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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若寥的伤好得很快;几天之后,他就已经不再疼痛;又过了半个月,周身就已经越发活动自如了。他每日里大部分时间用来读书抚琴;随着身体迅速恢复,他开始转山,以及帮山上的小道士们照看茶园和菜地。武当山他久慕其名,早想来一游,却一直没有机会;这次到成都见蜀王,本来行程距武当山最近;他却不敢因私心耽误了行程,因此连提也没有对老石提起。却没有想到阴差阳错,最终竟让他到了武当山来,安心静养。转眼间,他已一连呆了两个月,王真人却没有丝毫赶他走的意思。两个月来,他一直没有练功;便是伤好之后,也没有恢复练功。他心中消沉,迷恋上了眼前的一时清净,更不愿去想北平,于是倒也心安理得地呆下去。
这一天,他闲得无聊,一直上到武当之巅。他转过太和宫,在金殿中消磨了半日,俯瞰苍山云海,天外耀日。等到日头斜沉,他才想起下山。
他走到百步梯上时,却听到一阵风铃轻响,迎面看到一个小姑娘跑上来。
那是个十五六岁大的女孩子,看到他,径直跑到他面前,停了下来,好奇地望着自己。
沈若寥愣在了原地。武当山上,看到山外游人,并不稀奇;但是很少见到女子,特别是闺阁之龄的少女;而眼前这个小姑娘又与众不同。她头上编着很多小辫,插满了无数野花,穿着简短的上衣和裤子,小臂和小腿都露在外面,腰间系着一串银铃,手里握着一支粗长的青藤杖。他从没见过女孩子如此打扮,一时间呆呆地望着眼前奇怪的姑娘发愣,不知道她究竟是什么东西。
女孩子开了口,声音正如她腰间系的银铃一样清脆悦耳:
“你是若寥吗?”
仿佛一阵轻风吹过,沈若寥心里少了许多戒备;他微微一愣:
“姑娘如何知道?”
那女孩子开心地笑起来,露出一口玲珑皓齿:“王真人说,你一个人跑到金顶上去了;我是上来找你的。”
沈若寥大为惊讶:“姑娘是——?”
女孩子答道:“我复姓南宫,单名一个秋字,和外公一起来武当山看望王真人。”
沈若寥疑惑地问道:“看望?你们和王真人是老相识?”
南宫秋摇了摇头:“我外公是;我长这么大,才是第一次见到王真人。我们下去吧,他们都在紫霄宫等我们呢,再晚一会儿,天要黑了。”
她伸手就要抓他的手;沈若寥吃了一惊,本能地缩回手来:
“你……干什么?!……”
南宫秋反而奇怪:“拉你下山啊。你怎么啦?是不是不舒服?”
他面红耳赤,大惑不解,只能勉强说道:“我……自己会走……”
南宫秋狐疑地望了他一眼,没有再说话,转过身去,跟他一起下山。
他们走到紫霄宫的时候,太阳刚刚落山。大殿之后,参天的古松下,一具石桌上摆了茶壶茶杯。还丹真人正坐在桌旁的石凳上;他身边还坐了一个老者,二人饮茶之间谈笑风生。看到沈若寥和南宫秋走近,王惊笑道:
“秋儿果真伶俐,这么快就把人找回来了。”
那老者笑道:“哪里;这孩子性子野,从小就满山遍野地光脚乱跑,除了跑得快,也没别的本事。”
“外公!”南宫秋不干,撒起娇来。
王惊见沈若寥站在那里不知所措,笑道:
“若寥,你可知这位是谁?”
沈若寥仔细看了看那老者;说是老者,比起王惊却要年轻一些,他大概花甲出头,眉骨高耸,双目深幽,髭短而硬,和王惊一般风度翩翩,目光如电,望着自己,让沈若寥很快脸上发烧。
沈若寥摇了摇头,脸红道:“沈若寥有眼不识泰山了。请教先生大名?”
那老者忙答道:“不敢当不敢当;老朽姓袁,名珙,字廷玉,市中相面之人,让沈少侠见笑了。”
袁珙——这个名字十分耳熟;沈若寥一时却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王惊见他发愣,在一旁提醒道:“你为燕王做事,就从来没有听道衍大师提起过袁珙?”
沈若寥微微怔了一下;他记起来了;他确实听说过袁珙,却并非从道衍大师那里听说。他在洪家酒店做伙计时,经常听到南来北往的客人酒饭之间胡侃。他从来没有从这些胡侃中听到过父亲的往事,倒是频频听他们提起袁珙的大名——对世人来说,一个从俗世间引退消失了二十年的传说中的冷血剑客,毕竟远不如一个仍然留在市井之间,为人看相算命,言无不中的半仙要更有生命力。
他所听说过的袁珙,卜相算卦无有不中,曾为诸多达官贵人相面,后事皆被其言中,天下称奇。相传他年轻时跟一个前辈高人学相面,每天正午用双目直视太阳,直看到两眼昏花,头晕脑胀,无法走路,然后让人扶到一间黑屋子里面,给他一盘子黑豆,非让他把那些黑豆子一粒一粒看清楚。到了晚上,就把些五颜六色的彩绸子挂到窗户上,月光透过绸布照进来,然后他在屋子里面,对着月光分辨绸布的颜色。就这样,袁廷玉修炼成功,给人相面的时候,都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他说人家能当官,那人将来准当官。他说人家有骤贵的命,人家就在一夜之间,鸡犬升天,然后又一夜之间,抄家流放了。
袁廷玉相过的所有人当中,最有名的当属道衍大师;传说二十多年前,袁廷玉于嵩山寺中遇到道衍大师,大异之,说他“是何异僧,面若病虎,目三角,性必嗜杀,刘秉忠之俦也”。这道衍大师,如今就在北平辅佐燕王,和姚表一起被燕王视为左膀右臂,眼看着也就和刘秉忠差不多了吧。
他察觉到袁珙目光如炬,会聚在自己脸上,想到对方如此高的相术,必然一眼之下,就把自己未来十年二十年都看了个底儿掉,不由得浑身窘迫,仓促间行礼道:
“原来是先生!久仰先生大名,若寥失礼了。”
袁珙忙还礼道:“岂敢!沈少侠大名,老朽才真是久仰了。今日得会,三生有幸。”
沈若寥听到对方如此说,心里突然又抑郁下来,冷淡地说道:
“先生原来也知道我;想必都是因为我爹的缘故。”
袁珙微微一愣,转眼却看到王惊在一旁给自己使眼色。他明白沈若寥误会了自己,有些难堪,也有些歉意,转换话题道:
“少侠已经见过秋儿了;老朽刚刚还和王真人说起,秋儿本是我友人的侄女,从小父母双亡,一直是跟她叔叔两个人隐居在武陵深山之中,从来没有游历过外面的世界。半年前,她唯一的亲人也因病过世,临终之前将她托付于老朽照顾。老朽膝下本有一女,无奈早殇,若是活到今天,该正好有与秋儿同龄的外孙女。老朽因此也就认了秋儿做外孙女,带她出来到处游历。今番到武当山来,只因为再过半个月就是中秋佳节,也是秋儿的十七岁生日;老朽想带她来看看武当山,进香请愿。我与王真人乃是多年的故交,最近两三年却一直无暇相见,彼此都十分想念,也正好借此机会好好重聚一下。却不想赶得如此之巧,还能有幸在这里见到沈少侠。想必方才山上,少侠与秋儿已经少有交谈;这孩子从小在山里长大,很少见外人;她叔叔惯着她,放任她漫山撒野,也不知礼数,很多地方难免惊吓到少侠。老朽年纪大了,管教起来力不从心,只希望她快乐就好,还望少侠见谅。”
沈若寥看了一眼南宫秋;秋儿却也正看着自己,见他投来目光,便含羞一笑,反倒让沈若寥一愣;他没有料到这个刚刚还想拉他的手,“不知礼数”的野丫头也会害羞。北平人都说,香儿成天在街头撒野疯闹——那是他们没见过秋儿。香儿起码知道“男女授受不亲”;她选择跟他一起毫无顾忌地疯玩,是她不在乎世人的目光和舌头,并不是因为她不懂。不过,这也怪不得秋儿;他记起自己初出深山的那次,在北平的表现有多么不知礼数,闹了多少笑话。不同之处只是,父亲管教一向严厉,导致他怕人认生;这个秋儿姑娘却是明显的天不怕地不怕,更不知认生是咋回事。袁珙嘴上道歉,却又说只要她快乐就好,显然也和她叔叔一样,情愿如此宠着她的性子。
突然间,沈若寥发现,自己心里对这个姑娘起了一丝酸溜溜的羡慕。
他说道:“原来马上就是秋儿姑娘的生日了;中秋佳节的生日,一定是月神下凡,真当好好庆祝一下才是。却不知两位打算在武当山游玩多久?”
袁珙答道:“我于近日收到道衍大师来信,说是受燕王之托,邀我前往北平一会。所以,不会在武当山停留太久;顶多过了重阳,我们就会启程北上;少侠如不心急北归,到时候,我们正好可与少侠同行。”
沈若寥灰蒙蒙答道:“我还没想过什么时候走;我不心急,说不定过了重阳,你们都到北平,见到燕王了,我还依然赖在武当山不肯走,在王真人这里蹭吃蹭喝呢。”
王惊看到他眼中的阴霾迷雾,轻轻笑了笑,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接下来的半个月,沈若寥每天和南宫秋一起打发时间,要则一起读书填词为乐,要则一起在山上乱转,采摘野果,四处观景,帮着小道士料理茶园菜地。
他沉迷于这种隐士般的清净生活。周围没有贫穷、没有危险,没有他爱的人,也没有他恨的人,也没有他需要花心思来琢磨应付的人物和场面,只有纯净的山林,和一群与他无关的隐士。王真人随他自便安排生活,从不干涉,大部分时候都在和袁珙一起对弈研茶,研经读史。几个小道士只是照顾他的起居饮食,别的一概不问。只剩下秋儿一个女孩子,年龄相仿,好奇好动,时时处处和他泡在一起,在他面前不讲究任何礼节和规矩。起初这让他感到别扭难堪,然而很快,他便发现她的快乐天然而健康,充溢着活力和阳光,不受桎梏而无所偏见。他也便自己丢掉了压力和负担,放弃了所有戒备,欣然接受她的感染,很快和她打成一片,和她一起感受生命的愉悦和雀跃。
至于未来,他依旧不愿去想。他不愿意离开武当山,重新回到山外的世界,面对他曾经被蒙蔽的现实。曾经,燕山深处的他向往山外的世界,向往书上的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曾经,北平街头的他以为自己尝尽了现实的辛酸,了解山外真实的世界究竟是个什么样子。曾经,他坐在洪家酒店自己的房间里,把玩着骆阳送给他的靴刀,想到燕王,心头涌起的是感激和怯生生的憧憬,不敢太强烈,不敢执着,更不敢幻想未来——而那种源自希望的怯懦,背后撞击的冲动却又是他所未曾感受过的快乐。此时此刻,一切却又都不一样。突然之间,父亲又闯进了他的人生;他以为自己已经彻底摆脱了父亲的阴影,开始学会独立自强,自己掌握自己的人生。原来他到底还是一直在欺骗自己。父亲的阴魂,始终将自己牢牢覆压在最底层,永远不会散却。
为什么他有这样一个父亲?他的人生还没有开始,就已经是个失败。世人看他的眼光中,原来始终只是嘲弄;嘲弄的不是他曾在街头行乞偷窃,至少不光是;最大的嘲弄,是他生作沈如风的独子,生来注定是个背信弃义、反复无常、残忍荒淫之人,却还幻想做英雄豪杰,顶天立地,建功立业,青史留名。
而所有这些嘲弄之大,莫过于那个给他一切希望和梦想之人,原来内心之中也从一开始就在嘲弄自己,甚至装模作样戏耍自己,然后坐在一旁看笑话。
燕王在北平百姓心中一向声望甚高,却又何苦干这无聊之事,作弄自己一个毫无希望的贱民。还是,他又错怪了燕王?可他明明知道自己的身世,知道得比自己还要清楚;他又为何瞒着我,从来不说半个字?
他想了很多,已经到了一想起父亲和燕王就头痛的地步,更不愿意再想。只要呆在武当山里,他便有清净自在,而不用去想任何事情,也没人提醒他想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