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匆忙赶回府衙,苏慕蓁来不及同下属多说,只差遣他们去寻军医,夺门便进了厢房。将女子安置在榻上,她觑着那因划伤而若隐若现*,想到之后的军医将要将它看到眼里,心中便不是滋味。眸光在女子身上逡巡,脸颊不知为何便红了起来。苏慕蓁别过身子,强迫自己将眸子阖上深深吸气,待平静过后,却也未转身只用余光瞄着边角,将被褥一扬,结结实实盖在女子身上。
做过这一切后,她方才觉得有些安心,但一想到军医需要把脉,却又蹙起了眉头,撩起被角将女子的纤纤细腕露出。她看到女子手腕上沾着泥土,从怀里摸出临行时妹妹赠予自己的巾帕,在铜盆里浸了浸,半蹲着便为女子擦拭起来。
“火急火燎地赶回来,我还当你是为了给她治病,怎么连军医也未请?莫非是瞧人家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不忍让军医碰了?”
调侃的话语飘入耳内,听得苏慕蓁一阵羞赧,之前她听到声响便抬起了头,一见是李令月,心里的警惕消了下去,取而代之的却是惊惶失措,她为一个陌生女子涤手被公主瞧见了,此外公主的揶揄竟真衬了她的心思,虽然在她看来榻上女子并非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但她确实不想让外人碰她,尤其是男人。
“公……公主。”缓缓直起身子,一向坚定的目光倏然飘忽起来,苏慕蓁躲避着李令月的审视,讷讷道,“臣已经唤了军医,只是还未至。”
“这样啊。”李令月凝视着苏慕蓁,看着她一手提拔的女将军语带娇羞,心里哑然的同时却也不由得暗自警觉,她方才注意过那个突厥女子的衣物,虽然被铁器划伤,但看衣料应当也是贵族女子才可享受的规格,那个突厥女子不简单,慕蓁对她这样上心,莫非两人是旧相识?
正思忖着,李令月却听门外有人禀报说是军医来了。她将眼底的思虑隐去,对抬起头示意她的苏慕蓁笑道:“她是你救得,余下的事我便不插手了。你将她安置好后,来寻我趟便是。”
苏慕蓁一怔,这才意识到自己此番冲动已然惹了他人非议,颔首道了声,“是。”恭送李令月出门后,她方才直起身,对侍立在一旁的军医道:“劳烦你帮她诊诊脉,若无大碍,你将伤药留下便可以走了。”
军医花白的胡须一抖,抬眸看着这个他们心中“杀神”一般的少年将军,只觉他虽然还同以往一样言语温和,只是那双眸子里的冷厉,却是怎么藏都藏不住。他们的“杀神”将军竟然有了意中人,真是难得呦。
军医走近,看到榻上的异国女子,眸光一亮,暗道:小苏将军原是好这口,难怪京都多位贵女提亲他都敬谢不敏,确是个独特的美人啊!
“待老朽为娘子探脉。”军医领命,拈着两指为女子诊脉,俄而,他抬起头见苏慕蓁一副关切模样,捋须笑了笑,“并无大碍,只是劳累过度外加受了些风寒,服几副药便好。”
“有劳刘司医了。”苏慕蓁绷着的脸松了下来,眼看着军医要走,忙唤道:“且慢。”她外伤的药还没要呢。
军医止步,回身对她施礼道:“将军放心,稍后老朽会着人将外伤药一并送来。”
“如此……便多谢了。”苏慕蓁下颌微颔,神色略显赧然。
未过多时便有人将外伤药送来,同苏慕蓁说服用的药尚在煎,让人醒了后知会他一声。苏慕蓁颔首,接过药便将人请了出去。将门扉掩紧,她回过身看向榻上昏睡中的女子,面颊又不禁红了。她虽是女子,但除去妹妹之外还真未同他人这般亲昵过。
捻起被角,苏慕蓁看着女子身上的道道血痕,为了上药方便及不错失伤口,心一横,利落地帮她除了衣物。侧身坐在榻上,她将女子倚在自己肩上,小心翼翼地为她上着药,纤指摩挲在女子的裸背上,苏慕蓁的眸光染上怜意,女子的背上横着三道长刀印,血肉横翻,最深的竟已可见骨。
她究竟经历了些什么?轻手敷着伤药,苏慕蓁的目光竟有些湿润,她倏然发现除去那三道横着血水的刀伤,女子身上大大小小的伤不计其数,有些尚且青紫,有些却已经结疤留痕,永远刻在了她的身上。
早先的窘然被怜惜取缔,苏慕蓁把女子搂在怀里,细心包扎着,待到伤布已近成衣,她方才站起身,将女子安置回去,重新用被褥遮住。昏迷当中,女子的眉头自始至终便未松开,苏慕蓁俯下|身探出食指抚了抚,柔声喃喃,“是战乱害了你吧?不要怕,唐……不,是周军来了。我不会允许有人欺负妇孺,你会好起来的。只是,等你醒来怕是又要说我是登徒子了吧?”
低眸觑着眼前的异族女子,苏慕蓁的嘴微微勾起,想她如今做的事倒真是落实了“登徒子”的名号。
※
同士兵吩咐好没她允许不准任何人踏入房间后,苏慕蓁方才去寻了李令月,她到那时,李令月正持笔在案上书些什么,见她来了,却也只是轻轻一笑,“慕蓁来了,坐。”
苏慕蓁谢过,寻了个偏位坐下,见公主一直盯着案上的字不语,心里透出一丝不安,她如今的一切都是李令月赐的,她也心甘情愿为其驱使,只是若那人怀疑了她的用心,从而害到了凝儿可怎么办?她倏然站起身,同李令月抱拳道:“公主,那个突厥的小娘子……”
李令月抬起了头,道:“她和你是旧相识吧。”
苏慕蓁颔首,李令月又道:“你在战场上认识的?”
苏慕蓁斟酌回道:“臣与她算不得相熟,也仅是在边疆孤山有过一面之缘。”
“哦?”李令月饶有兴致,抚着腰间的香包,眼里带出几丝眷恋,这香包是临行前上官婉儿怕她风餐露宿无法洗涤,特意缝来为她遮蔽异味的。她笑道:“孤山佳人,听来倒很是有趣,不妨说予我听听。”
苏慕蓁恭声领命,将之前巡视偶然发现女子,并被女子咬了一口的事告知给了李令月。李令月听罢,暗忖道:能同苏慕蓁对得上的女子都不是普通人,那个突厥女人布料华贵,若非落难贵女便就是个奸细。她拿眼睛瞄了苏慕蓁手背一眼,勾唇笑道:“慕蓁,你与那位小娘子还真是有缘。不过,你既也说昔时对她存了怀疑,如今她身份未明,也勿要失了警惕。”
苏慕蓁颔首应声,“是。臣省得。臣已经派人看住了她的居所。”
额首轻颔,李令月知道苏慕蓁虽对女子动了些心思,但她素来识大体,不会因小失大,便也安心让她去了。
临行前,苏慕蓁走近对李令月施了一礼,也就因着这次靠近,她方看清案上究竟书着些什么,那是一首五言律诗——
“叶下云中城,慕君余万里。
夜凉残被寒,孤影望锦屏。
欲请星伴月,贪封洛阳书。
书我心中意,愿君长安好。”
竟是依着上官婉儿的《彩书怨》改的诗词,虽用词不如上官夫子高明,但诗中蕴含的情意丝毫不少。公主很在意凝儿的夫子啊!苏慕蓁瞧着公主盯着墨迹的笑容,猜想她应是想到了上官婉儿,心里为之动容,低垂的眸里泛起柔意,悄声退了出去。
※
东都,洛阳宫。
红窗月下美人顾。上官婉儿拥着小玄儿同苏慕凝闲聊着,她的头微微扬着,目光觑向九重天上的明月。她怀里的小玄儿似是被她带动,竟也睁着懵懂的大眼睛跟着仰望。
苏慕凝见玄儿的表情滑稽,禁不住掩唇淡笑,她跟着二人的目光望去,只见明月孤悬,高不可攀,着实像极了洛阳宫里的贵人们。先生是想公主了吧?也对,公主乳名阿月,也难怪先生见到月便想起公主,就像她一看到草木茂盛的园子便会想起自己的姐姐。
目光从夜空下垂到窗边,看着风中飘零的落叶,苏慕凝的神色倏然空远起来:姐姐,不知你如今可安好?有没有再遇到那匹会咬你的狼?
※
“嗷呜——”
静夜里倏然响起一声狼嗥,苏慕蓁眉峰一颤,打着瞌睡的脑袋瞬间清醒,她猛然抬起头,一见榻上的女子仍处在昏迷当中,心里不知应放松还是惆怅,便又站起身,向门外的士兵询问:“哪里来的狼嗥?”
士兵们也有些茫然,“突厥多狼,但此地乃在城内,四处围墙且有人把守,怎也会有狼?”
苏慕蓁蹙起眉头,叮嘱下属看好住所,持着银枪走了出去,方才听声大致在东边,她沿路赶去,终于在朱红大门外见到了几闪绿光。守门的士兵见着野狼均是一怔,纷纷严阵以待,苏慕蓁赶到那时,正有一人挽着弯弓向狼群射了一箭。
“嗖!”箭簇如风,来势汹汹,狼群闪着碧绿的眸子,直视尖峰,待到弓矢临近旋即向四周跃去,便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躲了过去。
挽弓的士兵嗤了一声,还要再射,却被苏慕蓁拦住,“等一下。”向前行了两步,苏慕蓁站在士兵前方,冲狼群喊了一句,“她没大碍,正在府上修养,你们回去吧。”
头狼轻嗥一声,耸耸头,转身带着群狼走了。眼前的景象太过玄幻,士兵们不由惊叹,对苏慕蓁钦佩不已,“苏将军真是神了,竟连这些狼都能说退,不愧是我军将领!”
苏慕蓁讪笑推却,她对此实不敢当,之前这么做也不过是尝试,她觉得女子每次都有狼相伴,那些狼没准就是女子圈养的,来此也可能是关心女子,没想竟真让她猜中了,倒是有趣。淡笑着向府内行去,苏慕蓁没走几步竟又遇到闻声赶来的李令月,遂对其施礼道:“公主。”
李令月颔首,“慕蓁,可是之前的那些狼群前来寻那位小娘子了?”
苏慕蓁感慨李令月的一针见血,恭声回道:“依臣愚见,大抵如此,不过臣已经将它们赶走了。公主请安心歇息。”
李令月“嗯”了一声,转身入了房门。苏慕蓁便又向自己的房屋行去,一个怪异的念头浮了出来,她突然怀疑那些狼是不是为了女子离开使得声东击西之计,心里一阵惊惶,她三步并两步地赶了回去。
屋外守门的士兵状态如常,苏慕蓁知晓并无异常,心下稍安却还是谨慎地问了句,“屋里可有声响?”
士兵摇头回道:“未曾听闻。”
苏慕蓁颔首,推门走了进去,看到榻上那抹身影仍旧安然睡着,她舒了口气,依着床边木凳坐下,凝视着女子微翘的唇,她噙起了笑,心想:看来恢复的不错,她都会做美梦了。心彻底安了下来,彻夜的疲倦渐渐侵袭,苏慕蓁不禁打起瞌睡,头低垂着,她的眼帘上下打仗,正当她败于睡意,将眸轻阖时,耳边突听一记风声,她感激有人对她伸出了手,眼眸未睁,她的手便将那袭来的暗爪擒住。
“啊,是你啊?”
睁开眼,她便见着榻上女子勾着唇角看着她,撇嘴嗔怪道:“你倒真是个登徒子。”
苏慕蓁的眸光带起暖意,只是脸上却仍紧板着,“你醒了,我去唤人传药,你好生歇着。”她起身要走,手却被女子牵住,面上不由一红,她坐了回去,眼看女子攒着她的手,摩挲着她手背的牙印,她的心就开始颤栗,她不习惯与苏慕凝之外的人亲近,但却因女子重伤不忍推拒。
女子的面上闪过一阵怜惜,抬起头却带了几分怨懑,她质问道:“我身上的衣服是你去的?”
苏慕蓁再绷不住,彻底红了面颊,她垂着首,轻轻道了声,“嗯。”
女子哼了一声,又问:“药也是你上的?”
苏慕蓁用鼻音再度“嗯”了声。
“登徒子!”女子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话音不大,却听得苏慕蓁面红耳赤,“对……对不起。”
苏慕蓁的道歉声若蚊蝇,女子正想冲着手背再咬一口解气,听到这话却不由平息下来,她抬起头侧着面颊瞥向苏慕蓁,只见那位小将军清秀的脸上满布红晕,如同盛开的格桑花一样可爱诱人,令她不由得想将那人逗上一逗。
“好了,看在你救了我的份上,我就不咬你了。不过——”眼眸瞄着苏慕蓁的一举一动,突厥女子促狭笑道,“我们突厥女子虽然不像你们中原人那样重视名节,但你看了我的身子,难道不需要负责么?”
泛红的面颊因为这句话低得更深了些,苏慕蓁嗫嚅道:“这……我……我……”
“我什么?你想赖账?”突厥女子扬起下巴,捏着苏慕蓁的手暗自加劲,“难怪阿娜1说中原男人多不可信。哼!登徒子!”
“……”女子手劲不小,苏慕蓁吃痛得皱起眉头,然而却也因理亏强忍着没有发作。她不出声,突厥女子见了倒觉得有些心疼,真是个有趣的中土小将军啊。她松开了手,苏慕蓁旋即将手收回,揉搓着低声喃喃:“我……我去给你热热汤药。”
她起身要走,却又被女子拦住,“回来。太晚了,明早再说吧。”听说中土的药都很苦,她才不想喝。
苏慕蓁坐了回去,犹豫地问她,“你的身子……可还受得住?”
“没事。”女子笑笑,看苏慕蓁还要起身,又拉住她的手,撇嘴道,“又怎了?还走?”
苏慕蓁低眸觑她,“我去帮你拿些吃的。”
苏慕蓁的说话的声音小,女子听了又不禁莞尔,她在荒郊野岭里躺了许久,确实饿了,就应了苏慕蓁的话,放她出了门,“去吧,拿些现成的就行,挺晚的了,不要打扰别人。”
“好。”女子的话听得苏慕蓁甚是舒悦,点点头,她便出了门。
须臾后,苏慕蓁端着一面碗汤走了进来。女子探了探碗边,发觉有些烫手,便问她,“不是不让你打扰别人么?怎么还让人家生火。”
苏慕蓁顺着榻边凳子坐下,避开女子的目光道:“是我生的火。你吃吧。”
女子一怔,看着面前扭捏的中原将军,眼眸眯成一条线,脸上尽是笑意,伸手想要将苏慕蓁手上的碗握住,可手一伸出来,她便止了举动,垂眸看着自己只余伤布的身子,她突然觉得体力不支,连碗都端不起来,复又将手缩回,瞟着苏慕蓁道:“登徒子,我受伤了,你喂我吧。”
“啊?”苏慕蓁惊得抬起了头,看着女子仰着头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不由苦笑,“好吧。”她端着碗,拿着筷子一口一口地递向女子。女子慢慢吃着,吃了两口后,她又让苏慕蓁给她舀了勺汤,“嗯,虽然淡了点,但也不是吃不下去。”
苏慕蓁哑然,继而为她夹着。女子又吃了两口,便表示好了,她让苏慕蓁给她拿绢帕拭干嘴角。苏慕蓁摇摇头,倒也纵容地做了。女子勾起嘴角餍足地笑了笑,“谢谢你,登徒子。对了,你找到我的时候,看到我的那群小狼崽了么?”
“嗯。”苏慕蓁点了点头,“方才他们不放心你,还跑到府外打探。”
女子脸上一惊,惶然问道:“那你们没伤它们吧?”
苏慕蓁笑着安抚,“放心,他们这么聪明,不会有事的。我将他们劝走了。”
女子松了口气,“那便好。谢谢你,登徒子。”
苏慕蓁见她微笑,便也跟着笑道:“随手之劳罢了。那些狼是你养的?”
“不是。”女子摇了摇头,深邃的眸里闪着柔光,“应该说,是它们养的我。”
苏慕蓁怔住,她望着女子,踟蹰着不知如何开口。女子倒善解人意地接了口,“很惊讶吧?我从小是和狼在一起的,直到阿娜找到我。”
苏慕蓁目光微涩,心道:难怪她身上这么多伤,怕是自小时和狼群在野外伤的。女子觑了她一眼,笑道:“别这样看我,这没什么好可怜的。我们突厥人以狼为图腾,能和狼这么亲近,不知多少人羡慕我呢。”
苏慕蓁抿唇淡笑,看女子这么坚强,反而越发怜惜起来,女子已醒,明日公主便会对她盘问一番,若是答得不对,只怕公主不会留她。心中一阵忧虑,她不由开口问道:“看你的衣着,从狼群里找到你的应不是一般人吧?”
女子瞄着她,淡哼了声,“你在套我话么,登徒子?”
苏慕蓁忍俊不禁,这女子还真聪颖。她笑道:“我只是想知道该如何称呼你。”
女子盯着苏慕蓁的双眸,探寻她眼底深意,待发觉那里仅有温柔笑意后,撇嘴回道:“罢了,说来我现在也算是你们唐军的阶下囚。今天不同你说,明天也许就有人对我威逼利诱了。这样好了,只要你许我一起铲平阿史那骨笃禄部族,我便将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阿史那骨笃禄是后突厥的颉跌利施可汗,可是这次苏慕蓁出征所要征讨的对象,要铲平他正和她意,女子是突厥人也许正是求而不得的助力,她不会拒绝,“好。我答应你。”
女子弯起唇角,笑靥灿若娇兰,“登徒子倒是爽快。你放心这交易不亏,我叫阿史那馥离。”
阿史那是突厥可汗的姓氏,向来都是贵族才有的姓,倒也合了苏慕蓁的猜测,礼尚往来,她也将自己的名讳报了,“我叫苏……苏秦。”
“我知道。”阿史那馥离勾着唇角,瞥着苏慕蓁道,“大唐近来最英武的小将军,我突厥近来最畏惧的煞星,也是多次轻薄于我的登徒子。”
她如今是脱不了登徒子的称谓了么?苏慕蓁讪然,“如今应称大周了。”
“哦。我倒忘了,你们中土女主临朝,倒是给天下女子长脸了。”阿史那馥离目露崇敬,她瞟了苏慕蓁一眼,眸色暗昧不明,“女子何必不如男,对不对,苏将军?”
“是。”苏慕蓁应和,心里正感慨那人不再唤自己登徒子,未料对面便又传来一声,“登徒子,夜这么深,你困不困?你若是倦了,我们可以先休息,明日我再给你讲故事。”
苏慕蓁哑然,只觉这女子说话真是有趣,她虽然原本有些倦意,但同女子说了几句倒是渐渐清醒了,便摇摇头,“你说吧。我听完再去歇息也不迟。”
阿史那馥离啧啧舌,“中原人还真是有精神。”她向里面挪了挪,冲苏慕蓁努了努嘴,“上来吧,我给讲一会儿了,你就当睡前故事听好了。”
事情转变太快,苏慕蓁一时难以接受,不由怔然,“这……”
见她推脱,阿史那馥离又撇了撇嘴,“天都快亮了,你还打算回去?过来,看都看了,摸估计也摸过了,你还担心什么?反正都是要负责的。”
苏慕蓁张口结舌,脸颊不经意便红了,“我……我依在这里便好,你说吧。”
阿史那馥离瞟她一眼,嗔道:“叫你过来就过来,我一直躺在这儿累了,想要个东西靠,你还扭捏了?哪里像个将军?”
“……”苏慕蓁觉得自己又被女子将了一军,她救回来的大抵是位姑奶奶吧?真是难伺候,还硬逼着她去做那“登徒子”。苏慕蓁叹了口气,见女子一副不依不饶的模样,只好褪靴斜倚在了榻边。
阿史那馥离翘起眉头,得意地挑了挑,她半撑起身子在苏慕蓁的身上蹭了蹭,寻了个舒适姿势枕了上去,“好了,不许动了。你想知道些什么,一个个问吧。”
女子的脸贴在她的肩上,只要低下头便能看到那长而卷的睫羽,苏慕蓁心中悸动,面颊泛红耳朵也现出赤色,“你为什么会出现在城郊,可是阿史那骨笃禄伤了你?”
“哼,不是他伤的,不过和他脱不了干系。”碧色眸里闪过一丝狠绝,阿史那馥离寒声道,“这事说来话长,我慢慢跟你说——”
阿史那馥离自幼与狼群同吃同住,直到九姓铁勒思结部族的可敦发现,才从荒野回到人群。那时她大抵四五岁,一身泥污,不谙世事,便就连普通的食宿都和狼群一样,将脸直接趴在碗里,大口吞噬,不说礼仪,便就是一丝女儿家的特性都无。若是有人靠得进了,她便觉得处境堪忧,猛扑过去就要咬人家。
这样一个举止粗暴的小姑娘自然不会惹人喜爱,馥离在穹庐2里住的并不愉快,她总是想要逃跑,可每次跑出去的时候,她都会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那是将她带回来的女子阿史那柔真,和其他的人不同,这个女子不会将厌恶的表情摆在脸上,亦不会露出惶恐模样,对她退避三舍,相反每次都会对她露出笑意,张开温暖的双手将她揽入怀里。柔真的声音很柔,怀抱很是温暖,小小的狼姑娘从未被人这样对待过,呲着的牙不由慢慢松开,她懵懂无知的心也暖和起来,歪着身子将自己的脑袋靠在了女子身上。
柔真就这样搂着她,抚着她那杂乱的头发,温和地笑着,“小丫头,我给你起个名字吧。叫馥离好不好,正配你。”
馥离和突厥的狼同音,小小的狼姑娘听不懂,但却觉得那个女人笑得很美,美得她不由笑了笑,憨憨地点了点头。
从那天起,她便有了名讳——阿史那馥离。女子的温柔让馥离有了眷恋,她不再想要离开,且渐渐恋上同女子相处的时光,她喜欢依在女子怀里,听她讲解故事,喜欢被女子攒着小手,一笔一划地书着字体,女子给了她安逸,她第一次体会到有母亲是什么样的感觉。那是狼群所给不了她的温情。
年复一年,在女子的悉心教养下,馥离出落得越发水灵,她身姿修长,落落大方,引得无数部族儿郎钦慕,但因着自幼同狼相处,她的心依然带着野性,却是令他们望而生却,不敢对这个骁勇善战的小姑娘大肆追求,怕招的人家不满,一记长鞭弄个血流成河。
柔真多年无出,思结可汗便将馥离当做自己的独女,馥离感慨两人的恩情,亦将保护部族视为己任,她多次同思结可汗出征,凭着狼群侦测外加利落身手,倒也对战事多有相助,立下了赫赫战功。
因着东|突厥可汗归顺大唐,思结部族近年甚是安逸,除去西突厥外倒也并无纷扰。馥离也便安心处在部落里,享受着可汗父母的宠爱,但前两个月,这一切却彻底破碎了。她的部落遭到了邻邦侵袭,那是哥舒勒带领的后突厥部族,他刚掠夺过契芯部族,如今又来骚扰他们。
思结可汗立刻带着群众抗击,馥离亦竭力保护部族,然而哥舒勒带领数万大军,人数已近思结部族的两倍,即便几人拼死相抗,却还是不能与之敌。馥离还记得自己昏倒前最后一个场景,她拿着长刀横批向了哥舒勒,哥舒勒臂间衣物撕裂,留下一道猩红刀印,下一刹那,她跨下骏马便被箭矢击中。马鸣嘶吼,她身子不稳飞身下马,俄而便被一群敌军围住,心知情势不妙,她咬着牙劈砍着前方敌兵,鲜血在眼前弥漫着,那里有敌军亦夹杂着她的,敌人太多,她顾了前方便失了后方,身上的伤口越加越重,神智开始有些模糊,她透过人群看向被哥舒勒一刀击毙的可汗,泪腺瞬间崩溃,狼嗥在口间蹦出,她撑着最后一丝力气嘶吼搏杀。
鲜血混着泪水在脸上纵横,馥离的力气终被抽空,双腿失力,她半跪在地,眼看着敌军临近,不由绝望地阖上了眸子,她终还是赶不回去保护阿娜。
“阿娜,博吧。3”目光迷离起来,她的耳边突听一片狼嗥,四周的敌军似是惊惶,她撑着眼皮去望,却见着同自己相伴的狼崽子们一个个呲牙涌了进来,猛扑在敌兵身上撕咬着,唇角无力地牵起,她翻身跃上临近的一匹大狼,在敌方的怒吼中,又挨了几记,颠簸着没了意识。
“大致便是这样。”阿史那馥离仰着头,空洞的眸里含着一抹期冀,“阿史那骨笃禄为了扩宽自己的疆土,不顾旧日情分对我们这些九姓铁勒下毒手,这个仇我一定要报。登徒子……”她转过头,望向苏慕蓁的眼里闪着祈求,“阿娜同骨笃禄是同宗,她一定不会有事,对不对?博吧我没有护住,我不能再让阿娜陷在困境。”
阖上眸,这个素来乐观的女子竟满是怅惘,晶莹的泪珠顺着面颊滑下,滴在苏慕蓁的心尖,苏慕蓁心头一颤,伸出手将女子揽在怀里,柔声抚慰着,“她会没事的。明日我便向公主说明,我会帮你将可敦救回来。”
湿润的眸子睁开,馥离贴在苏慕蓁的身上,勾唇笑了笑,“原来你不是主帅啊。不过谢谢,登徒子。”
总算恢复了原样。苏慕蓁面上带笑,感觉自己的衣袖被人扽了扽,她低下眸子,便见着阿史那馥离盯着前方道:“作为回报,我会带着我的部族一起参战。九姓铁勒是杀不尽的。”
“嗯。”苏慕蓁看着馥离眼里的坚毅决绝,欣慰地笑了笑。
※
翌日,李令月正在用早膳时苏慕蓁便来了。李令月舀着碗里的白粥,对行礼的苏慕蓁笑道:“慕蓁一早便来了,可是那位小娘子醒了?”
“是,昨夜便醒了。如今正睡着。”苏慕蓁微弯了弯身子,“臣有一事相求,还望公主应允。”
“哦?”李令月听前半句便觉那女子牵了苏慕蓁的心,她不露声色,只瞥了眼身旁座位,“还未进膳吧?坐下来,我们边吃边说。”
苏慕蓁觑着李令月深邃的眸子,颔首领命,她无心吃食,便只恭声道:“公主,那位小娘子名唤阿史那馥离,是东|突厥九姓铁勒思结部落首领的养女,思结部落前些时日被阿史那骨笃禄这个贼人派兵突袭,思结可汗寡不敌众,已经不幸逝世了。”
李令月持箸的手一顿,她望向苏慕蓁道:“你想求我允你带兵去思结?”
苏慕蓁颔首,她站起了身抱拳道:“思结可敦生死不明,还望公主恩准臣带兵前去查看。”
李令月觑着碗里的白粥,思量道:“后突厥的人此时应还在思结,能将思结部落伤成这样,他们的兵力应当不弱,那个小娘子的身子何时能恢复?”
苏慕蓁回道:“依臣愚见,至少还需一旬。”
李令月斟酌着,若阿史那馥离所说为真,那后突厥近日必将攻向多览噶等部,多览噶北面是同罗部族,同罗部族的首领素来亲中土,亦是最早归顺大唐的铁勒部族,若得他相助,两面夹击倒是能将后突厥大军给予重创,不过那个小娘子的话当真可信么?李令月未置可否,“慕蓁,等那位小娘子醒了,你知会我一声,我去瞧瞧。”
“是。”苏慕蓁知晓李令月心中仍存顾忌,躬身退了出去。待她走后,李令月便对下属吩咐,“着几个人去思结看看。”
晌午日头高升之时,苏慕蓁前来禀告,说是阿史那馥离醒了。李令月心道这丫头心还真大,在周军营里还能睡得这么安稳。她嗯了声,起身赶了过去。
“思结郡主,睡得可好?”李令月笑着问好。隔了一日,阿史那馥离的面色已然恢复了些许,虽仍无力的依在榻上,但好在身上不再只是伤布,多了件白色深衣,她听出李令月话里的打趣,不卑不亢地回道:“为了早日康复,我自然要多睡些时辰,否则怎好为公主您效力呢?”
倒是朵带刺的花儿,难怪引得慕蓁青睐。李令月颔首,前行两步坐在床榻边的木凳上,她端详着女子的异域模样,笑着问道:“我听苏将军说,你希望我们出兵去思结?”
阿史那馥离觑了李令月身后的苏慕蓁一眼,眸里闪着亮光,她的态度瞬时温顺下来,“是,我阿娜尚在思结,您若能帮我将她救回,我必效犬马之劳!”
这个态度令李令月觉得舒服许多,她温声回道:“思结既已归顺我朝,也便是我大周的子民,我帮你救思结可敦也未尝不可。只不过……”
她话未说完,阿史那馥离便插了口,“您怀疑我的身份?我愿向蒙哥·腾格里4起誓,若我所说有一句假话,天打雷劈不得好死!”目光坚定,她说得从容,苏慕蓁在一旁听了却是恨不得上前堵住她的嘴,“公主……郡主救母心切,请您相信她。”
李令月瞥苏慕蓁一眼,神情不着喜怒,她试探的神情令苏慕蓁心头微怔,自己竟又一次失态了。苏慕蓁垂眸暗叹,静默着不再言语。
李令月叹了口气,苦笑道:“我的话还未说完,你二人何必如此激动?”
两人复又讶异地望向她,李令月轻笑道:“我要说的是只不过我对这边地形不熟悉,要救他们,怕也需要你带路。”
阿史那馥离欣喜而笑,感激地看向李令月,“真不愧是大周朝第一位出征的公主,还请您尽快准备,不出三日我便可同行。”
不出三日?这丫头还真是拼命。李令月正感慨着,耳边便又听到苏慕蓁沉不住气的声音,“你伤的这么重,还是不要逞强了,多歇些日子,我先去思结帮你看看便是。”
“哪有这么娇气?”阿史那馥离撇了撇嘴,她盯着苏慕蓁道,“我可是在狼群长大的,生命力最是顽强,这点小伤不碍事,不必担心,登徒子。”
苏慕蓁红了面颊,她小心翼翼地觑向李令月,果不其然见着公主正揶揄地打量她,“登徒子?”
“公主……”苏慕蓁赧然,直想顺着地缝钻进去,可她旁边的突厥女子却还往里添话道:“太平公主,您是周朝主帅,这位苏将军多番轻薄于我,便不应负责么?”
李令月看了眼面红耳赤的苏慕蓁,哑然失笑道:“应该。你放心,我会让她负责的。”只要你并非奸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