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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呯!”的那记关门声,像是狠砸在卫千总的脸上,半点情面都不留。
卫千总恼怒起来,脸涨红得如生肉团子。周姨娘察言观色,见此连忙轻声劝慰。
“官人,你莫要生气。二姑娘还小,她看到我这突然而来的外人,难免会发脾气。”
卫千总窝着火气,不做声,他清楚阿绛与她娘亲密,接受不了实属正常,可她怎能在别人面前挑战他的威望!这个家里他的言行就是圣旨,任何人侵犯不得!
但……
想到阿绛,忧虑不知不觉地浮现在他刚毅的浓眉间,他这个小女儿与别人不同,她从小生病,他又经常出海,一年到头见不了几面。记得每次去探望她,她都露着牙,笑得憨厚可爱,看着叫他心里难过。他知道她的女儿命不久矣,这样的笑不知还能见多少回。
卫千总静下心绪,气慢慢消了。他嗓音低沉,对周姨娘说:“你先回房去吧。”
周姨娘揖礼,轻柔地道了声“是。”
周姨娘回房后,卫千总转身上楼,他敲敲卫绛的房门,里面没人回应。他徘徊片刻,又敲了敲门,仍是没人理。
卫千总清清嗓子,双手负于身后摆出一家之长的威严,沉声唤:“阿绛,开门。”
她还是没理。
卫千总拧起浓眉,耐心渐消,当他要把门敲开,耳边忽然响起一个声音。
“爹,原来你在这儿。”
卫千总侧首看去,是卫珍儿,她抿嘴莞尔,看起来乖巧温顺,不由让他心头一暖。
家里还算有个懂事的女儿。
卫千总离开卫绛门前走了过去,卫珍儿道万福,然后笑着道:“女儿刚从周姨娘房里出来,她说你生气了,所以我来看看。”
语毕,卫珍儿探头朝卫绛房处看,蹙起眉露出关切之色。
“小妹身子又不好了吗?”
“她身子好得很,别为她操心了。”
卫千总余气未消,语气中带了几分不满。
屋内的卫绛听见了,梳发的手微微一顿,她垂眸,眼如两片桃叶颤着。
“爹爹别动怒,妹妹定是为了周姨娘的事不高兴,她脾气犟,你也知道。”
卫珍儿劝说,可这话却像火上烧油,使得卫千总不痛快。身为一家之主,云海洲的卫千总,竟然要向小儿低头、依小儿的性子办事,他还有何威严统率众雄?传出去不怕笑话!
卫千总冷哼,脸色一沉,威严得如庙中金刚。
“这丫头不知礼,‘在家从父,出家从夫’,她这点规矩都不懂!平时看她身子不好,不忍心苛责她,如今身子好了,做事说话越来越没分寸,不知眼里还有没有我这做爹的!”
卫绛将手中梳子重重往案上一扣,心想色迷心窍的爹还不知自己大难临头,竟然在门前数落起她的不是。她真想冲出门和他理论,但仔细思量,爹的脾性遇强则强,吵开了他反而听不进去。
卫绛只好忍气吞声,先不和他计较,但姐姐那番话说得也奇怪。
卫绛想:兴许是自己想多了,说不定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呢。
“爹,您瞧,还刚还让您别生气,您倒越说越来劲了,妹妹眼里怎么会没有您呢。”
卫珍儿替她说了好话,卫绛心里气闷消去不少,她屏气凝神,又听见爹爹在说:“还是你懂事,阿绛若像你,我也就省心了。”
说罢,卫千总话锋一转,问卫珍儿:“对了,珍儿,你老实告诉爹爹,你觉得墨华此人如何?”
他语中带笑,话中有话。卫珍儿娇羞浅笑,扭捏作态。
“全凭爹爹做主。”
卫绛心猛地一沉,仿佛是落入了冰窑,寒气从内散到头心,连着头皮一阵麻。
爹爹的意思是想把姐姐许配给那个伪君子?
这事完全出乎意料之外,上一世尔娘可没见过这一出呀!
卫绛顾不上那么多了,直接冲出房,转头看爹爹和姐姐有说有笑地下了楼,她连忙跑过想要叫住他们,然而眼角余光瞥见一抹墨影,她微怔,不由停下脚步仔细看去。
内院门外,有个人正站在那儿,他半倚假山石,手中正把玩一根细长的烟杆,突然,他抬起头,目光如利箭直刺卫绛。
四目相交,犹如一场无声之战。最后墨华败下阵来,他扬起无奈苦笑,向她挥挥手。
卫绛眼睛轻瞟,故作无视,然后转身回到房里,先躲开那个人。
没过多久,房门又响了。是李氏来找,卫绛就猜她为周姨娘的事而来。
果不其然,李氏忧心忡忡,进了门就提起周姨娘的事,末尾便问道:“你和爹爹发脾气了?”
卫绛听后心有不悦,这爹爹真是色迷心窍,竟然为周姨娘的事搬动李氏来教训她。
卫绛嘟起嘴,故意装出小孩子气,轻声咕哝:“我怎么敢对他发脾气,我只是对楼下的女人发脾气。”
李氏蹙起细眉,深叹一口气,怜爱地摸摸她额头,无奈地笑了。
“阿绛,我和你说过别记恨爹爹。爹爹常年在外不容易,我陪不了他,总得有人能陪着他、照顾他,周姨娘来了倒好,也能替我省点心。”
卫绛见娘亲苦中作乐,也不知该怎么说什么好。娘亲对爹一片真心,哪怕牺牲自己也要成全他的心意,多么可怜的女人。
卫绛在心里苦笑,她暗暗发誓这辈子定是要和娘活得不一样,不过为了安慰忧心的娘亲,她扯起个不咸不淡的笑。“娘,我听你的,不闹了。”
她之所以答应,只是想让娘高兴,但周姨娘这个人物,还是得找机会收拾。
李氏见女儿乖巧,不由笑逐颜开,伸手把她抱在怀里,喃喃道:“我家阿绛终于长大了,娘还等着看你成亲,等着抱外孙呢。”
提到成亲,卫绛顿时想起卫珍儿的婚事,她忙问:“娘,爹是不是要把姐姐许配给那墨的?”
李氏面露惊诧。“你怎么知道?”
果然!卫绛的心似被油煎火烤,整个人都不禁战栗。她轻掩怒意,笑着道:“姐姐不是要当官夫人?怎么会答应嫁给他?”
李氏笑着说:“墨华这孩子才貌出众,方圆百里也挑不出他这般顶尖儿的,你姐姐自然喜欢。”
“但这个人不能嫁,他是恶人!”
李氏听了一头雾水。“华儿这人不错,上次还救过你爹的命,你与他只见过几次面,为何这般说?”
卫绛不知怎么答,若是与李氏说重生的事,也不知她会不会信。卫绛思量再三,觉得不能开这个口,说得不好,话就如瘟病,传开之后人心惶惶。
卫绛想起李氏信鬼神,于是便说:“娘你有所不知,我生病时候走了几次鬼门关,有个神仙托梦给我说要小心姓‘墨’之人,我们家里只有一个姓‘墨’的,不是他还能有谁。”
李氏听到这话,心肝儿颤了几分,她细眉紧锁,想了又想。
“咱们也不能随便冤枉人,等会儿娘去求支签,看老天爷的意思……”
卫绛赶忙阻拦:“哎呀,娘!天机不可泄漏,老天爷才不会告诉你呢。我是走过鬼门关的人,所以老天爷与我亲近。总之,若是爹爹提起这婚事,你千万别答应,知道吗?”
李氏被卫绛唬得一愣一愣,糊里糊涂地应下了,卫绛怕她反悔,立马让她指天起誓:“决不答应姐姐和他的婚事。”
李氏犹豫,为难地笑着道:“不必如此吧……”
“不行。老天爷看着呢。”
卫绛态度坚决,李氏只好照她意思做了。
有娘保证,卫绛稍微心安了,不过她担心爹爹一意孤行,到时娘定是无能为力。卫绛绞尽脑汁,开始思量如何才能扒掉墨华虚伪的皮。
***
雨过天晴,被雨打过的乌砖犹如吸足墨汁,黑亮可鉴。墨华对着脚下乌砖中的影愣神,过半晌,他再次抬头往三楼望去,那个瘦如猴的卫绛没现身。
她长得真不咋地,枯黄头发,眼眶深陷,风吹就会倒的样子,不过他知道她是个美人胚子,只是含苞还未待放。
卫绛,像男子的名字,卫千总是当兵出身,给儿子取名字统、尉、将。当年卫绛尚未出生,常师爷把脉说是个男儿,没想生下来是个女娃子,卫千总干脆将错就错,把“将”改成了“绛”。
这些是卫尉告诉他的。
卫绛,卫绛……
墨华心里喃喃她的名,好似念经周而复始。一阵风拂来,香樟树沙沙作响,碧叶摇曳,恰巧掩住了乌砖上的影。他如梦初醒,抬起头又往三楼看去,想看的人没看到,却见卫千总与卫珍儿从里出来。
墨华站直身子,拱手抱拳:“义父,卫姑娘。”
卫珍儿道万福,举止大方优雅,堪比大家千金。卫千总倒是随意,拍拍墨华臂膀,笑着道:“自己人,别这么多规矩。”
“应该的,这是华儿对义父的景仰之心,请义父收下。”
墨华万分恭敬,举止极为谦逊,比起那些稍有成就便目中无人的小子,他已经高出不止一截。
卫千总心中赞赏有加,自觉当初没挑错人。
这时,卫珍儿揖礼道:“小女不打扰爹爹同墨大哥了,先告辞。”
说罢,她娇羞地朝墨华瞥了眼,笑着走了。卫千总暗中打量他们两人神色,心里已经拿定主意。
此次,卫千总让万珍儿一同出海,就是为了撮合他们二人。万珍儿已到待嫁年纪,纵观无极海,能配得上她的凤毛麟角,在这凤毛麟角中墨华又是最合适的。
拉拢人需要靠些手段,金银酒色是下品,权利地位是上品。对于俗人金银酒色足矣,但对墨华这些怕是不够了。
卫千总旁敲侧击,问:“华儿,你觉得我这卫家珍宝如何呀?”
卫家珍宝自然指得是卫珍儿,墨华不假思索道:“卫姑娘是人中龙凤,天下无双。”
“那……不知华儿可喜欢?”
墨华淡然回道:“不敢妄想。”
卫千总略有不悦,觉得他回答得太快、太干脆,都无法往下接话。思忖小会儿,他干脆挑明了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看你年纪不小,也该成个家了。”
墨华勾起唇角,笑意淡淡。
“回义父的话,我也正有此意,所以我有个不情之请还望义父答应。”
卫千总诧异,心想他有心把卫珍儿许配给他,还有什么“不情之请”?
“有话直言不妨。”
墨华深揖一礼,道:“卫家珍宝故然好,但我不忍见珍珠蒙尘。在此,我斗胆向义父求亲,望义父能将卫二姑娘许配于我,我感激不尽。”
说罢,他又揖一礼。卫千总顿时呆怔,半张着嘴不做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