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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7年11月15日,我来到水一方门诊部。
这一天是好日子,门诊部张灯结彩,喜气洋洋,门口横幅大标语:“热烈祝贺南江设区庆祝大会隆重召开”。一问,才知道南江开发区管理委员会撤消改为区政府了。
我向一位值班的导医小姐说明我是新来的医生,她说我带你去找老佛爷吧,我们甘老板去区里开会,他要当官了,这两天忙得不见魂影儿。
“甘老板不当老板啦?”
“当呀,老板也当官也当呀!”
“啥官这么好呀?”
“区政协常委是当定了,他还要争取当副主常。”
我前些天又来一次水一方门诊部,见过甘霖老板,三十岁左右吧,高高瘦瘦,长脸盘,眼睛亮晶晶的,我们老家人说是蛇眼,是好厉害的眼睛,其实蛇眼是看不清影像的,蛇靠的是红外线感知,明知不对但我还是很怕甘老板的眼睛。无论怎么放宽条件甘老板都没有官像,额头不宽,印堂很窄,放不下官印子,鼻子不大,下颏不圆,聚不了大财镇不住下属。他居然当定常委了,常委很大哟,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才九个人,都是啥样的,全是威震四方一言九鼎的大人物。甘老板还不满足,还要争取当副主席,副主席是争取的吗?怎么争取呢?罢罢,小女子不懂大人物的心,官场事是一部读不明白的天书。还是跟导医小姐去找老佛爷吧,老佛爷应该是个女人吧,慈禧太后就叫老佛爷嘛!这小小水一方,还藏龙伏虎哩,有正在争取副主席的常委,还有垂帘摄政的老佛爷,我初来乍到,不知深浅,可得小心谨慎,最重要的是尽早了解门诊部的情况。还有一点应牢记,经一堑长一智,新的环境新的人际关系,一切从头开始了,我必须努力改变自己,收敛锋芒,随波逐流,哪怕这种改变会很艰难很痛苦,只要不叫我去伪造病历、草菅人命,都忍了吧,世人都忍我安能不忍乎?但是,“忍”字头上一把刀,忍要用心,用心不当,刀还是会掉下来的,这就叫人挺为难。我看过一部长篇小说叫《悬案》,借破案写官场,说官场是一张网,一个没有官命的作家意外地被送进官场,像梅花鹿闯入灌木丛中,他努力改变自己的文化心态去适应,却不知不觉又得罪了另一种文化,于是他死定了。那位作者是谁?只记得和大诗人杜甫同姓。应该去买一本来,看看如何创建现代化的文化心态。
上述这些,就是我李萍萍对水一方门诊部的全部了解与担忧。
导医小姐带我来到二楼东边的诊室。
诊室里坐着一位头发花白的女人,大抵就是老佛爷了,果然好福相,貌似观音,容颜红润,慈祥如佛,雍容高贵。
“老佛爷,来了一位新医生。”
老佛爷抬起头看我,目光温柔,口气也温柔,问道:
“李医生吧?”
“是的,老佛爷,我叫李萍萍。”
“别听她们乱喊,什么老佛爷老佛爷的,我姓贾名和凤,叫我贾医生好听多了。”老佛爷转头对站在一旁的导医小姐说道:“你去把尹秋霜叫来。”
导医小姐应声出去了,老佛爷叫我坐在她对面,简单向我介绍妇产科的情况。她说妇产科有四个科室,四位医生,六位护士,她是科主任;妇产科人虽少任务重,是重点科室,其他科室都是附带的刚设置不久;妇产科每月营额业一百二十万元,每个诊室三十万,支撑着整个门诊部的人头工资和一切费用;医生底薪000元,药费提成%,检查费提成4%,手术费提成6%,一般医生工资都可以达到10000元以上。她还说,一定要完成月营业额,病人不是问题,关键在于与病人沟通,有一个医生没有完成月营业额,昨天刚走,好好干吧,有什么不清楚的可以来问我。
进来一个穿粉红制服的护士,二十五六岁,修长身材,椭圆脸,大眼睛,有一种成熟女性风韵。
“这是我的助手尹秋霜,老护士了,你新来,我就派给你当助手吧,多向她请教吧。”老佛爷对尹秋霜说道:“带李医生去安置食宿,熟悉一下情况,后天上班吧。”
宿舍在门诊部东边一里多路的一座崭新的四层民房里。尹秋霜叫来一名穿浅紫色服装的男医工,帮我提皮箱子。
来到宿舍楼前的商店,尹秋霜进去买了一袋梨子苹果和香蕉,说同屋的谭姨生病了。我的前任医生和尹秋霜还有那个生病的谭姨住同一套房,我就接住前任的房间。
我们来到三楼,A、B两套房间,我们住东边的B套。尹秋霜按响门铃,出来开门的当然就是谭姨。
谭姨五十多岁,两鬓已有白发,中等身材,皮肤黝黑人精瘦,一眼就知道是农村劳动人民出身,虽然头痛发热几天了却并不显见病容,一见尹秋霜身后的我就热情招呼“是新来的李医生吧”,说着便挤出门来要帮医工提我的行李。路上尹秋霜告诉我,门诊部的老老板叫甘草,照看全国各地的连锁店,住店的是少老板叫甘霖,谭姨是甘霖老板的堂婶,儿子甘兴在药房,家里没人了,就来食堂帮忙,但闲不住啥都帮忙,众人称她不管部部长,是门诊部的农民。谭姨接过尹秋霜的礼物,受宠若惊似的连声道谢,还说我李萍萍和尹秋霜长得很相像,有姐妹相,说得我和尹秋霜你看我来我看你都觉得有些相像。她是热心人,帮我铺床的时候说,知道你要来,早上我就把床板又擦一遍了。看来谭姨还很健谈,心直口快无遮拦,说林医生做人很好,不应该炒她走的,她替林医生找甘霖说了两次情,甘霖小侄儿这一回就是不听。
一天半的时间里,我到周围转了一圈,到超市买几件日用品,给父母亲打一回手机,告诉他们我找到更好的工作了,父亲不厌其烦教导我一定要干好工作,尊敬领导,团结同志,一步一个脚印争取进步云云,仿佛我还在国营医院里还有机会升主任升院长似的。其余时间就在宿舍里休息,陪谭姨看电视,听她谈甘家趣事和门诊部奇闻,我有意表现出极其兴致,插话、追问、拍手叫好种种形式都夸张地表现出来,谭姨说话从来未曾如此得到别人的重视,大受鼓舞,越发眉飞色舞,引我为知己。
“李医生,我一看见你,就觉得你亲,果然咱俩像母女一样噢!”
我听了赶快到超市抱了一箱王老吉上来,表现得知寒知暖。
“你咋知道我爱喝王老吉呢?”
我说这叫“心有灵犀一点通”,土话叫心心相印。其实我是看到她桌上有王老吉罐盒。
农民姐妹很容易感动,说了甘家大小就说她自己。
其实谭姨只是甘霖的族婶,她老公的祖父是甘霖曾祖父的堂弟。甘霖父亲叫甘草,文化大革命前三年,以其卑躬屈膝和百折不挠精神赢得生产大队党支部书记女儿的欢心。婚后第二年,县里举办赤脚医生培训班,党支书就利用职权送他去培训了半年。农村缺医少药,赤脚医生是一个好职业,可保生活无忧,当时又没有实行计划生育,农村也没有什么娱乐活动,唯有床上一点乐趣,夫妻俩就一个接着一个生儿育女。生了五男二女,就嘎然而止没有生了,不是不想生,是再也生不出来了。谭姨说她们家乡五男二女最福气,最好命,多一个少一个都不好。男的叫甘雷甘震甘霆甘雹甘霖,女的叫甘雨甘露。好日子过了几年,文化大革命夺权斗争开始了,老丈人的党支部书记连带着女婿的赤脚医生都被夺权了,家庭“天柱折,四维绝,地倾东南”了。甘草谋生无门,儿女嗷嗷待哺,乡亲们说他有五男二女定是大福大贵之人,落难只是暂时的,都没有看轻他。适有朋友去西藏贩卖药材,无奈何便抛妻弃子跟着去了。他一走无音讯,家里的日子愈来愈过不下去了。新夺权的党支部书记五代单传,人丁稀落,老早就看中他家的房屋是块宝地,能生出五男二女。就在甘霖他娘病重打算卖掉两位女儿的时候,党支部书记软硬兼施,买了甘家房屋,拆平建起三层大楼房。后来果然就生了四男一女,还欠一男一女,就满天下逃避计划生育,要补足数目。甘霖他妈带着五男二女住到祖上留下来的旧屋,也是人家本来命好,不久,甘草买卖药材有赚头了,家里的日子便渐渐油润起来了。谭姨说人家甘草大男子汉有志气,我也劝我孩子他爹去找甘草,可是打狗不出门,他像癞皮狗似的,还说是怕野男人把我勾引走。人家甘草第一次回来,就翻修旧屋。他说他这几年走遍天南海北了,见了大世面,到处卖虎骨阿胶冬虫夏草,钱是赚了一些,可是在牡丹江的冰天雪地里冻掉了两只脚指头;有一回进南藏,还从山路上掉进沟里,幸亏中途挂在一棵老藤上,昏死到半夜,醒过来看见满山遍野都是绿莹莹的狼眼晴,狼围着他嚎叫就是不敢跳下去咬他,天亮了,他才抓着老藤爬上来,捡回一条生命。谭姨说人家甘草那钱可真不是好赚的,也只有他赚得来,我那死老头子未热怕热未冷喊冷,冬天里捂着火笼不敢出门,饿死活该。谭姨还说,不过钱也不是想赚就能赚的,甘草第二回是被人送回来的,那人就是老佛爷。谭姨说,我给你讲了,你别传出去。我说我李萍萍天生是搞保密工作的材料,可惜保密局长没有伯乐慧眼。谭姨说其实也没什么,甘霖自己也给人家说过。有一回在山西平遥卖虎骨冬虫燕窝,当地几个坏蛋硬说甘草是贩卖假药,还说他们叫药店鉴定过了是假药无疑,甘草只争辩几句就挨了一顿毒打,先是被送到药检局,后又被送到派出所关了几天。他的伤口烂了发出臭味,才被放出来。回到租住房,甘草就一病不起,发高烧说胡话。甘草自知死期不远,就一瘸一拐出门找电话要通知家里,不想半路就昏死过去。也是人家甘草有福气,恰恰就昏倒在一个医生的家门口,那医生就是老佛爷,那时不叫老佛爷,人家原名叫贾和凤,老佛爷是咱们门诊部的人叫出来的。贾和凤医生可怜甘草,就带他到医院,花自己的钱给他治病,给他吃饭,又花自己的钱给他买车票,还叫她侄儿送他回老家。谭姨说,这些情况甘草没说,是贾医生的侄儿告诉我老公的,我们是族亲。谭姨说,嫁人就该嫁甘草这种硬汉子,嫁我那死老头子软不溜秋白嫁了白嫁了,人家甘草伤口还没好利索就又出远门了。这回不去北方专走南线,海南深圳东莞广州南宁,也不出门摆摊卖药了,就租最便宜的最偏僻的民房,专治花柳病,男人女人都治,晚上出去贴广告,白天就有人上门来。听说比卖虎骨阿胶冬虫燕窝好多了,他回来把甘雷甘震都带去帮忙,甘霖他妈不肯,说孩子初中还没毕业,人家甘草说我初中也没毕业,待到毕业了倒干不了这事。甘雷甘震就都跟去了。谭姨感叹道,我们那时也年青呀,不是时候,谁敢呀?连想都不敢想!现当今的人哪,像到村口捡柴火似的没当一回事,都往外跑了。人家甘草说,他治疗过的女孩子最小十二岁男孩子最小十四岁,刚脱下开裆裤不久哩,最大的男人七十多岁,不行了就吃春药。李医生你说,吓死人不吓死人呀?后来甘草就开小诊所,惊心慑命怕来查封,花大钱贿赂卫检队的人通风报讯,一有动静就关门闭户,还是被查封罚款了几回,钱是赚得不少花费也很大。甘草说没办法啦,只能这样凭运气吃饭啦,东躲西搬,一步一步走着看吧。以后农民工很多很多地来了,政策放宽了,上头睁一眼闭一眼,钱财流水哗哗来了,甘草说那一段时间其实他最害怕,害怕又来一次“三反五反”。后来,允许办诊所开门诊部,还给办营业执照,甘草可高兴了,两三年里办了好几家门诊部。海南三亚一家就叫甘雷当老板,海口一家就叫甘震当老板,南宁一家就叫甘霆当老板,温州一家就叫甘雹当老板,他自己当总监,到处监督,忙得没有大年三十。谭姨说,人家五男二女终归是命里注定大福大贵的,没话说,人比人气死人,我那个窝囊废过一辈子窝囊日子不说,前年还不明不白掉进水潭里死了。不过,人再怎么荣宗耀祖,也还是有不顺心的时候,甘霖就让甘草生气过。四年前甘草就在A市开办第五家门诊部,叫甘霖来当老板,怕他不听话撑不起来,就亲自去山西平遥寻找贾和凤医生,想把她请下来辅助甘霖。
后来的情况是,“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贾医生的当医院办公室主任的老伴过世了,儿子去了澳大利亚读书,她退休后回到乡下娘家。甘草学萧何月下追韩信,一路问到昔阳县的一条山沟沟里,找到贾医生。“尘满面,鬓如霜”,甘草老板伏身便拜,口称救命恩人我可找到你了。贾和凤医生深受感动,正怨叹弟媳妇不能容人,不知身老何方,便毫不犹豫跟随甘草来到A市。
谭姨接着还说,甘草是个有情人,为报答救命之恩,除了照发工资和提成外,还白白给贾医生5%干股。可是甘霖这个坏小子,就是不来当老板,一心只想考公务员,说当什么老板,低声下气求上面,高声恶气训下面,有什么劲?当了官什么没有?谭姨说,这个坏小子不是那种料,连考四年大学边边都没有靠上,也不结婚,三十好几的人了,说什么你们小鸟安知什么的鹄鹄大志。只有他那几个哥哥支持他,说爸,咱们一家都当老板,小打小闹的,总得有个当官的,啥时甘霖小弟当市长部长,大树底下好乘凉,咱们好开大医院,那时赚钱呀,还不海了?甘草气得吐血,哼!我半辈子和当官的低头哈腰打交道,十个里头找不到一个能拍板的,都是含之糊之吃钱的人!再说,官是那么好当的吗?当官要有后台,咱甘家何时出过官儿?一气冲天,第二天就中风了,左脚走路就不方便了。后来甘霖怕老爸倒下去,也是他自己考累了,才不得不来。他一来,就把有了点名气的南方门诊部改名水一方,甘草气得左手也举不起来了,知道自己没办法,只好由他闹去,他在家乡开办一家综合性医院,好让女儿甘雨甘云和两个姑爷有家有业。每隔一段时间,甘草就由女儿陪着,来水一方门诊部检查一番,看看有没有按照他规定的制度办,哪方面没做好,要怎么怎么做,还要添进什么设备。谭姨说,我本在家乡当保姆,替一对中学老师煮饭看儿子,不想出门了,只是儿子甘兴不争气,高中毕业啥都不想做就只想当记者。后来果真让他考上我们家乡的晚报社当见习记者,还没学走就想飞。市里一个女副市长收人家好处费三十几万,被判刑抓进监狱,甘兴想一夜出大名,就在报纸上写文章,说这个副市长没啥本事,就是靠自己的美色勾引上级,谁谁谁,其实这个女人贪是很贪,干还是真能干,确实不是卖身子求官。甘兴他也没有想到,死老虎也会咬人,关在监狱里的囚犯还允许告人,她告甘兴损害名誉罪,还要求赔偿精神损失费五万元。结果法院审理判决甘兴输了,叫甘兴登报道歉,要报社处分,报社说是全国第一例好人向坏蛋求饶,第一例囚犯告倒良民,把甘兴开除了,还好法院里有朋友,说女市长贪污那么多钱,还要一点点损失费干啥,免了吧,才免了。直到这会儿甘兴才真正全国出名了。甘草见甘兴也就这点儿出息,说你想去哪一家门诊部自个儿挑吧,甘兴就挑了甘霖。谭姨说,甘草来找我,说甘兴妈你也去吧,能做啥就做啥,不想做啥就替我照顾甘霖那小子,我就来了,甘兴这孽种没人看着真不知还会怎么出名哩。
必须向读者声明一点,谭姨并非一口气就向我诉说甘家这么多事情,而是在等待上班的朝夕相处的一天半时间里断断续续说出来的,经过我的整理而成上述文字。
谭姨大抵很看重我,每一次讲完话都会说,我无能,就只生一个不听话的儿子,真喜欢有个闺女,闺女是娘的贴心肉肉,能说心里话。有几回竟直愣愣地说,要有你这样一个女儿讲讲话多好,我都快憋死了,秋霜姑娘心躁,嫌我罗嗦听不进。看到谭姨每次讲完话后长长吸了益气延年的一口气,我便“心随云乱,眼随天断”,险些儿就同意做她的女儿。(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