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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
怎么这么疼……
他轻轻呻吟了一声。浑身每一寸都撕心裂肺地疼痛;头疼欲裂;胸腔一侧尤其的难受,时而火烧火燎,时而又仿佛冻成了一团坚冰,疼得窒息。
一只手搭上了他的额头;一个声音说道:
“他在发烧……”
有人掀开他的前襟,往他折断的胸肋上涂抹着什么;一阵压迫下的剧痛,让他呻吟连连。
周身好冷。似乎浑身都湿透了,衣服冰凉冰凉地贴在身上,好难受。
过了好久,他终于醒了过来,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昏暗;周围一圈是简陋的土砖,只在一侧是一面铁栅。幽暗的灯火在看不见的地方跳跃,勉强映亮小小的牢房。一个狱卒模样的人坐在铁栅外面,见他醒来,起身走上前来,略带同情地低头看着他。
“你醒了,”他说道,“要不要喝水?”
沈若寥虚弱地开口,却说不出话来;仿佛稍许运气,都能压迫到胸腔的断骨,疼得他浑身发抖。那狱卒却仿佛能猜出他的问题,回答道:
“这里是襄阳府衙大牢。你投水自尽不成,锦衣卫救你之时,不慎压断了你的肋骨;本来要押你去京师,只是因你伤重,无法上路,所以暂押你在此处,待你伤情好转了再走。”
沈若寥抬起没有受伤的另一侧手臂,忍痛摸了摸周身,却没有摸到秋风;腰间的挂钩都已经消失不见。
要则被锦衣卫收了去,要则在他跳船投江之时,从身上滑脱,落入了江水之中。总之,无论哪一种可能,他都已经丢失了秋风,再也找不回来。
他转过脸去,对着内墙,绝望地闭上眼睛,不再动一动。
他在大牢里安静地躺了两天。黄狸子每天都来,沈若寥只是闭上眼睛,任凭对方说什么问什么,也不出一声。
第三天上,胸侧的疼痛已经消却麻木了许多;他甚至可以尝试翻身,以及慢慢地坐起身来。他依旧不开口,也只在无人监视的时候,才会尝试活动。但凡有人来探视,他便继续装作伤重不能动,气息微弱地躺在那里,稍稍一被碰及伤处便呻吟连连。
又过了两天,他听得黄狸子对狱卒说道,日程已经耽搁,不能再拖;顶多再观察一天,一天过后,依旧毫无起色,那就只能抬着他上路回京了。
当天夜里,他静静地躺在草席上,倾听着外面的动静。他已经用心听了两日,依旧听不大出来外面究竟是何布局,这府衙大牢究竟有多大多深,多少机关。四周总是静悄悄的,只有在锦衣卫来探视的时候,外面才有人声。
此时此刻,外面又是一片死寂。或许一切都是假象,都是机关陷阱;或许外面,早已布好了枪林箭雨,重兵密阵;至少,也是个九曲迷宫的地下堡垒,让他找不到出口。
即便肋骨好透,这一番折磨也让他全身虚弱,只剩下半条命;更何况他的伤还远远没好。然而他管不了那么多,更等不起;如果今夜不离开这里,天明他就要被捆起来,抬在担架上,押送回京师;进了京师,等待他的便是锦衣卫狱,和那久负盛名的锦衣卫大刑。他想方设法毁了蜀王的密信,为此几乎送命;可这一切远远没完。锦衣卫的大刑,他如何可能招架得住?他根本都不愿意去想象。也许还不如今夜孤注一掷,拼死一搏;如果逃不出去,也要争取一头撞死在这襄阳大牢中,无论如何,也强过去京师百倍。
他倾听良久,断定外面没有动静,下定了决心,于是转过头去,声音微弱,向那唯一留在牢房中的狱卒要水喝。
那好心的狱卒取了水杯,打开铁栅上的锁,走进牢笼里来,在他身边蹲下来,伸手就要扶他起来喂水。
沈若寥瞅准机会,猛地坐起身来,一头撞到那狱卒额头上,当即把对方撞晕过去,倒在地上,不省人事,水洒了自己一身。
然后,他禁不住胸侧的剧痛,也仆倒下来,双臂抱胸,浑身痉挛,却不敢出声,生怕把人引来,咬牙生挺,几乎就昏厥过去。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熬过这阵剧痛,透过一口气来。他勉强站起身来,头重脚轻、跌跌撞撞冲出了牢笼,然后定神片刻,小心翼翼地打开牢房门,走了出去。
出了门,他便愣住了。周围什么也没有;没有枪林箭雨,没有九曲迷宫,更没有重兵密阵。没有一个人影;甚至再没有一块砖——高墙,铁栅,全部消失了;原来几天来他所身处的,根本不是什么府衙大牢,而竟然只是一座孤房,坐落在一片无人的荒郊野外,周围光秃秃的一片坟岗,居然连棵树也没有。
他满心满脑的茫然和不可思议,却来不及思索;周围看上去无人,并不证明真的一定无人,更不意味着不会有人随时出现。他提起精神,攒起力气来,强忍着伤处持续的尖锐刺痛,顺着唯一可辨的土路向着远离孤房的方向踉跄跑去。
夜深沉。沈若寥跑了一小会儿,便再也坚持不住,坐倒下来,喘了半天气儿,待疼痛稍缓,咬牙挣扎站起来,不敢再跑,却更不敢再停,只能一步三摇地摸黑继续走下去。
他无意识自己究竟这样走了多久,更不可能知道自己究竟在哪里。许久之后,伤处的疼痛已经开始迟钝麻木起来。他喉咙干渴,浑身虚飘,甚至已经不再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双腿在行走。又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意识到眼前不再有路,才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江边。
他甚至无从知道,眼前漆黑若无物的江流究竟是什么江,是不是汉水。他梦游一般顺着江边走了几步,眼前一片昏花,什么也看不清。或许再继续走下去,他就会一头栽进江里去,而根本都感受不到。朦胧而凌乱的意识碎片开始在心头眼前一片一片地飘起来,很快布满了他的整个视野和心胸,还在不停地往外窜着,乱哄哄重叠交杂在一起,拥挤不堪。他越发地看不到,听不到,感受不到疼痛,只剩下这些飘浮而失控的意识,互相撕扯,从各个方向向外撕裂。
爹……燕王……我究竟是在做什么?在骗自己……原来我一直在骗自己……
他突然停下来,意识到自己撞进了一个什么东西,却感觉不出来对方究竟是硬邦邦,还是软绵绵,只意识到自己跌倒下来,却没有力气出声。
一个声音仿佛在遥远的地方飘缈地响起:
“沈若寥,伤成这样,还想跑到哪儿去?”
有手把他从地上抓起来;他猛地惊醒,活生生的恐惧瞬间回到身上;他挣扎着甩开抓住自己的手臂,胸侧刺痛大作,蜇得他站立不稳,又向下栽去;倒地的瞬间,他心里一横,向外一滚,把自己滚下了江堤,掉入漆黑的江水之中。他不知究竟是什么力量让自己在刚刚经历了一次之后,又第二次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投江;他明明已经吓得魂飞魂散,根本再没有任何勇气可言。或许一切最终正是源于这种恐惧——知晓自己如果不如此选择,只会遭受到比溺水更加惨痛黑暗的折磨,由此而生的恐惧。
黄狸子见他滚落江堤,瞬间没入漆黑的江水之中,连个影也看不到,立刻慌了,就要带着手下冲下江堤去寻人;一个手下却在此时,指着江面叫起来:
“大人,快看——”
叫声起来的同时,黄狸子便看到,一条小巧的屋船忽然从近旁江堤拐角处的苇丛中钻了出来,仿佛是潜藏等候在那里多时,早有准备;船上有桅杆,帆是收着的;船头船尾各挂了一盏灯,一个清长的人影安静地立在船头,望着岸上的众人,简单地拱手行了个礼,并没有出声。
黄狸子灯光中见到那人的脸,吃了一惊,没有说话,沉默地站在堤岸上,伸手止住了自己的手下,只远远地看着那条船上的两个船夫把不省人事的沈若寥从水中捞上来,抬进了船舱。
船头那人随后对着岸上众人淡淡微笑着点了点头,再次行了个礼,便转身走进了船舱。幽暗的灯光之中,隐隐看到小船掉过头去,船帆在桅杆上升起张开;紧接着,船便迅速地消失在了黑夜中的江面上。
黄狸子沉默地立了片刻,转过身来,对着自己的手下;先前被沈若寥撞晕的狱卒此刻也在身边,和其他人一样,不知所措地望着自己,等他下令。
他开了口,低声命令道:
“速去把那牢屋拆掉,废砖散着丢弃到江中;剩下的东西放火烧毁,要烧得只剩灰烬。我们要赶在天亮之前上路回程,不能耽搁,更不能留下丝毫踪迹。听明白了?”
手下训练有素的武士们没有说话,只是静默整齐地点了下头,便匆匆领命而去。黄狸子也随即离开,消失在了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