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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迟到了。
在门口遇到尹秋霜,她的目眶全黑了,像一只熊猫。
她说,李医生呀,容光焕发的遇到什么好事呀?
她是不是怀疑我什么,有意把话反说。男人全都不懂得怜香惜玉,我怎么会容光焕发?
赵云看着我走进诊室,她说李医生你走得很有气势,带进三四级的风哟!
咋回事,我如此受人重视,一个晚上没回宿舍就有这么多话呀?
我躲进卫生间,关门,开灯,照镜子,我看见自己嘴角往上翘,眼角往上挑,没有露出一颗牙齿却满脸是甜甜的笑。我想我是应该有个固定的男人了。
赵云刚做了水晶指甲,正对着灯光反复欣赏,见我走出卫生间了,小酒窝儿忽隐忽现,说道:
“李医生,好看不好看?美容师说我的手指头像《还珠格格》里头那个紫微的,白白润润的,弹古筝的样子像仙女。要是多花三十元镶粒钻石就更好看了。”
我心不在焉地应付道:
“挺好看的,花多少钱呀?”
“不贵,才三百元,手指甲脚趾甲全做了。”
三百元!宇大娟要卖多少回呀?我心尖儿一阵揪疼,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宇大娟与赵云年纪差不了两三岁,可怜小宇,食不果腹,已经没有青春快乐了,更不知爱情为何物。
贾主任就在这个时候进门来了,阴沉着脸说道:
“李医生,听说你救了一个昏倒在门口的女子?”
我早有思想准备,说道:
“是的贾主任,那女孩是饿昏的,血糖太低,我给她打了针吊了瓶,我给她付钱了。她醒了以后就给她几十元钱搭车回家去了,总不能让她躺在我们门口影响观瞻呀!”
“噢!那就好,那就省了许多麻烦事了!”
赵云挪椅子请贾主任坐下来,贾主任没坐,妆容精致的脸带着淡淡的忧郁,长叹一口气,摇着头说道:
“我是怕你惹麻烦上身呀!那女孩以前是我的病人,我也同情她,给她治好了病,可她又出去做小姐,尖锐湿疣哪有那么容易治好的?没完没了来回折腾。没钱了,我也给过她钱,虽然不多,三五百,六七百元。后来就像牛皮糖,甩都甩不掉,我冒火了,只好叫保安将她赶出门去。你刚从北方来,人又太实在,我才提醒你,对这种女人不可发善心。”
赵云乖巧,赶紧应声道:
“贾主任也是太好心,救了许多女孩,治病,还给钱,可她们没一点良心,找来找去还是找到贾主任,要死要活粘住贾主任。哪有这样的,非亲非故,凭啥给她们吃的喝的?我们都看得气疯了哩!”
贾主任点点头,转身出门,回诊室去了。
我明白,贾主任确实是好心,怕我被牛皮糖粘住了,我从心底感谢她的提醒。她被太多的求助者粘住了,超过她的能力了,所以她得到教训,我李萍萍要引以为戒。我就只救宇大娟一个女孩,应该不会有太多难以应付的麻烦吧,她好像也不是牛皮糖。而且,宇大娟已经是走到地狱边缘了,你不拉她一把,就彻底葬丧了一条活生生的生命,实在于心不忍。更为关键的是,我为宇大娟做事的时候心里有一种净化自己的感觉。我为自己做过许多不好的事情而羞愧难当,我还为自己险些儿要做许多更加不好的事情但终究没做而惶恐庆幸,我有时候觉得自己也跌落苦海之中了,倘若有人抛来一条绳子,也会激起我灵魂深处的巨大感谢。我一直思索为什么有这种感觉,拯救宇大娟的时候我终于明白了,其实我也在拯救自己。
这一根绳子,有时很脆弱,像一根稻草似的。
我想我还是做着看看吧。
上午下班的时候,我对赵云说不去食堂了,有几个大连老乡来,到外面吃火锅。
宇大娟按我的约定在门诊部斜对面的花店里等我。看得出来她很认真地打扮一番,头发扎成马尾巴,别了一只细细的镶白珍珠的紫色发夹,穿着白色底子小碎花鸡心领连衣裙,长筒白袜,苗条的腰肢系着蝴蝶结,脚上是白色高跟镂花皮鞋,每一个指甲都有一朵黄色小花儿。这付模样儿应该是一位大一或大二的学生,享受父母宠爱男孩子追逐的大好时光。她见我来了,亲切地叫了一声“李姨”,令我心尖儿一颤。
“房子租好了?”
“好了,我带你去看看吧。”
我拦了一辆计程车。
一个叫“康乐园”的破旧小区。
一座叫“怡和一号”的更加破旧的楼房。
宇大娟带着我爬上阴暗肮脏的楼梯,不时提醒我脚下有破烂东西。这座楼房肯定要拆迁了,好像没住几户人家,一个女孩子住在这种地方呀朝不保夕,也许宇大娟不在乎,除了有病的身子外,她一无所有了,应该害怕的事她又不怎么害怕。
我爬得两腿发软脑袋发昏,宇大娟说一声“到了”,我抬头一看,七层,楼道口站着一位四十多岁的胖女人,鸡窝头,大红花太太衫,呲着嘴似笑非笑,我疑是走进《聊斋》的戏里来了。她两手掐腰,瓮声瓮气地问道:
“你姨来啦?好正点呀!”
胖女人打开516房间,一股霉味冲出来呛得我喉咙发痒。灯光下,看清是一间十一二平方米的卧房,一张一米多宽的双人床,地上乱扔着旧报纸、臭袜子和可乐瓶子,厨房和卫生间也只有一米见方。
“月租80元,交两个月押金一共是1140元,液化气60元,一共100元。”胖女人说。
“我顶多住二十天,交一个月房租不行吗?”宇大娟说。“我又不可能把床铺和煤气罐扛走!”
“交一押一,不行就算了!”我很坚决地说道。“我侄女住十几天就走,又不会少你一分钱!”
“算了,算了,卖你一个人情!”
交一押一也得760元呀,这倒是我没有预计到的。A市的破房子租金这么贵呀!我给宇大娟500元够什么呀,你瞧连破被子破脸盆都没有,还有米呀盐呀菜呀日用品等等,一个月我可以应付,长此下去无论如何是承受不起的,我心里忽然漾起苦涩和怨艾的涟漪,但愿不要被老佛爷不幸言中。
我觉得有芒刺在背,宇大娟的眼睛盯着我。
胖女人要一手交钱一手交钥匙,我骑虎难下,只得照办。
我带着宇大娟下楼,到银行取了钱,上超市买了米面油盐碗筷和被褥牙刷肥皂等等日常生活用品,考虑到她那密密麻麻的疣状赘生物,又给他买了一包五条装内裤、卫生护垫、妇炎洁和几种抗生素。在超市门口我对宇大娟说道:
“萍水相逢,我不忍心看着你毁了,你住下来就别乱跑,我下班以后来给你治疗打针,我当然不会收你的钱,但我们之间的事也不能告诉别人,特别不能透一点风声给门诊部的人。记住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宇大娟点头不已,眼眶闪烁着感激的泪花,哽咽着说道:
“我长这么大,没遇见过你这样的好人,姨——让我叫你姨好吗?病好了,我会去打工,学电脑,正正经经活着。”
“这就好,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从此我的生活陷入二律背反境界。白天我是道貌岸然的妇科专家,晚上,我是心灵圣洁的梁上君子,避人耳目,悄然潜行,把诊室里的激光仪装进提包,鬼鬼祟祟匆匆离去。
第二天,我看见别人的目光就有些异样。
宇大娟**内外的赘生物太多,我本想分几次激光清除,但我确实缺乏那种天天惊心吊胆的承受能力,看来要狠下心来一次处理完毕。这天晚上我带了三支0·1%利多卡因和一支曲马多,我对宇大娟说道:
“我把激光仪偷出来给你治疗很危险,若是被人发现,不仅要扣工资,而且会被辞退,还会声名狼籍。你要咬住牙关忍住痛,我一次就把它全都烧光。”
“姨,你放心,烧吧我不怕!”
我给宇大娟注射了利多卡因还另外静推了一支曲马多。
宇大娟恶心、呕吐,抱着头呻吟,咬着牙流着泪,忍住烧灼之痛。
我把激光探头一寸一寸移动着,从她白白嫩嫩的大腿内侧到**,而后是**里面,一簇簇像菜花一样生出来的灰白淡红的疣体很快枯萎了,在千度高温里化成一股股焦糊的白烟,刺鼻的臭味弥漫房间久久不散。
手术做了两个半钟头,宇大娟承受炼狱之苦的报应,无辜的李萍萍医生,腰快要断成两截了,仰躺床上动弹不得。
手机屏幕显示,下半夜一点三刻钟了。
街上早已没有车辆,我回不去了,又不敢睡宇大娟的床铺,我只好和衣斜靠着床屏风。宇大娟脸色苍白,就躺在床后。我们都没办法入睡。也许是看到生命的光明而兴奋,或者是见我睡不着心有歉意想说些有趣的话儿让我听吧,她不停地讲两年来做小姐遇到的稀奇古怪的事情,说着说着就离题,讲起男人,听得我发火了。
“你还懂得不懂得羞耻呀?告诉你宇大娟,家贫,父母无能,欠债,都不是你做小姐的理由!你赚了几万,可身体变成这一副样子,你说你划得来吗?”
宇大娟瞪大眼睛看着我,目光迷茫,好似从梦中刚刚醒来似的。我心头不觉蓦地一动,看见了危机,当她再一次面对生活无能为力的时候,会不会又把目光转向男人的世界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