怪他吧!他也是没有办法,既然瞒不下去了,便只能用另一种事实大白于天下。
皇后一抬眸,见裴启旬的眸光望进了她的眼里,仿佛也望进了她的心里。她突然想起一件要紧事:“大婚那晚,皇上曾出言,百年之后,要和我同归于尽。事成之后,若真有道殉葬之旨,我希望它能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儿宣出来。只不过,皇上钦点之人,要是宁妃,而非皇后。”就算荣王按下钦天监的密折,保她后半生安稳无虞,她也得有命承受才行。总不能机关算尽,反倒被一个落魄的傀儡皇帝害得功败垂成。
殉葬之法,古来已有之,但是能让皇帝这么恨之入骨的,大搞只有荣王和她了吧。皇帝权且动不了荣王,故而威逼于皇后。裴启旬真是不知,此时是该为皇帝感到悲哀呢,还是该为自己庆幸。
“本王记下了。”看来是他小瞧了苏家的女人,殉葬当然要殉,但却不是她。于她来说,正是一个化解自身危机,铲除异己的好机会。话说至此,已经说透了。裴启旬阖上茶盏,起身望着窗格外头的雪景。
雪似乎越发的大了,昭元殿里的几株寒梅,透着一阵阵幽香,斗篷拢在身上,依稀可闻淡淡梅香。荣王挑帘走出昭元殿,颇为苦恼。回去要让城澄闻见,又该胡思乱想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