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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是疼惜女儿多年在外奔波,圣神皇帝特许了李令月三日休憩。在府上同婉儿缠绵三日过后,李令月方才应邀,前往洛阳宫赴皇帝的家宴。
“嘎——啊——嘎——”
从应天门进皇城,李令月走着走着便听到一阵怪异声响,声音很大,听起来像是鸭鹅痛苦的哀嚎声。李令月蹙了蹙眉,她问向身旁的上官婉儿,“宫里的膳房搬到这儿了?”
上官婉儿盯着声音来源,笑容得体的脸上带着丝讥讽,“膳房未搬来,倒是牲畜都搬过去了。那儿是控鹤府。”
原来是阿娘的后宫。李令月大抵猜出声音来缘,她正要探探那二人如今对自己是个什么态度,便揽起婉儿的手,向府里走了进去。
“哥,是不是火不够旺?你看我这只鹅都不跑。”
府院里架着几座铁笼子,铁笼空间不大,除去正中间的炭火盆及边上装着作料的铜盆外,只余一只鹅行走的空间。张昌宗瞧着那只鹅处在笼边傻站着不跑,不由着了急。鹅不跑,不喝五味汁,那他的美食怎么能成?
张易之向笼子里望了望,招招手,便有一奴仆殷勤过来,向盆里加了团火。
“嘎——啊——”
炭火高涨的刹那,白鹅亦扬起了头,拍着两只黄板掌嘎嘎地跑了起来,火旺空气也如同燃了起来,它跑得倦了,就低下头,躲在铜盆里饮几口五味汁,再之后,又继续绕着火盆转圈,周而复始。
“安心,这便成了。”张易之挥着手中折扇,微微笑着,一派书生指点江山的意气模样。
张昌宗兴致盎然,他一瞬不眨地盯着铁笼,俄而倏然惊呼起来,“啊!掉毛了!”肉香自笼内飘出,味道浓郁,李令月和上官婉儿却紧了眉头。张易之瞧见两人过来,笑着施礼道:“公主。”
听兄长这么一说,张昌宗才将目光自被烤掉毛的鹅上挪开,觑见上官婉儿的一霎,眸光炯亮,仿佛心头开出花儿般欢喜雀跃,“婉姐姐!”
李令月眉间的小山更重,她淡淡盯着张昌宗。张易之心思微动,瞥了弟弟一眼,张昌宗才觉失了礼数,低身作揖道:“昌宗见过公主。”
李令月轻轻“嗯”了声,“两位郎君好雅兴。”
张易之听公主说得不咸不淡,却仍是笑迎了过去,同她客道交谈。反观他的弟弟张昌宗却对李令月不甚关注,径直便走到上官婉儿身边,邀功一般道:“婉姐姐,鹅就要烤好,等下宴上就可以吃了。”
上官婉儿同他笑了笑,标准的亲和笑容,让人分不出真情或是假意,却令李令月心里发堵,借口圣人召见,她挽着上官婉儿走了出去。
“离那个面首远些。”方迈出控鹤府的大门,李令月便下了敕令。
上官婉儿唇角微勾,一副满不在意的自在模样,“我与那二人同侍宅家,免不得要相见,如何远离?”
李令月停了脚步,侧过身子,同婉儿直视,凤眸微挑,面色不虞,“那便不许他再唤你婉姐姐,合着他也不过小你三两月,何必总姐姐姐姐的唤着,把你都唤老了。”
“这是他的自由,我碍不着他。”上官婉儿微微笑着,心里却在腹诽:连人家只小她两个月都知晓,阿月对他还真是上心。
李令月哼了一声,目光收回,攒着婉儿的手却并未松开。
少顷,两人来到圣神皇帝殿前,适时晚宴未开,皇帝便将上官婉儿支开,独将李令月唤至身前,问:“听说苏卿和那思结郡主走得很近?军中对她还有个戏称,叫什么‘突厥可汗’?”
李令月心下微怔,她知道有人先行同母亲告状了,突厥一战,苏慕蓁的功绩远在他人之上,心思诡谲者必将不满,会是谁呢?李令月暗暗思忖,谨慎回道:“娘也说是戏称,如何当得了真?苏将军曾救过思结郡主的命,思结郡主知恩图报,故而两人便时常亲近。所谓突厥可汗,也不过是营里人对思结驸马的调侃罢了。”
探寻的目光落在李令月的身上,圣神皇帝打量着女儿,近了距离,她才发觉女儿的肌肤上了脂粉却也不复往日娇嫩,手掌抚上女儿的脸,目光不经意间便柔和下来,“思结郡主亦是良将,过些日子,不若让苏将军带她回来给朕看看。阿月,三年军中生活,可还适应?”有没有想过娘?碍于皇帝尊严,末一句被省了下来。可她还是如愿听到了女儿的答复。
“先前有些不惯,但日日处在那里业已为常,只是每逢十五望月时,总会怅惘,想东都,想婉儿,也想阿娘。”眉眼弯着,李令月说话的声音很是轻柔。
见女儿这幅模样,圣神皇帝不愿再苛责,便笑着问:“你便不想玄儿?”
“也想,但没有想阿娘想得多。”李令月笑着,颇有几分卖乖的架势。
圣神皇帝哑然,与女儿调侃道:“你便是想阿娘,也没有想婉儿想得多。”
李令月颔首淡笑,算是默认了。
※
酉时,日头未歇,来赴家宴的人便齐了,除去东宫的太子一家外,还有武承嗣、武三思与张氏兄弟。
三年未归,这还是李令月回来后的第一次家宴,未想竟已变得连她都不由唏嘘。高阶上圣神皇帝端坐正中,张氏兄弟及武团儿处在两旁侍候,她心爱的婉儿以照看玄儿为由,坐在了自己身旁。她的右侧是李旦一家,本是太子储君,却坐得较她离皇帝还远,她同兄长见礼,目光自人群逡巡一番,更是忍不住怜惜,八哥家比上一世的人丁更稀少了。
“阿月,时久未归,玄儿可还记得你?”似是有意同太平亲近,太子的面上尽是笑颜。
李令月看了眼身旁的小玄儿,小玄儿却抬头望向上官婉儿,见上官婉儿颔首,方才嘟着小嘴不满道:“舅父,玄儿认识阿娘。”
童言无忌,憨态可掬,听得众人一阵哄堂,李令月掐了掐女儿的小脸,撇嘴笑道:“别听这小丫头说得好,初回府时,她可是连娘亲都不愿叫。”
上官婉儿掩唇轻笑,小玄儿又鼓起小脸颊,躲在上官娘亲的怀里撒娇,“上官娘亲,阿娘欺负玄儿。”
上官婉儿搂着她,附在她耳边哄着,让她当堂唤李令月娘亲,借此反驳李令月的话。小玄儿人小,素来唯上官娘亲的话是从,这一听便又窜到李令月面前,奶声奶气地唤了声,“娘亲。”
众人又是一阵捧腹。李令月将女儿揽到怀里亲昵地蹭了蹭她的小脸,眸光却试探性地瞟到太子席上,她打量着太子一家的神情,发觉李成器抿着唇,目光担忧而又恳求,他身旁的李隆基却是微微笑着,只是笑不过面,眸里透着丝厌恶。
小小年纪就能有此心机,不亏是帝王的料。李令月勾了勾唇角,状若无意般开了口,“莫要再打趣我家的小玄儿了,我家丫头比不得三郎,鸦奴不过年长玄儿一两岁,看着倒是较她沉稳许多,八哥真是教养有方。”
李隆基眸光微闪,垂头谦逊不语。太子亦不知妹妹为何突然提到自己可怜的三儿子,却只得陪笑道:“鸦奴话少,哪里有玄儿可人?”
“八哥谬赞了。”李令月举起觥筹,敬向太子,闲话家常般道,“你家大郎也是个通诗律的俊才,小妹可要同你多取取经。”
李旦举杯饮酌,颔首相应,一副手足情深模样。
圣神皇帝默默望着,带笑的面上拂过一丝嗤然,目光从太子的几位儿郎面上一一扫过,她倏然发觉李隆基竟和太宗有几分相似,眸色便这样黯了下来。
※
充斥着虚情假意的宴会散场,李令月与上官婉儿一人一边牵着小玄儿从殿里走出,方下石阶,便听到太子在身后唤她,“阿月。”
李令月回过身,同兄长笑道:“八哥有事?”
“方才你不是说想向我请教,眼下可有时间?”太子说话的声音很轻,眼神左右飘闪,显然是在顾虑些什么。
明明是储君,在宫里却如同做贼一般。李令月心中感慨,轻轻点了点头,她让婉儿带女儿先行回去,独自和太子回了东宫。
“阿月,你方才说羡慕鸦奴。鸦奴能成这番模样,多亏了他阿娘,可如今……”太子止了言语,面色一阵怅惘。
李令月从来时便知晓他的用意,但却并不点明,只等兄长一点点将他两个后妃之事慢慢道来。李旦叹了口气,从武团儿恃宠而骄,于他举止轻佻,被他两个后妃撞见,说落了几句从而结下梁子谈起,直说到最后母亲将二人唤走,至今未归。
“唉,你那两位嫂嫂皆是温婉纯良的女子,如何会施那厌胜之术?其间定是误会了。阿月,母亲素来宠你,兄长不求你别的,只希望你能开开口,同上官赞德打听一番,看看她们是否还活着。若是不幸逝世……”太子阖了湿润的眸子,轻轻叹息,“便帮哥哥求求母亲,让她们安葬吧。”
太子竟被一个奴婢逼成这幅模样,实在令人扼腕。她的这个兄长真是同七哥一样性子软弱,竟然两世都需要她出手。李令月摇了摇头,“八哥,你是太子,何必对一个奴婢顾虑?”
李旦抿唇苦笑,“太子?若是可以,我真想离开这洛阳宫。阿月,母亲……”察觉失态,他及时转了话语,哀戚道:“阿月,在这洛阳宫里,哥哥可以求的也只有你了。”
李令月兀自思量着,于她来说,她和李旦并未有多大的仇,只是李旦虽然孱弱,但他的太子身份却着实碍着她登基。要怎么做,才能在不害他性命的情况下,将他拉下来呢?
“阿月。”李旦又唤了一声,颇有几分苦苦哀求的意味。
李令月看着惆怅的兄长,轻声叹道:“八哥,如今洛阳只有我们两兄妹在,我自然会帮你。只是——”
“只是什么?”李旦急道。
李令月蹙着眉头,为难道:“武团儿纵使再得娘宠信,也不过是个奴婢,你便觉得她当真有那个胆识敢害两位嫂嫂?”
李旦眸子一颤,便又听李令月继而反问:“八哥,你当真认为她要害的是两位嫂嫂吗?”
面色瞬时怔住,李旦寻思着妹妹的话,暗自揣测:先前李显与李令月都在外,洛阳同他看不过眼的,大抵只剩武家人,而武家人里最忌讳他太子之位的,也只有武承嗣和武三思这两兄弟。可是如今他连东宫都出不去,又如何防的了他们?李旦晦涩苦笑,“阿月,便是知晓幕后另有他人,我又能做的了什么?”
李令月嗤地一笑,“八哥勿要妄自菲薄,李唐忠良仍盼着你能继承大统,你说他们若知晓那二人要加害你,又会如何?”
李旦细细思量,忽觉豁然开朗,却仍顾虑道:“只是东宫布满母亲眼线,我要怎么将这个消息传出去呢?”
上套了。李令月用壶盖舀着杯中茶沫,轻声道:“不妨以退为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