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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景行手一抖,笔重重摔在桌子上,在纸上留下浓墨一笔。
“裴街使?”传话的金吾卫见了,又说,“外头的内监催得紧,说太子殿下请您立刻进宫。”
裴景行深吸一口气:“我知道了,你出去请那内监等候片刻,我立刻就来。”
如今的太子居于东宫,纵然裴景行身为金吾卫街使,他想要进去,必须在宫门外边解下佩刀,交给随行的羽林卫。
自从他们从西域回来后,太子便久居东宫,连每年除夕、元宵这几个重大的节日,都不曾露面,也难怪有段时间西京疯传着太子已经殒命的消息。
细细算来,裴景行已经有四年不曾见到太子了。
裴景行越想越奇怪,这段时间朱志文和牛春辉的动作,让他想起那段不好的经历,心中更是隐约有了一个非常不好的猜测。太子如今突然宣召,更加让裴景行觉得不安,走在去往东宫的路上,他背后已经有了一层冷汗。
“公公,太子今日为何突然宣召?”
领路的内监并未转头,声音从前头传来,被宫中阴冷的凉风一吹,支离破碎地钻进裴景行的耳朵里:“太子殿下只说请裴街使进宫一叙,并未说其他的。”
裴景行心中的疑惑愈发深了,但太子宣召,他只能跟着领路的内监往东宫走去。
进了东宫,内监带着裴景行绕过大殿,走到后面一处金碧辉煌的殿前,停了下来。
“裴街使还请在此等候,”内监转身对裴景行说道,“咱家先进去为裴街使通传。”
“公公请。”
他等了一会儿,那内监又出来,摆出一个“请”的架势:“裴街使,请。”
进入殿中后,扑面而来的是一层层厚重的帷幔,每一层帷幔旁边都站着一个宫人,无声地替裴景行拉开面前的帷幔,随后又很快放下,免得殿外的凉风吹进来,扰了殿内的贵人。
裴景行穿过二十余层帷幔,这才看到一张硕大的床,床上躺着一个身着黄色内衫的年轻人,黑色的头发披散着,恰好遮挡住他的脸。
殿中十分冷清,仅有三名宫人随侍,其中一名站在床边,另外两名则站在帷幔处。屋内最外边一圈每隔一臂的距离便镶有一颗硕大的夜明珠,床边的柱子上更是嵌了三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整个屋内都仅由这些珠子来照亮,空中还弥漫着一种陌生的香气,颇为提神。
“卑职见过太子殿下。”裴景行在相距还有十几步时停了下来,向床上坐卧着的人行礼。
床边有随侍的宫人,她凑过去,听清太子的耳语,随后又站直了对裴景行转述:“裴街使请起。太子有言,请裴街使上前说话。”
裴景行皱了皱眉,抬起头时又恢复成往常的模样,慢慢走到床边。
“怀义,你来了。”床上之人气若游丝,沙哑的声音忽远忽近,每说几个字便要停下来喘口气,十分疲惫。
“殿下,陛下赐卑职名景行,怀义二字,与卑职已经无关了。”裴景行对原先的名字没有什么留恋,冷冷地纠正太子话中的错误。
“什么?”太子自嘲着,“你怎么,不抬起头,看看我?”
裴景行低着头说道:“卑职不敢。”
“呵呵,不敢?”太子突然一拳砸在床上,“我看,你是有怨!”
“殿下!”床边随侍的宫人赶紧扶住太子,一手轻轻拍打着太子的后背,替他顺气,“殿下莫不是忘了国师的交代?切不可动怒啊!”
“滚开!”太子伸手想要去推那宫人,却不料自己反而向后倒去。
宫人赶紧扶住太子,但很快便松手,又站到一边去了。
太子看着自己瘦骨如柴的双手,又笑又哭:“你恨我,你恨我,你该恨我!”
裴景行心中泛起一股恶心,低着头说道:“不知太子进入宣召有何要事?”
“没有,要事,不能来,找你么?”太子一双浑浊的眼睛审视着裴景行,“抬起头,看着我。”
裴景行无奈,只好抬头,他乍一眼见到面前太子的模样,吓得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印象中的太子意气风发,哪里是床上那如同骷髅一样的人?
太子见了裴景行的反应,自嘲道:“怎么样,没想到?”
裴景行心中七上八下,问道:“太子怎么会变成这般模样?”
“报应,都是报应啊。”太子吃力地叹了口气,“从西域,回来后,一年,我就变成,这般,模样了。”
“可是……”裴景行还是不解,只是这话说出口才两个字,便不知道该如何说了。
太子并不在意,替裴景行说完了:“可是,你们,都没这样,对不对?”
裴景行说道:“卑职不敢。”
“怀义,不,裴街使,”说出这三个字时,太子眼中满是后悔与内疚,他嘴唇颤抖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道,“我们回来,有四年了吧?”
“正是。”
“其实,我不想的,”太子的目光开始放空,似乎是在回想那一段经历,“那时候,我们,也是,走投无路了。”
裴景行听到这句辩解,心底憋了四年的怒火一时全涌了上来:“走投无路?殿下可知那时候我是如何保命的?”
太子一愣,良久才结结巴巴地解释:“你……你就,一个人,但是……但是我们,我们……我们有四个人啊。”
低着头的裴景行闭上眼,今天见到太子时仅有的一点难过也没了,他的声音恢复成往常的模样,不带任何感情地说道:“是卑职放肆了。”
“你在怪我?”太子问他,“你是不是,还在怪我?”
裴景行只觉得厌烦:“不敢。”
“不敢怪?”太子干笑两声,“看来,是怪的。”
裴景行觉得自己如果继续呆在这就要疯了,再一次提醒太子:“敢问太子今日宣召卑职,有何要事?”
“我听说,你和一……咳咳,道士,走的很近?”
裴景行想到苏衍,说道:“太子是听谁说的?牛春辉?”
“没错,”太子直接承认了,“你不是,最讨厌,道士了么?”
“多谢殿下关心,但话不投机半句多,交朋友,又何必看他是什么身份?”
太子又笑了两声,吃力地喘着气,说道:“我倒是,羡慕他。裴街使,你说,要是当年,我和你,一样做,你是不是,还把我,当朋友?”
裴景行模棱两可地回答道:“殿下是殿下。”
“是么?”太子咳出口痰,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咱们以前,是朋友啊。”
太子如此的态度,使得裴景行心中的怒火熊熊燃烧:“不知太子与王保平、沈国昌、段去邪是朋友么?”
太子语塞,良久才道:“你果然,还在恨我。”
裴景行只说:“卑职不敢。”
“罢了,都过去了。”太子也不继续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他给床边随侍的宫人使了个眼色,那宫人便从一旁拿出一张帖子,递给裴景行。
裴景行见过,并不打开,而是看向太子。
“打开吧,是牛春辉,给的。”
裴景行这才打开,原来是一张请帖,牛春辉、朱志文,以及赵世敏三人请太子于五日后赴宴。
“说是,四年了,聚一聚。”太子看着裴景行,一字一顿地说,“你可知,这宴席,有什么,菜么?”
太子这问题太过反常,裴景行心中那不好的预感又大了几分:“不知。”
“牛春辉,说,有一道,我们,西域,尝过的,菜,还有,一道,是没吃过,但是,一样,美味的。”
西域尝过,又特地神秘兮兮拿出来说的,裴景行思来想去,只能想到那一样了。
他大惊之下,帖子从手中滑落,无声地落到厚厚的羊毛毯子上。
“你,知道了?”
裴景行大怒:“当日你们说是走投无路,为何现在又做出这等伤天害理的事情?这些天西京不断有小孩、少女还有一些小妖怪失踪,就是你们做的?”
太子见裴景行怪罪自己,焦急地想替自己辩解,可他越是急于辩解,就越是说不清楚,甚至连说话都变得十分困难,张开嘴开始急促地呼吸起来。
宫人连忙上前替太子顺气,看向裴景行,怪罪道:“大胆!敢对太子殿下不敬,今日必要让你横着出东宫!”
“放肆!”太子反手便是一个巴掌,他一身的力气都用在这巴掌上了,打完之后,整个人便软绵绵地滑躺在床上。
宫人顾不得脸上火辣辣的疼,伸手就要去服,却被太子侧身躲过。
“来人,拉出去。”
屋内另外两个宫人上前,将这宫人拖了下去。随后,殿外又进来了一个宫人,安静地站在床边,小心翼翼地扶起太子。
“裴街使,我并不,知道,这件事。”太子喘着气,向裴景行解释,“我找你,也是,希望你,能够阻止,这件事。”
裴景行心中又是觉得可笑,又是觉得苍凉,这明明太子一句话便能解决的事情,却为了遮掩四年前的恶行,便把责任推到他身上了。
裴景行不由想起四年前,当牛国公、朱国公,还有英武侯吴顺之三人一起上书,请求皇帝赐自己死罪时,只有自己的师父张斐然连夜奔波,顶着死罪的风险从千里之外的大营一路赶回西京,一脸风霜地请求皇帝免去自己的死罪。
而这个自称是自己朋友的太子,那时候在做什么呢?
为了掩盖他们的罪行,便要将唯一一个知情人杀死么?
裴景行想到这,疲惫地闭上眼睛,说道:“卑职遵命。”
这四个字,打破了太子最后一丝希望,他浑浊的双眼中仅有的一点亮光随之暗了下去,没有半点生机。
他恨裴景行的心狠,却更恨自己的怯懦。如果自己有勇气去面对、去承受这一切,裴景行又怎么会如此鄙视他?
千言万语冲上太子喉间,却尽数被他咽了回去。他知道,自己当年的所作所为,并不是一句迫不得已就能一笔带过的。
良久,太子长叹一声,摆了摆手:“有劳了。”
当裴景行从东宫出来,回到内衙时,昨天被抓的犯人已经被放走了。
一个金吾卫将事情告知裴景行:“裴街使走后不久,牛春辉又派人过来,刚好碰见沈将军。沈将军知道了这件事,便下令将那犯人放了,又让那人替自己向牛春辉转达,让他好生约束自己的下人,免得再惹祸端。”
裴景行只觉得自己一身的疲惫,这犯人已经没了用武之地,他也懒得再去深究:“行了,我知道了。”
金吾卫却没有立刻下去,而是又说道:“沈将军让卑职向裴街使转达一句,万事三思而后行,千万不要重蹈覆辙。”
裴景行唯有苦笑:“我记住了。”
当晚,苏衍、裴景行与小妖们聚在裴景行家中,按照小妖们争先恐后的口述,裴景行画出了牛国公府邸大致的地形。
裴景行收笔,看着聚在自己身边的苏衍与小妖们,将白日的无力与愧疚抛之脑后。等纸上笔墨一干,他便收了地图,拿起龙首虎牙枪:“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