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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雷破空,夜雨不绝。
太子生母留给他的东西不多,青梧琴算是其中一样。世人皆知太子擅萧笛,很少见他抚琴,以为是不精通之故。今日他命人取了这琴在檐下,漫不经心地拨着弦,技艺之高超竟不逊顺妃当年。雨声低迷,琴声幽然,令闻者心黯。
东宫内有一个女官叫绿念的,生得貌美伶俐,又是顺妃生前所赐,故而一直很得宠。她不识字,更没学过琴棋书画,却敏锐地听出了太子琴声中难以纾解的悲哀,便自作主张,悄悄遣散了寝殿所有宫奴,燃起宁绪香,垂下晶帘,让太子一人静静。
太子止了琴,修长的手指停留在弦上,半响没有动。
她长大了。
为什么她长大了呢……
这个问题有点愚蠢,他自己也觉得了。孩子长大得特别快,特别是宫中的孩子。昨日还扯着他的衣袖撒娇要这要那的弟弟妹妹,今日就懂得疏离,拘谨地称他为殿下了。
在宫阙里活了这么些年,如影随形的除了服侍的人,恐怕就只剩下孤独了吧。
未被确立为储君之前,因为母亲出身低微,他被放在贵妃处抚养。贵妃对他不差,不过还是把他和自己亲生的女儿们默默划开了距离。来往贵妃宫中的那些母族高贵的兄弟姐们都不愿意和他玩耍,一直像是背景一样存在着他,时常窒息得不行。
糊里糊涂成了太子后,往日看不起他的人又变得诚惶诚恐,依旧没人真正地靠近他。
成年后,他便有了借口猎艳寻欢,借以排遣心中寂寞。可是为什么,那些千娇百媚的美人儿同他甜言蜜语,耳鬓厮磨,他却感受不到她们的温度。好像壁画上的九天仙女,似神似鬼,他只能在另一端看着,伸手却是冰冷的墙壁。
可沈娡不一样。
大约是小郡来的,年纪小,也没见过大场面,泛舟会那天他在她眼中不过是一个陪伴着玩耍的人,一个给她点心和甜酒的人。
若有旁人看,那一晚沈娡的表现是很不好的。长时间冷场,不知天高地厚指使太子撑船,无礼,吃喝起来比服侍太子更上心,典型的小孩子心性,弄不好还要拖出去治罪。
可是她美丽,直爽。
她肆无忌惮地说出了别人不敢在太子面前说的话,她不怕他,在他的船上得到了简洁明了的快乐,而这快乐也传染给了太子,他能感受到那真实的愉悦,这愉悦全是他给的。他第一次尝到储君之位甘甜迷人的影响力,可以为一个孩子带来这样的夜晚。
他是把她当妹妹看的。在给她玉鱼的那一刻,他就做好了这个可爱的小家伙会长大的心理准备,可是当真正亲眼看到她如花儿一般缓缓绽放之时,他的心中除了宿命感的失落,竟然还多了点别的东西。
那个侍读,将来恐怕是要陪伴她一生的吧?
一生这个词,真是奢侈又美好啊。
太子一夜未眠,沈娡也没有睡好,两人心境截然不同,倒称不上什么心有灵犀。
沈令沉默了几天,府内气氛有些诡异。直到第四天,他忽的软化了态度,叫沈娡陪他用了一餐饭,沈薇不在场,听说是病了。
尽管之前受到诸多刁难和冷遇,沈娡并没有借机摆脸报复,而是认认真真地服侍着老国公。她早已打听好沈令的用餐习惯,亲手做了四样小菜和一个汤孝顺他。
这四样小菜每样都只有一点点,精致地摆放在碧绿的细瓷碟中,看着花红柳绿的煞是漂亮,实际上就是四种泡菜。
茄丁,红薯叶,雪里蕻,萝卜。
沈令举起筷子尝了一口,随即皱皱眉,拿筷子把四碟子泡菜都赶到了粥碗里,吸溜呼噜地把一大碗粥都吃尽了,意犹未尽:“怎么只有这么点?”
“回爷爷,泡菜虽然开胃下饭,毕竟是咸辣之物,不宜多吃。”
沈令成长于钟鸣鼎食之家,从小没被亏着,不知怎么的,老了后爱好习惯和贫苦出身的劳动人民差不多,可以说是一奇景。
他哼了一哼:“得了,不是还有一道汤吗?我看看你又耍什么花样。”
沈娡掀开汤盖,雾气腾腾地上来了。沈令一闻到扑鼻而来的浓香味道,精神一振:“这是什么?”
“老醋和甘椒粉调的鸡骨汤,性温不上火,也没什么滋补性。”
沈令呆了,重复了一句:“鸡骨?什么鸡?”
“就是寻常配菜的肉鸡。”
沈令久久地看着这碗汤,直到它不再温热,表面浮起了一层油皮的时候才开了口:“之前,是我小看你了。”
“爷爷年纪大了,身体也变差了。”
沈令没作声。
“比起为了面子吃些不喜欢又不适合的东西,倒不如痛痛快快放下架子,给自己实惠。”
沈令的眼睛绽放出寒光:“你是在教训我?”
“爷爷,这是忠言逆耳啊。”沈娡慢慢地跪下了。
“你这些忠言,我早就听得耳朵起茧子了。”沈令把微冷的汤一饮而尽:“告诉你小东西,支撑了这府里几十年的是我,不是你们这群兔崽子!和我讲利弊,析长远,你们还早着呢!老大一家把你留在府里打的什么主意我不清楚,但凡我还活着一天,你就别想左右我的意思。啊,太子喜欢你,那又怎么样?我可不怕他!我……”
沈娡从怀里掏出玉鱼,双手捧着递了上去。
沈令的话戛然而止,他拿起那洁白莹润的小东西,眼神忽然变得混沌起来。
“殿下命我将此物交给父亲看,可我长久不回郡,远水解不了近渴,倒不如交给爷爷,也好替我拿主意。”
沈令恍若未闻,抚摸着这轻巧的小玩物,似乎是想起了很多往事。沈娡见东西已经拿出来,便恭敬地告退了。
在京都待了一年多,辅国公府里暗潮汹涌,各房所为何人,沈娡大概摸了个清。
老国公谨慎了一辈子,不想自己的儿孙过早站队得罪了错误的人,但是一个家族的*不是他一个人可以遏制住的。当初为了巩固沈家根基,各房的儿媳都是有背景的大家闺秀,如今倒收不了局。早知今日,那时候就应该都娶小门小户的女孩儿,不惹事,安分漂亮就行了。
他左右平衡,虚虚实实,不叫敌人看出自家人的意向。每当今上有意提携他的儿子们,他都拼死拦下,怕的是这些蠢货爬的高摔得惨,一大堆肥肉送上门去被那几位猛兽吞食。结果他越是这样做,今上对他越放心,恩宠越甚,好在只是赏赐金帛虚爵之类,没有再给他们家招风。
为何独宠沈薇,不仅仅因为她聪明懂事,是少数能体谅老国公用心的人,更重要的是她的身份。大房田氏一门皆与太子交好,三房齐氏乃是丞相党,因为支持人选不同,暗地已成水火之势,她身为长子的庶女,生母却是三房齐夫人的族妹。疼她不碍事,有时候还能帮上一些忙。
沈娡不是不能理解老国公的意思,可是,现在谁也不得罪,其实就是把谁都得罪了。
明睿帝得不到辅国公的支持,心中早已记下这笔账。虽然他同样也没支持其他皇子,可后来沈家还是没落了,不复当年名门世家之风,俨然落魄寒门。墙头草并不比敌人可爱多少,尤其遇到明睿帝这种脾气不宽和的,剥爵流放已是轻的了,要不是后来看在是她血亲的份上,恐怕还会更惨一些。
换一个角度看,或许老国公心中多少也猜到了这个结局,他只是不愿意冒风险去赌。比起满门抄斩,没落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置死地而后生。历经风雨如沈令竟然也如此惧怕不能做出判断,如今局势之乱,尤此可见一斑。
话又说回来,太子给自己的玉鱼,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她本一直贴身带着,岂料那丝线不牢,不小心落在沈乐房中。沈乐派人送回时也没说什么别的,只要她细心收好,等合适的时候再给老国公看便是。
老国公固执了许久,态度不大能轻易改变。沈娡也不急,慢慢等着消息。
接二连三的事件大大提高了沈娡在玲珑苑甚至南街的知名度,不仅邺安七子之首甘为侍读,据传太子也对她颇为倾心,为了她不惜打玉水书院和淑贞阁的脸,以私人名义造访玲珑苑,替玲珑苑造势。
消息传到裘琬茹耳中时,已是临近中秋。她本已心如古井,听闻常之霖做了侍读后与其他情人彻底断了一事,还是略有动容。
裘琬茹本是个优秀之人,在闺阁科举中名列前茅,眼下在三皇子宫中担任女史一职,众人皆传闻其十分受宠爱,不日便要高升。她一个月方能出一次宫与家人团聚,其他时间都在宫内忙碌,又有意避世,所以这才得知晓晚了。
“是吗?”裘琬茹面无表情,许久才低叹一句:“想必,是个极为出色的佳人吧。”
“年纪尚小,听说容颜甚好。”与她交好的蔡女史有姊妹在南街读书,知道得算是详尽:“别看人家小,手段可不错呢,连东宫那边也是青眼有加。东宫下访玲珑苑,召见常公子也没为难他,反而相谈甚欢,那情景别提多奇怪了。能同时搭上两个人,这两人见面还不翻脸,何其高明!”
裘琬茹没接她的话,道:“他真个改了性,不再和其他人来往?”
“还能有假?要不是有殿下镇着,说不准迟早有人上门去掴她了,哈哈哈。”
裘琬茹默然,半天才笑着说了一句:“看来,他的缘分在此了,不失为一件好事。”
“你心里就没有不舒坦么?”
“都是过去之事。”
裘琬茹和蔡女史闲谈了几句后便各自回了住处,蔡女史没能见她失态模样,心中有些悻悻,随即了然——听说她和三皇子一直有些什么,果然旧爱不及新欢嘛。
焦琳对沈娡的态度已是天壤之别,中秋月祭将至,她唯恐沈娡想起旧事不快,特意免去了她的劳作之职,还举荐她和松堂的学生一道代表祭月。
松堂作为肄业堂,能升到这里头的小姐都是有真才实学的,绝非泛泛之辈。往年祭月通常是在此堂内选取三位,如今听说可能要硬生生挤掉一个名额,□□一个空降兵,还是菊堂的,简直是前所未有。
明面上,玲珑苑有玲珑苑的章程;暗地里,学生们之间也有自己的规矩。松堂的学生向来比其他四个堂的学生要高人一等,因为只有她们才能算得上玲珑苑真正的学籍拥有者,其他堂充其量是预备班罢了。
玲珑苑作为皇家钦点的女学,有学籍的人就有资格参加闺阁科举,女子的科举内容和男子科举差不多,就是形式简单一点——初试,复试和殿试。
在初试之前有一个广考,名字叫考,其实不算考试,严格来说是资格获取,有三种人可以参加闺阁科举的初试:一种是像玲珑苑松堂学生这种获得正规学籍的女学生,一种是宫中女学监不定期在京都以及其他几个大郡举办的“小初试”优胜者,最后一种便是一品以上官员或者贵族推荐的人,每人一年可推荐一位。
谁言女子不如男,每届闺阁科举所出才貌兼备之辈非常多,其中大部分人如今皆在京都或者外地任职,考核上上等的也比比皆是。
只可惜,参与科举的女子基数完全比不上男子,女官总体数目不到男性官员的百分之一,担任的职位也甚少有实权,多是礼仪掌库之司,故而这一股蓬勃的“女流”未能形成大气候,反成为一些风流男子的暗慕意yin对象罢了。
说回玲珑苑的学生“潜规则”,松堂的学生看不起其他四个堂的学生,同样松堂内部也有等级划分。每个月的考核,平常活动的表现都会被记录在册,平时不给你排名次,一到重大节日就现出来了。主持典祭的自然是最优秀的人,重点参与的也算是有头有脸之辈,就算是纯围观负责拍掌喝彩,座位的先后次序也有内中门道。倘若谁不幸坐到了最后头,就会被恶意开玩笑:“你若是有姊妹在竹堂,倒是方便聚聚呢。”
是的,再往后头就是其他堂的人了,听了这句话的人肯定一晚上都笑不出来,时刻担心自己被刷出松堂,重新来过,白费心血。
尽管最终焦琳的举荐被白夫人驳回了,这件事还是刺痛了某些人的神经。
“焦先生这些年太顺风顺水,恐怕也是得意忘形了。”
白鹭厅一向是松堂学生课外聚集地,其他四个堂的学生在入学初就被教导过要远离,故而此处一向能放心说话。
“按理说她也不至于这样没见过世面。不过是太子新宠,有什么好得意的?钦定的太子妃还在淑贞阁里呢。”
“听说,倒是写得一手好字……”
“好字?什么叫好字?轻容姐姐久不外传书作,这才渐渐消了名声,不然哪里有她献作的份。不过是出生小郡里的不得宠庶女,能请到什么名家,寻得什么古帖,无非是临摹几张烂街旧作罢了。轻容姐姐自幼师从陈夫人,常得其夸赞,她拿什么去比!”
“就是,即便字写得端正一点,那又怎样?被赶出去后再回来这半年,可曾见她有过什么拿得出手的诗作?显然不擅此道,愚钝平庸之辈而已。”
李轻容本在安静看书,旁边这几位的声音越来越高,她只好合上书,慢慢往外踱去。
“你也出来了?”
栏杆边上站着一位黄衣女子,见她不胜其烦的模样,笑吟吟道:“我早就受不了了,亏得你还能看进去这么久。”
“不知她们哪里来这么大的火气,不是已经被驳回了么。即便不驳回也没什么,松堂就那么几个人,天天都看腻了,我也想看看新来的妹妹,听说很漂亮呢。”李轻容一字一句慢吞吞地说。
“别往心里去,她们家中境况比其他人差一些,故而格外自矜松堂身份,不然何以自处。”黄衣女子想得通透:“不过,另外两个祭月的人我就说不准了,这人嘛,都是喜欢贬低他人抬举自己的,一旦习惯了轻视他人,如何容忍其与自己并肩呢。”
“我本不爱写字,每次写得不好就被狠打手心,方落下旧疾,每出废帖就会痉挛不已。当初是家里非要我拿学籍,才勉强靠字混进来的。”李轻容愁眉苦脸长叹一声:“好不容易让大家忘记我写字这一茬了,偏偏她们又要提起,要是被那两个人听到,不知道怎么麻烦呢。”
黄衣女子大笑,拍了拍李轻容的肩。两人杂七杂八地交谈了一会儿,最终携手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