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枝头聒噪的蝉虫,还没有将一整个带着橘子汽水味道的夏天吃尽,空气里氤氲着一层热汽。
小男孩踢踏着一双不太称脚的鞋,“嗒嗒嗒”的一路小跑过田梗,由远及近,跑进中学校舍边上的一家小卖部。
用袖子抹了把鼻涕,掏出手心里攥了一路的五毛钱硬币,踮起脚尖,敲了敲没过他头顶的玻璃柜子。
“买东西。”小男孩努力张了张嘴发声,声音终究因为害羞而呜咽在嗓子眼。
小卖部的老头,抬起埋在报纸间的头,瞟了眼柜台,见没人又举起报纸看了起来。男孩急忙又敲了几下,双手抓着柜子,脚踩在柜沿,努力把脑袋探出柜面。老头推了推鼻梁上架着的老花镜,看了眼那个探出来的小脑袋,收起报纸露出一抹和蔼的笑容。
“小啊奕是要买什么呀?”
“嗯......”安羽奕把手里攥着的五毛硬币,放在柜台上,又使劲往里推了推,才小心翼翼的从柜子沿下去。
五岁的安羽奕对于钱币没有太大的概念,对于他来说比一毛大的都是大钞,毕竟奶奶平日里能给到的零花钱并不多,有时候在中学的操场上捡到一毛钱就会喜出望外高兴老半天。所以他喜欢低头走路,一来是因为过于腼腆,二来是因为更容易撞见幸运。当然事实证明,低头走路更容易撞见的是意外。
小安羽奕在柜子前看了很久,天秤座浑然天成的选择困难症真的是毁天灭地,撕磨掉人所有的耐心,直至天地为之变色。
磨蹭了很久,终于选了冰柜里的一袋橘子味的汽水,把找回来的三毛钱放进围兜的小口袋里。出了小卖部没多久,天空就“轰的”一声闷响,吓的他原地打了个哆嗦。明明没有被雷击中,人却僵在路上迈不开步子。
夏天的雷阵雨总是来势汹汹,让人措不及防,很快斗大的雨点伴随着闷雷扑面而来。僵在路上的安羽奕吓的红了眼眶又哭不出声响,急得六神无主的时候,感觉有人跑向他,拽着他的手腕,把他拉到一颗大树底下。
树很大,枝叶也很繁盛,只是对于抵挡夏天劈头盖脸的瓢泼大雨来说,并没有什么卵用。但是在那么个雷雨天里,有这么一个人握着你的手,就会心安很多,虽然可以明显感觉到他也在瑟瑟发抖。
那场雨淋湿了他们的前胸和后背,却在胸口开出一朵花来,温柔了记忆。
......
“啊奕!”古亦晨从睡梦中惊醒过来,满头大汗。巴士上的卧铺地方很小,稍一个动作,脑袋就撞到上铺,闹出很大的动静。索性上铺的四五六睡得很死,鼾声很大。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凌晨两点十分,只是那铿锵有力的鼾声震的他翻来覆去睡不着。
其实古亦晨也知道,让他翻来覆去睡不着的并不是四五六的鼾声,而是“近乡情更怯”的胆怯与不安。
记忆里那座想要老死不相往来的村庄,却给了他一种“丑媳妇见公婆”时的紧张。
折腾到近四点,才在忐忑不安里沉沉的睡去......
“哥,哎哥醒醒,到站咧,醒醒啊哥。”古亦晨在一片名为困的混沌中被一阵久违的乡音摇醒。醒来的时候,巴士已经停在路边,车上除了一张凑在他眼前的陌生的大脸,和上铺那阵让他后悔带出来的拖油瓶的鼾声外,再无别人。
古亦晨挥手示意眼前的人让一下,他要起来。从卧铺上起来,看着上铺酣睡如泥的四五六,气不打一处来。一个高抬腿砸下去,脚后跟正中四五六的腰腹。
随着“嗷”的一声杀猪似的惨叫,四五六捂着小腹从睡梦中吐血惊醒,同时古亦晨的小腿肚子也搁在木板上生疼,只是解恨了,那点疼痛也是可以忍耐的。
四五六结束嚎叫,彻底清醒过来后就一脸怨妇相的盯着古亦晨。“小老板你心情真好,一大早上的就起来练劈叉,考不考虑加入中国女子体操队啊,你看那么小的地方,还能做那么高难度的动作。”
“你还起不起来了?”古亦晨瞪着四五六,四五六立马一个激灵结束刚才的碎碎念,做了一个咬紧嘴唇闭嘴的动作,只是没有忍过三秒钟又开始自行解开嘴上的封印。
“哎呦喂小老板你这眼神瞪谁谁怀孕的,别瞪我了,怪吓人的。”
“闭嘴。”
“别呀,小老板,不说话这一路得多闷啊?”
“......”古亦晨满脸的黑线,心想肯定是之前撞车把脑子给撞坏了才会带上这么个包袱上路。
“哥,哥,回乡呢?”古亦晨的身后又追过来一串刚才摇醒他的乡音。
古亦晨:“......”
“哥,你怎么也那么早回乡呢?”
古亦晨:“......”
“哥,我是因为在外面混不下去了,才提早回来的,嘿嘿。和我一块出去的,都混的越来越好了,就我跟个傻狍子似的没长进,打着赤条就回来了。说出来挺让人臊的慌的,不过感觉我这脑子,还是乡里适合我。哥,你也是和我一样混不下去才回来的吗?”
古亦晨:“......”谁是你哥!
“哥,回来的好,这里空气闻着都是香的。”
“......”古亦晨只觉得肺在冒烟,额头的那团黑线已经压得他脖子生疼。心想他这出门带了一位祖宗,路上还能再遇到一位祖宗,也是赶趟似的逼他去买□□啊。
“就说这地方环境真好,看这山清水秀的。”四五六非常自来熟的搭上话去,两个祖宗很快就凑到一块叨唠起来。
“就是,叔真有眼光。”
“谁谁谁是你叔啊?我才三十出头一点,他是你哥,我怎么就成了你叔了呢?什么眼神啊。”
“不好意思啊叔,我就是看您,看您长得比较老成。”
“叔,还叔,找削么呢?仔细看看,叔这脸明明是标准的娃娃脸啊,长得和我八岁时候一模一样。”
“那是因为你长得太着急,八岁就长着张四五十岁老大爷的脸。”古亦晨忍不住幽幽的补上一句。
“小老板你怎么也这样啊,我明明和你长得差不多啊,看看,看看,是不是差不多的。”
“你从小到大是没照过镜子吧。”
古亦晨说着突然停下脚步,走向路边卖杂物的小摊,挑了一顶黑色的鸭舌帽。
“多少钱?”
“十八。”
古亦晨付了钱,把帽子戴在头上,走了几步,又把帽沿往下压了压。
城南村一侧靠山,依附着地势慵懒的斜倚在山脚上,一侧又临河,进出村子都只有一条路。村子人口不多,特别是年轻人多出去外地打工,老人又不爱出门,来回的公交一天只有一趟。
古亦晨坐在候车室的靠椅上,鸭舌帽盖过他大半张脸。关于村子的近况都源自于身边那个牛皮糖似的自己黏上来的小伙,麻皮。
毕竟古亦晨只有十六年前出过那么一次村子,还是被村里人撵出来的。进村的路早就忘了,村子也肯定不会是他记忆里那个模样了。
“哥,我都跟你讲那么多了,你也跟我讲讲你的吧。”麻皮很快耐不住性子,自己的故事已经正着反着都说叨了一遍,嘴巴又开始按捺不住。
古亦晨自然不愿轻易对别人提起他的过去,记忆里能够拿来惦念的人和事物本就不多,更何况是值得讲,值得念念不忘的。
如果不是那天无意间在大街上撞见安羽尚被一群人簇拥着走过,看到似曾相识的低头走路习惯,让他心生疑惑,如果不是那铺天盖地的关于安羽尚死亡的报道,和关于他死亡的疑点,古亦晨也许至死都不会再回到村子。
明明记忆早就模糊不清,明明连模样长相都糊的像层雾,可是他从身边走过,记忆就在刹那间复苏了起来,好像拼图里最至关重要的那一块突然从床底下翻了出来,阻塞的记忆突然间被打通了任督二脉,却也因此又在古亦晨的心上结上了千千结。
记忆里那个死了将近十九年的人,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大街上?
“哥想什么呢?进村的巴士到站了,赶快赶快。”
“麻皮,你自己先管好自己那么大的行李,我们小老板那两条大长腿'哗哗'的就跟上来了,看你这小短腿三步都够不上我们小老板一步。”四五六还记得被喊叔那一箭之仇,逮着机会就不忘插刀回去。
麻皮被命中要害,刚想反驳,边上古亦晨一踏步跨过去,自己确实要小跑两步才能跟上,瞬间整个麻生都不好了。
进村的路只修了最开始的那一段,没开多久就是蜿蜒曲折的泥路,司机又不爱减速转弯,车子一路打漂,本来还想四处看看风景,找寻下记忆里可以一一对应的点,一下子就被颠的心肝肚肺肾都移了位,强忍着上前一把拎开司机自己上去开的冲动,直至车开过这一程。
没有想象中那么天差地别的变化,两边的农田被挖成一个个虾塘,只有少数还种着粮食。房子好些也都还是早年间的砖瓦房,是古亦晨近十年来都没再看到过的房子。
车子驶到一个圆坛边上就停了下来。圆坛中间是颗三人方能合抱的古树,像整个村庄的标识,兀需再人为的添置些标志性建筑。
圆坛的一周都是橘色的木椅,由于常年风吹雨淋和村里熊孩子的捣蛋的乱涂乱画,早就被磨去一层漆。
虽然物换星移十六年,古亦晨却依然记得这棵树,还有那年的那一场雷阵雨。
古亦晨并没有想过要为了谁赴汤蹈火,也并不是安羽奕有多么的让人念念不忘,只不过每次恰巧在他快要忘记的时候,安羽奕又浓墨重彩的在他心上划上那么了一刀。抓不住,又放不下,譬如这一次。
起初的时候,他只是想确认那人到底是安羽尚还是安羽奕,虽然只是那一刹那细微的表情动作,他相信那一霎的直觉,即使全世界的人都告诉他,十九年前活下来的是安羽尚。
花了十几年才接受的安羽奕死亡的消息,因为那一霎那的直觉给了他一种死灰复燃的希望。当他正为这不辨真假的希望而欣喜若狂时,却发现无论结果是安羽尚还是安羽奕,他的身边已多了一个叫白以沫的男人。
虽然古亦晨以为他心里的放不下,只是作为儿时玩伴的情谊。明明吃着千年老陈醋,却还是得逼自己放下。
好不容易放下了,不去听不去看,却还是没能躲过满城纷纷扬扬无孔不入的关于安死亡的报道。
如果说白以沫是安的万劫不复,那安羽奕肯定是古亦晨的泥沼深陷。
抓不住,逃不开。
“哥,去我家坐坐不?”麻皮永远秉持着你不理我没关系,反正我理你啊的热情,愉快的打断古亦晨的思路。
“你自个儿先回去吧,没看见我家小老板在思考人生?”
古亦晨:“……”
……
古城的夜不像城里那般灯火通明,只是稀稀拉拉的亮起三两盏,像夏夜里隐在草丛间的萤火虫。
“小老板,这椅子上是粘了502胶水吗?再坐下去都可以人椅合一了,你看这天都黑了。”
古亦晨抬头望着一侧那片没有灯火的半山腰,终于起身,拎起手边的登山包。
“小老板,我们这是要去哪?”
“上山。”
“上山?小老板你在这坐老半天就是为了等天黑了摸黑上山?是去挖别人祖坟呢还是盗墓?是南派还是北派哦?”
“闭嘴。”
“来,小老板让我看看你那两只手指是不是奇长无比。”
“滚蛋。”
“小老板你的麒麟臂是不是被封印起来了?”
“折了。”
“小老板,你看这大晚上的山上阴气多重,路又不好走。”
“你不是道士么,还怕这些?”
“不是,小老板,你这属于扰民。”
“......”
过去上山的小路,因为没人再走而被荒草覆没,回家的路需要拨开这雾霭重重的夜和荒草枯藤才能找到。
“小老板,这山头怎么那么多没人住的荒宅啊,怪阴森的。”
“废话真多。”
“小老板,我刚用手电筒照了照,你看那家,连门和窗都没有,就剩几个四四方方的窟窿在那边。小老板你怎么了,怎么不说话呀。哎,小老板你去哪?”
想念像被时间挖空的空冢,心里惦念的那个地方,终于山一程,水一程的到达,才发现只剩些断壁残垣。
而他只是想回家。
“小老板我们来这里干嘛啊?这屋子连门都没有。”四五六拿手电筒朝古亦晨后背照去,古亦晨正对着门口,空荡荡的屋子,没有门,只剩一个石砌的门槛,荒草覆没的断壁残垣,犹如记忆。
四五六又把手电筒往边上照了照,青藤爬满的灰墙,写满了阴森和冷寂。背后细微的一阵冷风就足以令人心悸震颤。四五六一个哆嗦忙往古亦晨身边跑去。
“我说小老板,您这是过来体验生活呢还是来探险啊?”四五六看着古亦晨打着手电在屋内翻来翻去,也不顾那厚厚的蜘蛛网,四五六跟在后面,被抖落下来厚厚一层灰,呛的直咳嗽。
“啊呸,这都多少年没人来过了。”四五六蹲在地上抹脸上的灰。“我说小老板,小……”
四五六直起身子抬眼望向四周,古亦晨早就不在原处,只听着“咯吱,咯吱”的声响,从一侧传来。再这样的夜里,任何声响都会捎带些许诡异,让人不免有些杯弓蛇影。
四五六拿起手电往声音的方向照了照,木制的楼梯上纷纷扬扬的扬下一层灰,像一场后知后觉的雪,冰冻了时光,而现在被人掀开抖落,带着大兵压境的寒冷,却又折射了某一处的光亮。
拾级而上,一级一级,古亦晨在向他的童年走去,向那个还不用他孤军奋斗的他自己走去。可以低头,可以服软,可以握紧别人的手,而不是一个人拳头紧握。有人觉得苦难是不敢回忆,不能回忆的,其实在你过的不好的时候,幸福才是不敢回忆的。
二楼的光线比一楼的还要不好,只有窗框里透进来的几束月光,屋内透着一股浓浓的木头霉腐的气息,屋子俨然是撞危楼,每一步都像是会被踩出一个大窟窿是的。屋子空空荡荡的,只剩一张快要散架的床,和一些杂物纸板箱。
古亦晨搬开这些箱子,翻找起来,那些小时候自己塞床底下的作业本和试卷都被收在箱子里。最底下是个掉漆生锈的红铁皮盒子,古亦晨双手握着盒子,长吁了口气,也不管那床板结不结实,上面有多少的蜘蛛网和灰,直挺挺的躺了上去。
“小老板,这大半夜的是准备住这里吗?别啊,住桥洞也比住这里好啊!”四五六终究还是屁颠屁颠的跟上了楼,看古亦晨躺在床上就开始急眼了,只是他家小老板愣是没听见是的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见古亦晨一声不吭,四五六马上就选择放弃,挨着古亦晨就躺了下去。
“卧槽,谁让你躺上来的,你给我下去。”古亦晨非常嫌弃的踹了一脚四五六,这床本来就小,这一踹直接把四五六从床上踹了下去。然后又是尘埃漫天。
“哎呦,小老板你怎么那么绝情呢,这不是只有这一个床么,给我腾个地方挤挤呗。”四五六还是不死心的爬上床,索性双手抱住古亦晨,脚夹着古亦晨,猿猴似的死死缠住古亦晨。
“你给我放开。”古亦晨用力的踹开四五六,偏这四五六炼就了一副狗皮膏药的本事,怎么甩都甩不下来,倒是弄得整张床都晃得“咯吱,咯吱”的直响,最终不出意外的轰然崩塌。
大大的扬尘之后,四五六识趣的缩到墙角。古亦晨恶狠狠的瞪了眼四五六,躺在已经坍塌的床板上。
月光沉静如水,闹腾之后,又把一切捋平整,裹挟着所有人的疲惫进入沉沉的梦乡。
古亦晨做了个很长的梦,梦见了台风,洪水,把屋子整个都掀掉,自己兴冲冲的回家,却怎么也找不到原本家的位置,明明记得在那个地方,却什么都不剩了。而后黄纸漫天,安羽奕从对面跑过来,还是过去时的模样,明媚的傻白甜的笑容。过来牵起他的手把他拉到一个小土坡上坐下,然后指着远处一户人家说到:“啊晨你看那户人家在出殡,想不想去看看呀。”
“不是太......”古亦晨话还没说完,就被安羽奕牵着往山脚下跑。然后在一户人家的门口停下,那门面他再也熟悉不过,熟悉的在梦里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那些人都穿着白白的麻衣,安羽奕毫无畏惧的牵着古亦晨的手穿梭在人群里,往大堂挤去。大厅的木板上白布盖着一个小小的身躯。古亦晨本能的不想再看,想从里面退出来。
安羽奕却执拗的拽他往走过去,然后掀开白布,冲着古亦晨笑:“你看那不是我。”
古亦晨往白布望去,那是张被水浸泡有些腐烂的辨认不出长相的脸。
“不要。”古亦晨大叫着从梦中醒来,怀里抱着的红铁皮盒子从手上滑出。支起身子,背后和额头全是冷汗。只是梦境真实的让人害怕,古亦晨不知道有多少年没有做过和故乡有关的梦,像白居易《琵琶行》里的那两句: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我今因病魂颠倒,惟梦闲人不梦君。
“小老板,你这几天怎么老做恶梦啊。”四五六抱膝坐在古亦晨的斜对面,怕古亦晨还没消气,不敢靠的过近。不出意外的没有被古亦晨搭理。
“小老板那盒子里装的什么啊,看你那宝贝的样。”
古亦晨只幽幽的抬眼白了四五六一眼,没有说话。看着那个红铁皮盒子,迟疑着不敢打开,仿佛盒子里装着什么洪水野兽,不知要鼓起多少勇气才能够抵挡。
憋着一口气用力的掰开,也不知道是因为年久生锈而导致特别难打开,还是其实古亦晨并没有那么大的勇气所以手软。
盒子的外面被氧化的不行,里面却还是好的,最上面是一张合照,照片上是两个手拉着手的男孩,年少时的古亦晨一张吃了酸芒果似的变扭傲娇的脸,而安羽奕一脸傻白甜的憨笑。
那是安羽奕爸妈来接走阿奕的那一天,啊奕兴冲冲的拽着古亦晨合影,老式的放胶卷的柯达相机,安爸爸喊着“靠近一点,对笑一下,很好。”
古亦晨变扭的一动不动,一旁的安羽奕却开心的握住古亦晨的手,又惊讶又变扭又开心,一切也就定格在那一刻。
照片下面是一张泛黄的旧报纸,记录了当时轰动一时的肇兴乡拐卖儿童杀人抛尸案,而当时案件的被害者就是安羽奕。
从一开始在大街上遇到安羽尚的时候,古亦晨就有那么一种直觉,那个人是安羽奕而不是安羽尚,只是一个死在十多年前那起恶性案件里的人,怎么会在十多年后出现在大街上,以他的同卵双胞胎哥哥安羽尚的身份生活着。即使他伪装的很好,但是那些细微的动作习惯和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表情是伪装不了的。
只是古亦晨想不明白,安羽奕为何要以安羽尚的身份生活下来,玩十多年的扮演安羽尚的游戏,为什么不能作为安羽奕他自己活下来呢?
古亦晨很想能够和安羽奕对峙,想知道这么多年没有他参与的日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想问他究竟为什么要掩藏最真实的自己而作为别人活下来?如此温柔的他一定有一个一个温柔的道理。古亦晨责怪自己为何没有早一点确认,明明安羽奕一出现古亦晨就认出了他,明明那时候一切都还有挽回的余地和可能。人为何总要等到木已成舟,一切都无法挽回的时候才来后悔,列举出无数种如果。
只是没有如果。
安羽奕和安羽尚是一对同卵双胞胎,一模一样到父母也认不出来他们,这世上唯一能分辨他们两个的似乎只有他们自己。出生的时候据说两个婴儿是互相掐着脖子出生的,护士们很难一个个的把他们从大人肚子里顺产出来,剖腹的时候切到胎盘造成大出血。孩子出来的时候两个都奄奄一息,而他们的母亲更因为这次的难产而没有看到自己孩子一眼就过世了。
安羽奕和安羽尚被送进重症监护室整整一天,才度过危险期,只是护士们不敢把两个婴儿放一起,放一起就会发现他们互相掐着对方的脖子。所以人都无法理解这么小的婴儿为何会有这样的行为。
安父沉浸于失去妻子的痛苦中,并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后面几天就忙着妻子的葬礼和杂事。因为一想到妻子是因为替他生这对双胞胎兄弟死的,他就无法坦然的面对两个孩子,一见到就会心疼。
交给家里的保姆,自己就投身到工作中去,让自己忙到没有时间去思考,去想念,去悲痛。
只是常常接到保姆的紧急电话,小孩三天两头都送医院急救,安父只以为因为当时难产和本身是双胞胎在肚子里营养不良而导致体弱多病。
直到孩子们三岁能走路说话的时候,保姆终于不堪忍受的打电话报告安父,这两个孩子不能一起带。以前不能走的时候,就常常发现只要放在一起就互相掐的青一块紫一块,只是力气都小还没什么大碍。一次两次之后,保姆只要记得把两个孩子分开放就可以了。
只是到了两个小孩都能自己走的时候,一个转身就能发现两个孩子扭打在一起,每次扭打嘴里都念念有词“你是假的。”“你才是假的。”
甚至有一天发现其中一个差点被另一个推下阳台的护栏,幸好栏杆间隙小卡在那边推不动,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只是小保姆每天都担惊受怕,也更不堪忍受自己没有照顾好两个小少爷的自责。
保姆的辞职才让安父终于意识到了这两个小孩身上的问题——因为彼此太过相像而觉得其中一个是假的自己。
安父终究还是决定把那个差点被推下阳台的安羽奕送去给乡下的父母养。把比较暴戾的安羽尚留在自己身边,毕竟父母是上了年纪的,找个相对安静柔弱点的过去会比较好照料。
孩子的记忆很短,在被分开后一段时间,安羽尚也变得没有那么暴戾,和平常的孩子并没有什么不同,甚至在孩子中间还挺有人气和声望的,在孩子□□岁的时候就成了孩子王,成天有一堆孩子跟着他,听命于他。老师对于安羽尚的评价也都是成绩优秀,善于和人相处。让安父觉得也许是自己过去多心了,孩子并没有沾染上过去的暴戾,而是温顺的像他们的母亲,想着也许过几年就可以把安羽奕也接回自己身边,毕竟父母真的是上了年纪了,不可能一直帮他照顾那个孩子,而且自己有比乡下更优良的教育环境,和更好的生活环境。
而安羽奕也在被爷爷奶奶照顾之后,忘记了婴儿时期的那个和自己互掐的双胞胎兄弟。
肇兴乡民风安静淳朴,爷爷奶奶更是自给自足,用勤俭善良驯养了安羽奕,逐渐养成了温柔的傻白甜性格。只是不知道为何,安羽奕有一份天然的对死亡的恐惧感,一直如影随形。加上奶奶为了哄安羽奕睡觉或者为了骗安羽奕不要出去玩,而总给安羽奕讲一些吓唬小孩子的故事,比如什么老虎外婆啊,打雷会劈吃饭总是不吃完的小孩之类的。
导致安羽奕特别怕黑,不敢走夜路,也怕打雷,一打雷就躲在棉被里捂住耳朵瑟瑟发抖。
安羽奕和古亦晨认识,就在那样一个害怕的走不动路的雷雨天里。
古亦晨从安羽奕的身边跑过,扭头看到站着路边吓得瑟瑟发抖一动不动的安羽奕,跑了几步终究还是折返过去,抓起安羽奕的手。并不那么勇敢的那个小孩,为了给另一个比自己更弱小的孩子安全感,而故作镇定,人在有了要保护的人的时候才会拥有超乎寻常的勇气。
那之后古亦晨和安羽奕就熟识起来,安羽奕觉得古亦晨踏实可靠,而非常喜欢粘着古亦晨,没事就往古亦晨家跑。
古亦晨觉得安羽奕太粘人,表面上会变扭,内心却并不觉得安羽奕烦人,甚至有时候会习惯从家的窗户往下去看安羽奕来了没。毕竟他那外冷内暖的变扭的性格让他从小就没有什么朋友。有时候还因为自己那酷酷的表情而常常和高年级的男孩打架。只有安羽奕不会惧怕他的冷,远远的就冲他笑,像暖冬里的一抹艳阳。
只是年轻的笑容极浅极淡,像从过去吹来的一阵风,偶尔停在你的肩头,只记得偶尔的几个片段,像从未留下只言片语就转身离开的你,故事也再不能串联成为故事。
原本平静的故事是什么时候被打破的,古亦晨想了很久也想不清楚,是突然的听到安羽奕的死讯?还是突然听到安父要接安羽奕回去城里?还是在更久之前的那个暑假。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两个安羽奕,一起开口问古亦晨:“猜猜哪一个是我?”
像极了那时候电视上正在放的真假美猴王的片段,长相还是装束,甚至连表情都别无二致。
古亦晨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哪一个才是他熟悉的安羽奕,不明缘由也不由分说,上前牵着他就走。只听到背后那人站在原地说:“连阿晨都辨认不出我们两个谁是谁吗?”
那一句话确实让他迟疑过,牵着安羽奕的手松了一下,没有回头。当年他究竟有没有猜对,谁知道呢。
在那之后,安羽奕和安羽尚就一直在玩那个猜猜我是谁的游戏。古亦晨觉得很好辨认,因为一个人是否发自真心的笑是能够感觉的到的。安羽尚一直在伪装着和善的笑容,但那笑对于古亦晨而言是没有温度的,甚至是带着天然的凉意的。而安羽奕时而灿烂时而害羞腼腆的笑容,每一个都让他觉得那么舒服。
即使两个人再相像,也感觉得出一个像冬雪一个像暖阳,只是自从那个安羽尚出现之后,安羽奕脸上原本傻白甜无忧无虑的笑容变得越来越少,像被谁掠夺了去是的。
后来,安羽尚和安羽奕就变得更为好认,一个人的身边总是很容易围着一圈人,被簇拥着,而另一个总是默默站在一边。明明是他的地盘,明明是他的朋友,却好像一夕之间全被掠夺了。那些他认真相处和经营的友情其实并没有那么坚不可摧,安羽奕花了几年和小伙伴们相处,而安羽尚只用了几天时间。
安羽奕用手指勾勾自己的裤口袋,口袋里只有几个一毛钱的毛币,而安羽尚却可以出手阔绰的随手掏出一张十块,然后使唤别人去买一堆的吃的,即使安羽尚自己根本不想吃那些东西。而人会很快进入一种惯性,变得习惯听从安羽尚的使唤。有人给钱让你去买一堆吃的和大家一起吃,没人觉得那是什么坏心眼,只觉得安羽尚是个大方的好人。而且安羽尚很有主见,总有很好的提议去玩一些游戏,还带了他们都喜欢玩的小霸王游戏机,所以为什么不呢?
过去的安羽奕并没有自卑过,一直觉得自己很幸福很富足,爷爷奶奶对他很好,还有一堆很好的朋友。对他来说,幸福不多不少,其实刚好够用,只是安羽尚出现,一切就显得相形见绌。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当安羽尚第一次出现在安羽奕面前,安羽奕就感觉到那种压迫感,即使记不得婴儿时期的事情,但那种从安羽尚身上感觉到的排斥感和压迫感先于任何感官复苏了。看着安羽尚穿着一身光鲜体面又漂亮的衣服,而他那身上并不合身又沾满泥土的衣服,还有那双沾满泥巴的手,用力的在衣服上摩搓了两下,还是蹭不掉手上的泥。
见面的时候,安父也是给他零花钱的,只是安羽奕从未拿过那么大的人名币,根本没办法去花,又把钱塞回父亲手里,然后摇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怎么花。安父收回钱,在皮夹里翻了一会,才抬头问了在一边的安羽尚有没有零钱。
安羽尚瞟了眼安羽奕,只是那眼神里分明写满了嫌弃,是不满出现一个什么人来瓜分你的生活的那种排斥感。没有说话,从自己的小皮夹里掏出一张十元,安羽奕还是不接。安羽尚就挑了张更小的五块塞在安羽奕的手里就合上皮夹不理。
明明是亲兄弟,明明有着一样的样貌,一样的父母亲人,却又那么不同,究竟是因为人与生俱来的秉性,还是从小经历的环境使然,一个带着盛气凌人的骄傲,一个带着无处安放的自卑,就这么久别重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