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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雪,在瞎涂鸦些什么,被你爸看到又免不了一顿骂!”
画室的门被母亲推开,我慌忙把画板上的素描纸拿下来揉成团藏起。
自幼生长于北方的书香门第,家教严格。记事起便知道自己的倔强。
因为家中无男丁,所以父亲便将传承他一身学术的希望寄托在了我跟妹妹凝秋身上,那其实并不是我想要的,但每每看到父亲满意的眼神我唯有沉默。
凝秋生性活泼好动,叛经离道,在一次次的争执后,父亲便放弃了对她的厚望,也因此越加地看重对我的教导。
当凝秋在花园里荡秋千时我便被父亲监督着练习书法。
当凝秋跟朋友去看电影逛街时我正在琴房里弹钢琴或是画房里学画画。
当凝秋的性格变得越来越开朗活泼时我却也越发地古板沉闷。
我并不觉得命运有什么不公,如果生于这样的家族,必须需要牺牲一个人的童年,那我宁愿是自己,既然我是姐姐就必须担负起姐姐的责任!
随着岁月的增长,我在父亲眼里看到了越来越多的赞赏和满意,我跟家族里的堂兄堂姐一同去上学接受教育,对知识的接受能力超越了任何同龄的孩子。
十三岁的苏凝雪,以她甚高的天资博得了家族所有长者的夸赞。
十四岁的苏凝雪,在大年夜的团圆饭上,苏家的大家长喝高后掷地有声的断言:“后辈里当属凝雪最得我心,乖巧懂事,聪明稳重,怕是少有儿郎配得起!”
同辈的兄弟姐妹,皆向我投来歆羡的目光,这个家族里,有多少后生晚辈能得到老太爷如此寄予厚望的褒奖?
然而他们却不知,这样的断言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将我今后几年乃至几十年都困于其中,在那一夜过后,苏凝雪再也没有了寻求自由的机会!
他们何曾明白,我从未想过配或不配,我也曾偷偷看过妹妹藏在枕头下的小说,虽然从小培养的理智让我对那里面的情情爱爱嗤之以鼻,却也在不知不觉中渴望有那样一个人可以无条件爱我。
不为我的乖巧伶俐,不为我的沉稳冷静,不因为我学识渊博,也不因我即将成为苏家新起一代里最优秀的后辈,只因为我是我,所以才爱我。
只是在那样的年代,这样的思想应该就是父亲口中的叛经离道了吧?
“凝雪,昨天下午的钢琴老师说你练到一半就偷偷跑了,怎么回事?”
母亲略显不悦的责备拉回了我飘远的思绪,我捏紧了手中的素描纸,一边收拾起画板一边回答母亲:“哦,只是觉得有些累,就回房间休息了。”
母亲美丽的脸上有轻微的无奈,她就像是那时候传统的名门贵妇,穿着优雅的旗袍走过来,望着我的眼神也跟父亲一样,自豪,满意和愧疚。
“如果真的累了就别画了,下午凝秋要跟同学去看电影,你也去吧!”
一张电影票塞入我的手里,母亲柔软的手温暖而包容,母亲走后,我没有去看那张电影票,而是低头望着那一团被我揉得皱皱的素描纸。
画室里寂静地只有我自己的呼吸,我重新摊开皱巴巴的纸,入目的赫然是一只展翅高飞的凌雀——
苏凝雪也渴望着飞出苏家的牢笼,自由自在地在空中翱翔。
但是她不能,也飞不出去。
那天下午本该去看一场喜剧电影,古灵精怪的凝秋却临时改变主意,拉着我去看了一部外国的电影,我并未表现出多大的兴致。
甚至在看到结尾男女主角双双殉情的情节时拧紧了眉头。
我无法苟同那动不动就自杀的感情,只当是看了一个不好笑的笑话。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这部被我几近鄙夷的电影叫《罗密欧与朱丽叶》。
在当时那个时代,十九岁的女孩子就该嫁为人妇,从此相夫教子。
所以,一般在女孩十五六岁时家里就该忙着四处张罗合适优秀的小伙子。
在我十六岁生日那晚,我的婚姻大事被第一次搬上了家庭日程的台面上。
我犹记得那一天,送走了前来道贺的客人,一家人坐在客厅里饭后闲聊。
凝秋端着一块小蛋糕给我,并且热情地亲了亲我的脸颊:“姐,生日快乐!”
她这样的言行成功换来一家之主的瞪视,但凝秋却不以为然地撇撇小嘴,蹬掉了脚上的拖鞋,两腿盘踞地依靠在我的肩头,咧着嘴眯眼笑。
我宠爱这个妹妹,她就像是另一个获得了自由的苏凝雪,将我对那种无拘无束生活的渴望发挥得淋漓尽致。
然而我还没来得及吃一口蛋糕,便被父亲的话语惊呆了。
说话时他的手里还执着一颗白子,低着头看着黑白交加的棋盘。
母亲坐在他的旁边,静静地端上一杯绿茶。
茶雾袅袅里,两人坐在一块儿依然像一对风华不减的璧人。
然后,父亲搁下了棋子,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张照片放在了茶几上。
凝秋早已好奇心作祟地拿了照片上下左右翻看了个彻底。
父亲平淡地阐述着:“老靳家的儿子年纪比我们凝雪同岁,人生得不错,性格我瞅着也还行,和我们凝雪挺合适的。”
那是我第一次认真地思索起自己的未来,却发现前面一片茫然,找不到任何的头绪,而我的父母那一刻正在为我安排前面的路。
凝秋握着照片看了半天,半晌嘟囔一句:“这男的看上去不好,姐姐才多大的人,爸爸应该找个年纪大点靠谱的。”
爸爸似乎不太赞同凝秋的说法,眉头皱着:“同龄才会有共同话题,对方也是有才学的孩子,相比婚后也能跟你姐姐相敬如宾。”
凝秋并没有和爸爸争辩,她歪着脑袋看着我,嘴角带着贼贼的笑贴近我。
她在我的跟前晃着照片,“姐姐想要嫁给这个小伙子吗?”
我被她那故作老成的样子逗笑,摸着她软软的长发,眼角却瞟向凝秋手里的照片,但目光也不过停留了一秒便不着痕迹地挪开。
照片里的他之于我,那个时候,依然还是个没见过面的陌生人。
所以面对凝秋等待在那里的目光,我轻轻地摇了摇头:“不想。”
说着反手搂住她的身上,玩笑似地补充一句:“姐姐要一辈子陪着你。”
然而我的心思却在这一晚过后沉重起来。
虽然父亲没再提过关于我的婚事,我也只是会偶然记起,但潜意识里,这桩待定的婚事已经成为了压在我胸口的一块大石。
那晚父亲拿出来的照片,不知是他忘记了还是刻意留下的,正躺在她房间的梳妆台抽屉里,每当她打开抽屉,那个男人都在静静地望着她。
终于在某一日,我压制不住心底那道怂恿的声音,拿出了那张照片。
安静的房间,门窗紧闭,我就像是一个窥觑了秘密的小偷,本平静的心在看清照片里的男人,不,应该说是男孩时逐渐变得紊乱。
就是这个男孩,以后会成为我苏凝雪的丈夫吗?
我看着手里的照片,许久许久的沉默。
这个男孩很英俊,即便脸上还带着些许稚气,但那双幽深的眼睛却已敛聚了一股沉敛的暗涌,这样的男人以后绝对不会是一个平庸之辈。
我不会质疑父亲的眼光,能让他赞不绝口的晚辈素来都不多。
从母亲平常谈及他时的话语间可以听出,她的未来夫婿大约有八尺高。
我看着照片里身姿颀长的男孩,蹙了下眉头,很快就去家中的保姆那里拿了一把软尺回来,然后对着墙丈量,然后刻出一条线。
站在墙边,我目测的结果是,我大概恰恰到他的鼻尖。
直到我在墙壁上标示出那一条红线,我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然做了一件极其无聊的事,并且还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去量身高?
难道我的心里竟然已经在慢慢接受这桩婚事了吗?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我的心思却一天比一天混乱,而那张照片也从梳妆台转移到了我的枕头下,一如当初凝秋把喜欢的小说搁在枕头下以便随时拿出来看。
也许每个人的爱情发生得都不一样。
我也从未想过苏凝雪的生命里竟会有这样一场遭遇。
呆板沉闷的苏凝雪也开始渴望起爱情,对象是素昧蒙面的世交独子。
如果可以给我重新选择的机会,我不愿意把那张照片藏在枕头下伴我入眠,更不愿意任由自己沉沦在这种思念一个人又酸又甜的沼泽中。
然而我知道穷极一生都难忘,他深蓝色的学生装,他挑起的眉头,他狭长富有张力的双眼,和他身后弥漫的那团雾气。
那是我们的初见,镌刻在了我的记忆里,清晰无比。
那一日,父亲再一次在外人面前夸奖我的钢琴天赋,对那样华丽而空洞的辞藻我有的不过是厌烦,然后低调地退场进入琴室。
想起父亲引以为傲的表情,想起凝秋自由自在奔跑在花园里的身影,我忽然感到一阵无力的焦躁,却发现除此之外我再无能力去抗争!
于是,我把琴键敲得乱七八糟,本该是犹如地下河般静静流淌的乐曲,被我弹奏成了惊涛骇浪似的噪音,响彻了这个苏家大宅。
我甚至能想象出客厅里父亲笑容僵滞后尴尬的脸庞,想至斯,我竟忍不住笑出声,第一次,摆脱了懂事冷静的面具,真切地笑起来。
然后一转头就看到了铁青着脸的父亲。
第一次叛逆的结果是,在一条高高的凳子上,罚站了一个小时。
这样的惩罚对我而言,有点幼稚,也有点丢脸,那是处罚孩童的方式。
可是,我,苏凝雪已经十六岁了。
但我终究是屈服在父亲的盛怒下,挽起到脚踝的长裙站了上去。
庭院里的葡萄架下,那些叶子正在渐渐变黄,我倔强地挺直脊梁,面对着墙壁,不去俯身揉发酸胀痛的小腿,任由风从我的臂肘下穿梭而过。
空气里弥漫着夏之将归的味道,那些味道像青草,像花蕊,像未成形的叔籽,也像猫咪晒红的脚尖轻轻地踩在白纸上。
我没有吃午餐,空腹外加体力透支让我在高凳上摇摇欲坠。
掉下去会也许磕破我的脑袋瓜,伤到了某一条神经,从今往后再也没有聪明绝顶的苏凝雪,只有痴痴傻笑的弱智女人。
头顶摇曳的葡萄叶在脸上打下婆娑的阴影。
我闭上了眼眸,极淡地笑了笑,身体就想是脱了线的风筝往后倾倒。
时隔多年,我已经忘记我挑战的是身体的极限还是灵魂的极限,然而,我依然记得,当时我脸上的笑忽然便停止了,因为有一条手臂揽住了她的腰。
从后面,遒劲有力地阻止了我企图磕破自己脑袋的行为。
我没有回头去看,但却听到一阵窸窣声,在墙壁的光影上,看到身后的人低俯下身,他另一条手臂穿过我的膝盖弯,然后将我打横抱起。
庭院的榕树枝叶间传来清脆的鸟鸣声。
昏昏沉沉的我在快要晕倒之前,被人从高凳上抱了下来。
我依偎一个陌生的怀抱里,鼻翼间充斥着一股干爽的清香,男性下颌上的胡茬刺到我的额头,但我没有立刻伸手去推开他。
他的动作很小心,抱着我,就像抱着一个刚出生的婴孩。
然后他把我放回地上,绅士地退开一步,我压抑着那阵晕眩感朝他看去,他英俊白皙的五官笼罩着淡淡的笑,身上的学生装领口的扣子被他折开两颗。
看上去有点不羁的味道,然而他偏生又给人彬彬有礼的印象。
我不知道我抬头盯着他看了多久,我的大脑里只有几个字——靳昭东。
他是我父亲替我相中的结婚对象,亦是那个偶尔出现在梦中的身影。
我站在他的跟前,果真恰恰到他的鼻尖处。
有那么一刹那,我为自己精确的测量结果而沾沾自喜,那是从未有过的雀跃紧张的情绪,我的双手不由地在背后揪紧。
除了家中的男丁,我还不曾和陌生男子独处过。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不自在,便解释道:“苏伯父让我来这里摘剪几朵花回去插在花瓶里,只是还没找到花就看到你——”
我从他的话里却听出了另一个意思,是父亲故意让他过来的。
父亲这么做是想制造一场意外的邂逅来让他们彼此增添好感吗?
他的声音正处于变声期,听着很粗糙,却又带着少年独有的干净。
他的背影拉长在黄昏的夕阳里,那挺拔的英姿看上去赏心悦目,我的视线落在他宽厚的肩膀上,刚才自己似乎就靠在那里。
突然有些心往神驰起来,在气氛尴尬起来之前,我率先一步问他:“你是——”
明明知道他的身份,我却还是忍不住想要恶作剧一下。
此刻站在他面前的苏凝雪褪去了以往死气沉沉的古板,眉眼间也渲染了几分与年龄相符的灵气和俏皮。
“你好。”他操着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字正腔圆的,“我是靳昭东。”
我对他微笑,回他,“我是苏凝秋,凝雪的妹妹。”
不知道为什么要撒这样的谎,是担心他知道我是他内定未婚妻后便不再理睬我,还是想要借着凝秋的身份试探他,连我自己都搞不清楚。
……
当我不再是苏凝雪,和他之间便不再有那么多拘束。
我帮他一起采摘了几朵木槿花,熟练地剪掉多余的参差不齐的枝叶。
他最初有些木讷地站在一旁,看我怎么处理那些木槿,后来才渐渐放开来,主动过来搭一把手,我偶尔会抬头望他一眼。
他的模样和照片上没有多大差别,我踮着脚尖去拉木槿树枝,他便会抢先一步替她按下来,颀长的身姿和娇小的身影重叠在了黄昏里。
直到父亲出现在庭院里,唤了一声我的名字,靳昭东看着我愣了一下,却没有表现出过多的诧异,他只是在接过我递给他的木槿花时笑了一笑。
似乎很无奈我这样孩子心性的捉弄,并没有因此而不高兴。
和父亲并肩而来的是靳父,他看着我不住满意地点头,尔后哈哈笑着拍拍父亲的肩:“有女如此,苏兄真是好福气啊!”
我听着靳父的夸赞乖巧地低下头,不经意地抬头,便跟靳昭东的眼神在空中相遇,他似乎看穿了我骨子里的顽皮,撇开眼的时候嘴角还漾着笑意。
那时候我沾沾自喜地以为自己骗到了他,后来我才知道在我见过他照片的同时,他自然也是见过我的,而他却若无其事地假装不认识我,任由我伪装成凝秋。
如此一想,我只觉得想要找条地缝钻进去,苏凝雪哪里有这么丢脸过?
那是我跟他的第一次见面,当我们再次相见时已经是几个月后的事。
大学校园的林荫道下,我捧着一本书边走边看,却没有注意到迎面而来的自行车,只是在听到一声“小心”后我便跌倒在了地上。
自行车也打了个急转弯,险险地刹住轮胎,我抬头便看到了他。
他依旧穿着学生装,不过如今别在胸前的校徽换成了我所在学校的。
当他看到我时也是一脸的诧异,随即便下车匆匆地跑过来扶起我,在看到我受伤的膝盖后,他便冲身后喊了一声抱起我就赶往医务室。
他说的是:“卉卉,你管着车,我马上就回来!”
原来他的自信车后载着一个小姑娘,扎着简单的羊角麻花辫,清秀的小脸,正担心地扶着自信车看着越行越远的我们。
那时候,被我不以为然忽略的一句话里包含的是一对热恋中男女的默契,可是,当时我的眼里只有那个抱着我气喘吁吁跑去医务室的男孩。
后来我才知道他转了学,而那个被他称为卉卉的女孩,是他父亲朋友的女儿,因为优异的成绩也被保送进了大学,而我们三人竟然还在同一个班。
已经忘记那段岁月是怎么度过的,只是偶然会想起林荫道下那三抹身影,现在想来,我始终是多余的那一抹,怪只怪当初太过年轻又身陷局中。
那个年代流行去国外留学镀成金,所以一年后我便被父亲安排出国。
父亲的意思是,等我留洋归来就结婚,至于新郎人选已经毫无疑问。
那一天我离开,靳昭东和卉卉都去替我送行,我望着这个日益成熟的英俊男人,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唯有化为两个字:保重。
怀揣着一颗少女怀春的心,我踏上了前往英国的留学之路,一去便是三年,等我回国的第二日,便有靳家大家长亲自上门来提亲。
婚礼举办得有些匆忙,然而却格外的隆重,那一日我嫁给自己心心念念了一千多个日子的男人,穿着婚纱站在镜子前的我看到了自己的忐忑。
在此之前,我并未见过他,听父亲说他这几年下乡去了,前几天才刚回来。
新嫁娘的矜持和羞涩没让我多加追问,只是静等着婚礼的到来。
婚礼当天,他穿着黑色的礼服,头发梳得很整齐,一如既往的绅士有礼。
然而和以往任何一次见到他有所不同,婚礼上,自始至终他都不曾笑过。
结婚典礼后面是宴会的敬酒,我换了一身艳红的裙子。
火红的颜色映衬着白皙的脸颊,我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红红的肌肤,环顾着满屋子的囍字,心满意足的甜蜜渲染了我整张脸。
那时候我不知道,正是那一天,我为自己戴上了一副枷锁,将自己囚禁在了一个崭新的牢笼里,而当时我的嘴角还洋溢着幸福的笑。
晚上靳昭东却喝得烂醉,被亲朋好友搀扶着才踉踉跄跄地回房,几乎一碰到床便倒头就睡着了,俊朗的脸上却有种说不出的阴郁。
我不知道新婚初夜丈夫喝得不省人事是不是正常情况,只是安静地坐在床边望着熟睡的他,他看上去比几年前更俊朗稳重,给人信赖的感觉。
我轻手轻脚地打了一盆热水,拧了毛巾替他擦脸,每一下都极尽细心温柔。
他跳过了初夜最重要的一个程序,我并不怪他,只是有些笨拙地替他脱了外套,然后自己清洗了一下也跟着上床躺在他的身边。
第二日靳家的人对初夜的事也闭口不谈,我的婆婆也没有向我来拿那块帕子,似乎她早就知道了会是这个结果。
然而出乎我意料的是,新婚之夜该完成的程序,他这一跳就是近一年。
我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因为我们的婚姻看上去真的很和谐美好。
出于一个女人的矜持我没有去提醒他,只是等着他记起来——
记起来他还欠我一个洞房花烛夜。
一年的时光稍纵即逝,我像所有的阔太太一样偶尔打打麻将学学花艺,时不时地弹弹琴作作画,日子过得很充实。
可是我的心,却一天比一天落寞,也越来越患得患失起来。
我的丈夫,日日睡在我的床榻旁,却从来不碰我,他会抱着我,可是仅此而已,没有一丁点逾矩。他温暖的体温,是我活在这个家里唯一的慰藉。
我也在一夜夜的失眠中读透了一个词:同床异梦。
有一日母亲和凝秋来家中看我,母亲那双顾盼生辉的美眸里却是隐隐的懊悔,我不知道她在后悔什么,想问却怕问了之后连现在的和睦也会失去。
况且,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
从不相信爱情的苏凝雪爱上靳昭东,然而却换来一场有名无实的婚姻躯壳。
我只是淡淡地笑,其实也没什么好后悔的,那个时候的自己的确还爱着他。
我也不曾跟母亲透露过我和靳昭东至今没有行夫妻之礼的事实。
只是凝秋跟母亲离开前,突然回头跟我说:“姐,我听说你那个大学好朋友卉卉已经结婚了,你知道吗?”
卉卉?我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那个秀气胆小的女孩子。
凝秋看到我脸上的不解,动了动嘴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最后摇摇头:“没什么,只是前几天听到有人提起所以我跟你说说。”
后来想想,当初的自己在感情方面何其迟钝,凝秋那样的暗示为何自己偏偏不懂,还要倔强地把自己的头往南墙上撞?
那一晚,靳父在饭桌上说要调靳昭东去新疆搞建设基地的时候,我在他脸上看到了解脱,这样的情绪让我死死地握紧了手里的筷子。
他的神情不断地讽刺着我付诸东流的感情,他原来是这么急着逃开我。
他走得那天,我没有去火车站送他,家中一片冷清,只有我以生病为由躲在那个属于我们的房间里,望着那些冷冰冰的家具,心想——
他走了也是好的,最起码不会相看两生厌。
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屋子过日子,其实也并不是不可以。
每每夜深人静时,我望着漆黑的天花板,会想,死了丈夫的寡妇是不是就是我现在这种情形?
有时候想到会躲在被窝里笑,笑着笑着却湿了枕巾。
抬手去抹,才发现早已经泪流满面。
我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为什么要哭,还是落泪只是一种宣泄情绪的方式。
靳家大家长待我不薄,只要是我提的要求或是想做什么,他二话不说就会点头应允,甚至连子息问题都不曾为难过我。
是呀,有什么好为难的,错并不在我不是吗?
我经常坐在二楼的阳台上,偶尔会听到婆婆和她的手帕交谈论自己的儿子待儿媳妇如何好万事都迁就着媳妇,我却不由地冷笑。
靳昭东纵然有千般万般的好,可只有一点——
他不爱我。
简简单单四个字,却足以让他的爱妻形象在我心里覆灭。
如果不是突然听到新疆那边的基地突然发生爆炸,我想我会一直这样平静地过下去,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守着偌大的房子。
如果不是看到电视里那一个个被抬出来血肉模糊的身体,我不会冲动地提着一个小小的行李袋用了近一个月上天山。
在那一瞬间,我才明白那句话,在爱情里谁先爱上就注定是输的一方。
我先爱上了靳昭东,所以注定了我的下场,这场辛苦的单恋式爱情是我人生的羁绊,它令我失去自我,失去自由,变成一个傻瓜!
从小到大苏凝雪一直都是个骄傲的人。
当我踏上那拥挤脏乱火车的顷刻间,我便跟自己做了一个赌注——
如果这一次他依然不为所动,那么,我便不再守着执念过日子。
我会离开他,离开那个冰冷空荡的家,离开和靳昭东的这段无爱婚姻。
从小丰衣足食的富裕生活让我变得娇生惯养,虽然不如一般千金大小姐跋扈,却也吃不了太多的苦。
我无法容忍你推我挤的车厢内难闻的味道,甚至在到达下一个站时便想要下车返回,却在看到路边那开得火红的木槿花时迟疑了。
我终归没有原路折回,拎着我的行李,不再徘徊不定。
两天两夜的车程让我疲惫不堪,本整洁的衣衫早就遍布洗不干净的污垢,就那样蓬头垢面地下了火车。
家里人并不知道我是来找他的,我亦没有告诉他我来了。
本来就是秉着一口气来赌一把,我不想赌局还没开盘就被判出局。
苏凝雪在感情面前依旧不够勇敢!
我亦没料到,买一袋橘子的时间可以让一个小偷成功盗走我身上的钱财。
当我拎着一袋橘子站在乌鲁木齐的街头,望着那些陌生而冷漠的面孔,在寒冷的夜里,环紧了自己的双臂,身体因为冷和害怕微微颤抖。
我没有钱,除了一袋橘子,什么也没有!
如果我发一个电报回家,应该可以立刻摆脱困境,可是我却没有。
我站在电报局前良久,最终选择的毅然决然地带着那袋橘子去找他。
也许我会死在这个治安混乱的地方,也许我会被人口贩子绑走,也许我会在真的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找警察……
无数种的也许,唯独不敢去想,也许我能很快就找到他。
因为我心中很清楚,他不爱我,所以,任何对他的希冀都成为了妄想。
我已经记不清自己是怎么熬过那些没有钱财傍身的日子,孤身一人拎着那袋橘子闯在那片天山脚下,那样的境遇回想起来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
可能连上苍都看不下去我在它的视线里晃来晃去,在将近一星期的艰难寻觅之后,我打听到了靳昭东所在的那个基地的地址。
也许是上天怜悯我的不易,当我深一脚浅一脚狼狈不堪地到达基地时,我终是从靳昭东的眼睛里看见了丁点的动容。
他在那次爆炸中受了轻伤,手臂因为当时的避开外跳而骨折,我望着他被绷带和夹板固定住的手,不知该如何安慰,只是递上自己的橘子。
天山的傍晚很明亮,那袋橘子就在灯光下被照得分外清晰可见。
橘子全都干瘪瘪的,缩成了小小的一团,水分都在沿途蒸发掉,如今只剩下一些果皮,我望着自己辛辛苦苦带上来的东西,有些颓然。
我堪堪地收起了油纸袋,忍不住咬紧自己的唇角,想要找地方扔了橘子。
靳昭东却突然朝我走了几步,他取下自己围在脖子上的围巾裹住了我,还解开大衣的扣子,把我单薄清瘦的身体揽进了他的怀里。
当后背袭来一阵又一阵的温热,我的眼圈有些发红,手中的袋子被抽走。
我诧异地转头,便看到他有条不紊地拿出一个橘子,用一只手困难地拨开,然后把那丑不拉几的干瘪橘子放进嘴里大口咀嚼起来。
他吃得很用心,一个接着一个,那也是我第一次在他面前掉眼泪。
多日来的疲惫委屈在被他拥入怀中时便烟消云散。
他瘦了不少,皮肤被天山凛冽的寒风吹得干燥粗粝,不复我新婚那夜触摸他脸颊时的光滑,那一层红褶子却也让我隐隐的心痛。
我心疼地看着他吃橘子,眼泪滑下来,嘴角却扬起了笑,我在心里暗暗地告诉自己,苏凝雪你赌赢了,这个男人终于看到你了!
那天晚上我没有意外地住进了他的宿舍,两个人躺在一张狭隘的单人木板床上,他从后面紧紧地抱着我,脸颊贴着我的耳根,别样亲密无间的举动。
我因为从未跟异性这般相处过而紧张地红了脸,昏暗的灯光下,他望着我红红的眼睛,红红的鼻尖,红红的脸颊,眸色逐渐转深,呼吸也跟着炽热起来。
迟来了一年半的初夜,就在这个破旧的宿舍里,一张单人床上进行了。
他的嘴唇干涸皴裂,我能清晰感应到他的唇纹,面对他的吻我生涩地回应,双眸却因为羞涩而合上,不敢去看这个冠以丈夫头衔的男人。
当他伸手来解我的衣服,我下意识地抬手去挡,四肢也跟着僵硬起来,在他的身下屏住了呼吸,眸光也开始四下闪躲,就是不敢看他。
那一瞬间,我似乎看到他眼底宠溺的笑意,也有无可奈何。
他附在我的耳侧对我说:“凝雪,别怕。”
那是我们结婚后他第一次喊我的名字。
喊得那么细致而温存,让我禁不住地颤抖了身体,因为感动也因为心痛。
我默默地摇头,紧咬的唇上我尝到了血腥味,可是我没有出声,即便那一刻到来时真的很疼很疼,但是我并没有怕。
眼泪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潺潺滑落,他停下来,涨红着一张脸忍耐着,一手轻抚我的肩头安抚我:“别怕,过会儿就不疼了,别怕。”
在那个最华丽的时刻,脑海里一片盛大的烟花绽放。
我只是呆呆地望着天花板,眼神有些怅然,并不是预想中的甜蜜幸福。
转头望着自己身上喘息的男人,眼角一滴泪晕开在枕巾上。
我用自己的努力换取了这个男人的怜悯,进而去夺取他的爱情。
为什么,我的心却越发地沉重?
天山地区供水都很紧张,完全不能像南方那般浪费。
早晨醒来,望着白色床单上那朵妖娆盛开的血色火莲,我知道昨晚的一切都不是梦,从今往后我和身边的男人便是真的夫妻。
靳昭东在基地的身份不低,平常也有基地聘请的帮佣替他洗衣服。
但是那张沾了血渍的床单我却偷偷扣了下来,端了个脸盆偷偷去雪地里舀了一大铲子的雪,等它融化成水我才遮遮掩掩地开始清洗床单。
零下十几度的空地上,我用自己那双用来弹钢琴画画的手仔细地搓洗着床单那片红色,口中呼出的气变成一团团白雾,我却丝毫感觉不到冷。
等我把床单洗干净,十指早已失去了知觉,红红的,肿得像一根根火腿肠。
但我却并不觉得这样的日子苦,也从来不知道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小姐原来也可以当一个普普通通的贤妻良母。
如果靳昭东出去工作了,我就会在宿舍里等他,也因此和厨房的大婶混熟,渐渐地跟她学习厨艺,尝试着为靳昭东煮饭吃。
每一晚我们相拥而眠,听到我讲不完的趣事他都低低地笑,偶尔来了兴致会亲一下我的鬓角,外加一声愉悦的叹息。
我在天山待了四个月,便被靳父亲自带人找过来接回了S城。
理由,不外乎那逐渐鼓起来的肚子。
我怀孕了,有点出人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
靳昭东一直把我送上火车,在火车快要开动之前,我望着车窗外还站着的他,不顾靳父担忧的呼喊,匆匆地跑了下去,在靳昭东错愕的目光下,将自己脖子上的护身玉佩挂到了他的身上。
那是母亲在我小时候去庙里求的,说是能保人一生平安,现在,我只想要这个男人平安地回到我跟孩子的身边!
女儿出生的时候靳昭东还是没从新疆回来,甚至因为天山恶劣的天气连电报都没能及时地到达,我在家人的陪伴下进入产房,心头却是牵挂着他。
在我坐了半个月月子的时候,家中收到了天山过来的电报,只有简单的几个字:平安勿念,三个月后归家。
我一边又一边读着手里的电报,一手抱着熟睡的女儿,觉得异常地满足。
然而三个月后,靳昭东并未提着行李箱出现在她面前,甚至连电报也没有再来一封,我望着怀里嗷嗷待哺的女儿,心生不安。
我想要再去天山找他,却被公公以各种理由严词拒绝。
苏凝雪的性子倔强不是假的,在我再三的追问下,公公却是神色闪躲,我隐约知道事情已经不对头了,却苦于没有途径查到前因后果。
直到,又三个月后,我收到了靳昭东的电报——
是一份离婚协议书。
那一刻,我无法相信自己看到的内容。
我们的女儿正趴在婴儿床上咯咯笑望着我。
我却苍白了脸色,捏紧了手里的离婚协议书,一遍一遍地问自己——
为什么要离婚?为什么突然会这样?我做错了什么吗?我不明白靳昭东为什么在我生下孩子后突然提出离婚,难道是我一直打电报让他厌烦吗?
接连好几个夜晚我都彻夜难眠,坐在床头,拿着那份离婚协议书,反复地回想自己的过错,我究竟是哪里做得不好让他不要我了?
可是最后的最后,我得到的,只是让我绝望的答案。
乔欣卉,她的好朋友,竟然和靳昭东有过一段情,但这段情以乔欣卉突然被家里逼着嫁给一个死了妻子的官员后戛然而止。
我站在公公的书房外,不敢置信自己不小心听到的内容。
原来不远万里、爬山涉水跑去找他的何止我一个人?
凭着他们曾经海枯石烂般至死不渝的誓言,最后还是逾越了道德在一起。
甚至,在我的女儿三个月大时,那头也传来了“喜讯”。
我看着自己怀里笑得不谙世事的女儿,想了很久好久。
关于那个男人,那个女人,我,还有我的孩子。
我的丈夫,我女儿的父亲,是另一个女人的爱人,是另一个孩子的爸爸。
丈夫和爱人,父亲和爸爸。
多么可笑的近义词啊!
没人知道我已经知晓了真相,知道我丈夫的情人竟是我的好朋友!
所有人都把我哄得团团转,我冷眼看着那些令人作呕的嘴脸禁不住嗤笑。
终于有一天公公把我叫去书房,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我冷漠的神情,明里暗里地一再跟我保证----
靳家的媳妇只认我,靳家的孙女也只认子琦。
自此我猜到,那头也生了个女儿,如果是个儿子,老头子还会这么说吗?
他现在跟我这样低声下气,不就是想让我保密不要把事情捅出去吗?
许我靳家女主人身份又如何?我的一生都断送在了靳家这个牢笼里。
我只是冷冷地望着他,近乎诅咒的语气,我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地说:“你们姓靳的怎么会不断子绝孙?”
那是我人生说的最恶毒的话。仅此一次,绝不再有。
离婚的事终究没有如靳昭东的愿,公公死也不肯松口,并且不惜立下遗嘱牵制靳昭东,如果要跟我离婚,那就光身滚出靳家!
这并不是我想要的结果,我更愿意在那个无情的男人身上狠狠捅一刀。
我平静地带着女儿过了几年,就当是新婚丧夫的寡妇,不再提及那个人的名字,甚至连结婚照也全部被我收起丢进了储物房里。
三年后,他完成了在天山基地的工作,回来了。
没有乔欣卉,也没有乔念昭,只有一个简单的行李箱。
他就那样平静地站在我的跟前,我给他的只有一记冷漠到极致的目光,然后抱着已经知晓人事的女儿上楼,不再去看他一眼。
自他回来的那日后,我们似乎忘记了之前的不愉快,相敬如宾地生活在一起。
他履行着丈夫的义务,对我好,照顾孩子,还有床弟之事。
只是这一次我不再像个愚蠢的女人相信爱情,我不会再允许苏凝雪再犯一次贱,当我在饭桌上说出要进入靳氏时,他诧异,公公却没犹豫地点头应下。
当爱情已经把我伤得千疮百孔,那么就让面包来慰藉我空洞的心灵!
这是靳家欠我的,我从未觉得自己做的有何不对。
当我再次出现呕吐反应时,我知道我怀孕了。
可是,这一次我没有欣喜若狂,亦没有拿着验孕棒去找他。
我只是托人找了一家医院,一个人开车去,用了一小时就拿掉了那个孩子。
医生告诉我,那是个男孩,可惜了。
我却是笑着落泪,指甲嵌进了手心,血肉模糊。
我不能让我的子琦在被人剥夺了父爱后,还要有一个孩子来分享她的母爱。
子琦,妈妈无法给你父爱,却也不会再让人来分薄妈妈对你的宠爱。
即便——
妈妈亲手杀死了你未出生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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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也许会问,乔楠怎么不出来,主要是这一章是以雪姨角度写的,那个时候她爱的是靳昭东,也许根本还没怎么注意那个默默守护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