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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亲那天,天气不太好,阴涔涔的,有点像要下雪的意思。
观妈妈兴冲冲的拿出新买的羽绒服,新鞋,新围巾捯饬儿子。
老太太一边打扮儿子一边还念叨:“你打小儿就在外面读书,十来年聚少离多的,我也照顾不到,这回总算要回来了,我心里也踏实了。现在就盼着你早定点儿下来,有人照顾,我就放心了。”
她摸摸观鱼的脸,又骄傲又慈爱的笑道:“我儿子又帅又争气,名校大学生,妈呀,只要一想到你心里就高兴,吃多少苦都乐意!”
就在老太太给观鱼围围巾的那一个照面,观鱼惊然发现他妈已经两鬓斑白,眼角也爬满了皱纹。在那粗糙又苍老的手摸在他脸上的一刻,他心里喷薄出一股罪恶感和无法言说的愧疚感。这情感来得太过强烈,一瞬间动摇了他长久以来的坚持,观鱼甚至有些虚弱的想:不管那姑娘怎么样,都结了吧。结了,父母就不用再操心了。
可这终究只是一个念头,理智又瞬间回炉,他闭上眼睛,反复告诫自己:我可以用别的方法孝顺父母,但不能害别人家姑娘,明天一定要找个理由拒绝那姑娘。仿佛只有不断的这样想,才能抵抗住那个魔鬼般念头的诱惑。
观鱼他姐夫姓何,姐姐昵称“桃子”,她家餐馆就起名“何桃月色”,名字雅致,人气也旺,不到饭点儿,大厅里的十来张桌子差不多都坐满人了。
观桃给观鱼留了个靠窗的,他到时,那姑娘已经在了。
两人打了一个照面,彼此都大吃一惊。
“观鱼!”
“刘露……”
两人竟然是“熟人”!
要跟观鱼相亲的姑娘,叫刘露,是观鱼寝室老四吴义的前女朋。
观鱼寝室住了六个人,他是老么,老大秦元家里是北京的,在外面创业弄了个网络公司,虽然忙得一学期见不到几回,但人成熟稳重,寝室里哥儿几个都很敬重老大;老二孔东来是学霸,整日泡实验室的大牛,全寝室考试都要孔二哥照顾,故此老二跟寝室人关系也非常好;老三陆正,老五汪洋,都是跟观鱼一样没啥大追求,就混日子,混考试不挂科,混毕业证的一水儿“混子”党,这哥三儿关系也最铁,平日子总一起玩儿;余下的老四吴义就跟汪洋说得上话,因为两人家庭背景相似,跟寝室其他人关系则一般,逢年过节也会一起吃个饭喝个酒,但是也说不上好。当然,这主要也是因为吴义的“个人特点”太过突出的缘故
吴义家里是江浙一代的富豪,大二时就在北四环给他买了一套房子,虽然寝室费照交,但基本上是不回来住的。吴义在学校因为几件事儿特别出名,一是他是正经的高富帅,跑车开着,名牌穿着,人也帅到闪瞎一众*丝男的狗眼;二是他换女朋友的速度超级快,基本上一学期一个,光观鱼见过的都有六个,还个个都是大美女;最后则是他挂科的数目全系第一,每学期六门课,他必挂三门以上,全靠补考支撑。说起吴义的大名,那在清大都是响当当的,众人一提起来,都说一个字“*!”。
刘露是吴义大三上学期那会儿交的女朋友。观鱼会记住她,是因为这姑娘有一股子狠劲儿。每个跟吴义处过的姑娘,都是Chanel的包背着,Cartier的手表戴着,Prada的裙子穿着,一个月几千块的零花钱,生活绝对高大上。分手时,吴义也很爽快,从不会要回这些东西,他要特别喜欢谁,还会另外送东西当芬收费,这也是他在情场上无往不利的原因之一。
刘露是吴义特别喜欢的一个女友,分手时吴义不仅给了她一笔钱,还送了本田雅阁的辆车给她。
可惜刘露着姑娘,真不是一般人,骨子里有股子让人发毛的狠劲儿。
到大三结课的时候,吴义刚跟第六个女朋友分手,刘露又找过来。找不到吴义,就找上汪洋,撂下话:“吴义不接我电话,你告诉他,明天我要是还见不到他人,我就带着他儿子从理工楼六楼跳下去!”
当时,观鱼正跟汪洋在寝室打CS呢,两人一下都傻掉了。
这哪儿冒出的吴义的孩子呢?
后来才搞清楚,原来刘露跟吴义分手的时候已经怀孕了。她一直瞒着没说,只等孩子生下来,才来一手携天子以令诸侯,要挟吴义。
未婚生子这么大的事儿,吴义如何也不敢让家里知道。事情闹到最后,他还是找汪洋帮他善的后,观鱼也“有幸”参与全程。
最奇葩的是,双方谈判时,刘露的家人也都到场了,一通哭闹。
刘露倒是很干脆:“我也不想嫁给你,孩子你也别想要回去,我就要抚养费,安置费。你给我在北四环买一套房,再买个商铺,一百万现金,每个月两万的抚养费,给到孩子满十八岁。至于你娶谁我嫁谁,双方都管不着。只要你抚养费不断,我不会给你找事儿。”
彼时,观鱼只感叹这姑娘是女中豪杰,手腕一流,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这个女中豪杰不仅是他老乡,若干年后还有一天会跟他在相亲场上碰面。
双方僵持了一个多月,吴义咬死不肯跟刘露结婚的,孩子又经生了,除了认栽掏钱还能怎样?
不管吴义心里多恨,他也只能双手捧上房产证,存折,现金,给孩子他妈。
这段往事揭过不提,观鱼见到刘露,真真正正吃了一惊。他想不明白,这个姑娘怎么哪儿来的胆子呢,没毕业未婚生子也就算了,竟然还敢编个谎言回老家相亲嫁人?
观鱼正拿不定主意该开口说什么,冷不防对面一杯水泼过来,把他浇成落汤鸡。
刘露把杯子摔在地上,愤然冷笑:“一个同性恋还敢来骗婚?!你们老观家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说着掉了几滴眼泪,捂着脸跑了。
观鱼脑袋当机三十秒。
刘露怎么知道他是同性恋呢?
他很确信自己性取向迥异于常人这回事儿,不仅父母亲人不知道,连他们寝室也没人知道。他平时担心人看出一场,都是十二万分小心。
转过头,看到他姐姐姐夫震惊的表情,和餐馆里一众人的怀疑,震惊,鄙视,窃窃私语,观鱼忽然明白了。
刘露在给自己泼脏水!
为了先发制人,刘露故意要给他扣上“同性恋”的帽子。只要这顶帽子坐实,就算观鱼想她在北京做下的那些事儿抖出来,别人也只会以为观鱼是为了报复污蔑她。
这个女人太有心机了!
观鱼生平第一次知道女人心计的厉害,当然他绝对想不到在以后的岁月里,他会不止一次的经历这种让人匪夷所思的“女人心计”。
观鱼想自辩,但迟了一步,到这个时候说什么似乎都被动了。
刘露捅破天,“何桃月色”过了午饭时间就只好关门了,观桃带着观鱼回家,接受三堂会审。
小地方是没有什么秘密的,一个消息很快就能传遍大街小巷。观鱼进门时,就看到他爸铁青着脸坐在沙发上,他妈站在旁边一脸着急,他大哥观鹤也回家了,闷不吭声的抽着烟。
屋子里沉默到令人窒息。
还是他嫂子黄兰打破平静,一反往日的爽利,磕磕巴巴的说:“我……我去接小敏下学。”这时候离学校下课的时间还早,观鱼知道,她是在找借口避开即将到来的家庭风暴。观鱼的姐夫老何更聪明,早找了借口看店,只让观桃回娘家。
黄兰走后,观鱼妈先说的话:“小鱼,你跟妈说,刘露说的不是真的,你咋可能喜欢男人呢。”
观桃也说:“你把事儿跟咱爸妈好好说清楚。下午也怪我事儿多,一没盯好就让你给人欺负了。那个刘露打扮的妖妖艳艳的,看那身穿戴,就脖子上那条项链都几千块钱,也不是什么好姑娘。”
观鱼姑这时候也在:“这个刘露怎么嘴上没把门儿的呢,我当初瞎眼了看上她……可把我们小鱼害了……”
……
“都闭嘴!”观鱼爸一排茶几,女人们不敢再七嘴八舌的讲话,观爸沉声说:“你自己说是怎么回事!”
对于出柜这件事情,观鱼并没有准备。虽然眼下或许是个机会,但澄清事实绝对是第一要务,他绝不肯让个心机深沉的女人害自己家人抬不起头做人。
观鱼没有犹豫,就把刘露的事情讲开了。说到刘家开口就要一套房,一百万现金的时候,观鱼他姑当时就惊叫出来:“这,这真敢狮子大开口啊!”
“吴义他家出得起这个钱,也给刘露了,要不信我可以现在打电话给吴义,让他跟你们说。当时两人的协议应该还在。”观鱼说。
他叹口气:“估计她是怕我把这事儿抖落出来,或者拿来要挟她,才这么做的,可惜我没防备。”
事情说到这个地步,刘露的事儿观爸也信了,因为他一向教导子女诚实本分做人,对儿子不会拿一个女人的名誉开玩笑这种事儿,他还是有自信的。
观鱼他姑气得要喷火了:“不行,我得找刘家人理论理论!他们家姑娘不要脸,还来害我们小鱼!哥,嫂子你们等着,小鱼这事儿我绝对得把咱孩子的名声讨回来……”说着也不听观鱼妈劝,风风火火冲的就冲出门。
等观鱼姑走了,观爸却没收了三堂会审的架势,让关妈把门锁好,才虎着脸问:“你还有别的事儿跟你老子说吗?”
原来父亲这这里等自己呢。所谓知子莫若父就是这样的吧!观鱼微不可闻的叹口气。
这时候观鱼知道,只说刘露的事情,避开自己是不是同性恋的话题的策略已经被父亲看穿。
看着父亲深沉苍老中带着沉痛的眼睛,他有一瞬间的犹豫:到底要不要出柜呢?
到底要不要出柜呢?
也许这次可以拖过去?
这真是一种极大的诱惑。
出柜所面临的压力,观鱼只是去想,已经觉着不堪重负了。
可世界上又哪有那么多便宜事呢?
这次不说,下次要怎么讲?
难道下次要告诉父亲,我上一次是故意骗你们的?或者说我之前不是Gay,现在突然是了?
拖延只会让伤害更大。
观鱼避开母亲祈求的目光,哥哥无声的指责和姐姐忧虑的双眼,咬着牙说:“我确实喜欢男人!学校里没有人知道,刘露肯定也不知道!今天的事情是她自身不正想泼我脏水!至于我是同性恋的事情,我十六岁的时候就发现了。我只对男人有冲动!”
晴天霹雳砸在观家人头顶。
观妈妈跌坐在沙发上,泪珠子串成线一样往外掉:“你这孩子,这,这可怎么办啊……”
观鱼他姐抱住他妈也跟着掉眼泪。观鹤握紧了拳头上来就给观鱼一拳:“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观鱼没有躲,直视他哥,鼓起勇气大声重复:“我十六岁就知道了,我喜欢男人,我不想骗你们!”
“……所以,才拼命读书考去北京……不想给家里丢脸……”
家里乱成一团,还是观爸爸喝道:“住手!都闭嘴!别哭了!”
“你能不能改?”老爷子抖着手点了一根烟,吞云吐雾后问观鱼。
“……”沉默许久,观鱼流着眼泪说:“不能!这是天生的,我,我改不了的……”
又是一阵沉默。
等一根烟抽完了,观鱼爸长叹了一口气,说:“你走吧,不要再回来了,直到你能改了。”
一声长叹里包含了多少伤心,失望,沮丧,挫败,观鱼说不出,他只能默默的流泪,默默的收拾好东西,默默的买了一张票,返回北京。
在老爷子问他能不能改的时候,他已经知道结局了。他们父子是如此的相像,一样的固执到不可救药。就像观鱼下定决心对家人坦诚一样,老爷子也下定决心要维护自己的家庭。这个家里除了观鱼,还有观鹤,观桃和他们的妻子丈夫,孩子,这个城市很小,观家几代人在这里生活,观鱼爸不能让他们生活在指指点点之中。
那之后,观鱼就在私企找了一份工作,一干就是四年。
四年里,他没回过家。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观鱼爸不接他电话的,观妈妈头一年在电话里只是哭,第二年开始唠叨着不许他出去胡搞,要照顾好自己。姐姐观桃倒是不时的打来电话,还有观鹤唯的电话,也是四年里唯一一次,他说:“我会照顾爸妈的,你自己,好好过,缺钱了给我电话。”
从观桃那里,观鱼知道了,他姑带着几个老太太大闹刘家,有鼻子有眼的把刘露的事情说了一通,恰巧竟也有其他在北京读书的孩子,似乎也听到了刘露的一些风声,倒站来打证言,让刘家好是没脸。结果竟也没有人讲究观鱼同性恋不同性恋的事情了,街坊邻里议论的也都是怎么教育孩子,免得孩子们出去读书学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