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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4-03-11
原来,爸爸从重伤中醒来的第三个年头,vivian他们就联系上他了。只是爸爸当时孑然一身,境况窘迫,病情恢复也很慢,所以让他们先隐瞒了消息。爸爸在那五年里近乎隐退,除了疗伤和休养,他还做了这样一件事,筹拍最后一部纪录片。
vivian用力所能及的资源和条件在后面两年帮助爸爸达成了目标,而胡悦也用她的方式跟妈妈一起守候该来的东西。
从vivian手里接过爸爸的住址和联系方式的时候,妈妈手都在发抖,她不是紧张,也不是期待,她生气了。她感觉再次受到爸爸的欺骗,她一直苦等,抱着等到老死的决心苦等,没想到爸爸竟一直在暗里考验她的耐性。
虽然想过如果爸爸还活着,会因为不得已的原因延迟归来,可是知道他在做这样一件事之后,她近乎愤怒。一颗死灰般的心,还来不及点燃,就已经燃烧。她以为爸爸出于自尊心舍不得回来,却舍得了她和我。
vivian和胡悦看着妈妈和我,眼底闪过黯然的光,却没有多作解释。最后,胡悦阿姨劝妈妈:“去看看他吧,你会明白为什么他说他还在路上。”
妈妈足足迟疑了一周的时间没有动身。那一周里,我见到了时隔六年没有在她身上出现的生机。她浮躁,甚至聒噪,却还要努力表现出无关紧要的样子,就像在示威,她已经忍了六年了,还有什么不能忍的?可是在我眼里,她活像个待出阁的小姑娘,在跟心上人玩着一场谁等得过谁的游戏。
最后还是外婆鼓励了她。外婆说:“以牙还牙,以眼还眼,遍体鳞伤的滋味你不是没尝过,还要这样逞强吗?”
妈妈去到那个陌生小镇的那天,是个阴雨天气。西南部山区的空气湿漉漉的,服服帖帖的黏在身上。我一路搀着她的胳膊,感受到她发凉的体温。
路上的泥泞沾湿她的鞋子和裙裾。那地名谁也没有听过,我们不知道绕了九曲还是八弯的路,终于来到爸爸在的地方。
那是一座老式平房,年代应该很久远了,巷子的路是鹅卵石铺成的,路边和墙角长满青苔,几户人家晾着的粗衣布裤在细雨中飘飘洒洒。
我帮妈妈撑着伞,她的脸微微抬起,看着眼前的小小房子,鼻尖的地方似乎红了。
“宝贝,有点骨气行不行?好歹你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了。”我说着,牵着她的手,敲了敲眼前那扇木门上的铜环。她的手本来就小,那会儿更是小的几乎不存在了。
等的时间并不久,门开了。我见到了我的爸爸,我那日思夜想的爸爸。
“爸爸!”
那时我已经13岁,第四次跟爸爸见面,第一次叫他。我过于激动,也过于惊讶,以至于音调高的自己都快听不见了。
爸爸坐在轮椅上,他跟几年前我见过的样子一样,穿戴整洁,白色衬衫,隐约能看见身上肌肉的曲线。小麦色肌肤略微多了点黝黑,但脸上没有一点胡渣,细碎的短发也经过了精心打理。他的样子,气质出尘,完全没有因为在乡土中氤氲太久而变得庸俗,浓郁的质朴气息反而让他显得超凡脱俗。
“天天,来爸爸这里。”
爸爸的样子很平静,那双一向深邃的眼睛,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它闪过温暖的光。他的声音依旧低沉,语气却和蔼得近乎温柔。
我的脸被爸爸捧在手里,他用微微颤抖的手指对着我的脸颊拂了又拂,眼里闪着泪光,嘴角久久的翘着,最后终于开怀地笑了。
他咽了口气,忍住悲伤对我说:“臭小子,要当年也像现在这么像我,而不是像你妈,也许爸爸就认出你来了。”
我确定了,我性格的大部分地方,都遗传于爸爸。可是我当时坏不起来,我怔怔的看着爸爸的腿,嘴巴微微张开,疑问的叫了几声“爸爸”,却始终不敢问是怎么回事。最后,我扑进爸爸怀里,呜呜的哭了起来。
在我不冷静的时候,妈妈却表现出异常的镇定。应该是看到爸爸坐在轮椅上的瞬间,她的心结一下子全打开了。她没有对爸爸多问什么,爸爸也没有对她多说什么,最后,妈妈淡淡的问了句:
“晚饭想吃什么?”
“想吃土豆丝吗?”爸爸反问。
那一直是妈妈爱吃的。
爸爸那几年的生活都是由当地一位阿姨帮忙料理,妈妈去的那几天,暂时接替了阿姨的职务。她借着去买菜的理由,让自己在细雨里陷溺了很久。爸爸帮我擦掉眼泪,指示我跟在妈妈后面。
妈妈走的很慢,脚步轻飘飘的。她没有让我搀着,坚持自己走。一路上她都在看路面,差点错过去市场的分岔路口。我拽着她朝对的方向走,她像只木偶,放空了脑袋跟着我走。
路边有很多卖新鲜蔬菜的小摊,当地人用方言热情的吆喝着。他们戴着斗笠,穿着粗布衫,皮肤黝黑,大多很瘦。他们用好奇的目光打量我们,眼睛清澈而明亮。
妈妈愣愣的站在菜摊面前没有动,我给她挑了颗洋葱。
妈妈背对着爸爸,在小小的厨房里切洋葱。对着被雨点拍打的玻璃窗,她的背影纤细修长,像只单薄的花枝。妈妈一刀一刀地切着,眼泪就禁不住往下掉。
“切洋葱做什么?”爸爸推着轮椅,坐在旁边看她。
“给你做红烧排骨。”
“红烧排骨要用到洋葱吗?”
“新口味。”妈妈用生硬的语气说。
“还是我来吧。”爸爸搭住她的胳膊,要接过她的刀。
“不用。”
“袖珍,你哭了。”
“呛的。”妈妈的声音已经开始哽咽。
“呛得声音都变了。”
“……你怎么这么讨厌呢?”
爸爸撩起她的裙裾,轻轻擦掉上面的沙土。妈妈那天穿着宝蓝色的裙子,裙裾上印着朵朵玫红色的花瓣。爸爸擦拭沙土的动作很轻很小心,仿佛抚摸着真的花瓣,生怕太用力把它捏碎了。
妈妈切完洋葱,把刀立起来的时候,爸爸陡然将她的身子紧紧搂住,脸久久的埋在她的小腹里,大手环绕着她,像要把她揉进体内。
“袖珍……我是在做梦吗?”
妈妈仰起头,不让眼泪掉下来。
“袖珍,袖珍,袖珍……袖珍……申袖珍……”
爸爸一遍遍的叫着她的名字,一遍一遍,语气慢慢的,沉沉的,像久久的含着一颗糖,始终都不肯放弃回味。
妈妈终于抑制不住,抱住爸爸的肩膀哭得泣不成声。爸爸捧着她的脸,撩起她被雨点泼到的发丝,一点点亲吻她。妈妈一次次想抹掉泪痕,却怎么也抹不干,她跪下来,趴在爸爸腿上,哭得像个任性的小孩。
泪水打湿了我的脸,可是,我心里从没这么甜过。我走过去,伏在妈妈背上安抚她,爸爸俯下身子抱住我和妈妈。他的肩膀,很宽,很温暖,仿佛能撑起一片天。
爸爸没有答应妈妈立刻跟我们回去,纪录片的拍摄已经进行到最后的阶段,我们,都还需要等待。离开的前一天,爸爸把妈妈抱在怀里,大手将她的手指跟自己的十指相扣,紧紧握在胸膛,久久的吻她,似乎要吻到天荒地老。
我站在窗台,看到烟雾已经开始消散,知道这么多年我所企盼的未来,即将变得触手可碰。
爸爸真正回来是在一年多以后,那时他的腿开始恢复知觉。他凭借那部筹拍了六年的零片酬纪录片获得了三十多个奖项,里面至少有十对人物亲吻和拥抱的镜头是在群山的背景下完拍的。
爸爸像是完成了一桩夙愿,对妈妈说:“我带你去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永远。”
其实爸爸的等待,不是为了自己的心愿,而是为了曾经的诺言。他既怕我们因为他的身体受到牵连,又怕带给妈妈的未来不足以消除过去的隔阂,所以选择等待。等待一个,足以抵挡过去的未来,等待一个,足以迈向那个未来的时机。
爸爸带着这部收山之作回归了,他功臣身退,带着我们来到了澳大利亚,一个叫堪培拉的城市,在这座城市的郊区落了脚。走的时候,晖叔叔来送我们。他调侃爸爸,爷爷奶奶早就习惯他的消失,可是还会记挂他们的孙子,所以,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飞过来“骚扰”我们。
外婆跟着我们一起移了民,因为爸爸对她说:“我和袖珍,以后会有很多孩子,您得替我们操操心了。”
果不其然,才来几个月,妈妈就怀上了小迟。
外婆对爸爸说:“我不跟着去怎么能放心?我最了解我这女儿的脾气了,万一她伺机报复你怎么办?”嗯,外婆身体还很硬朗,嘴巴也很硬朗。
我的爸爸妈妈,关系还是怪怪的,就像刚才,咳咳……
“袖珍,我毛巾忘了拿了。”爸爸朝浴室门外喊。
妈妈开条门缝把毛巾递过去。
“过来点。”爸爸说。
“……”
“再过来点。”
“啊……!”“噗通”一声,妈妈大概是掉进水里了,她惊慌失措的问:“你……你没事吧?有没有压到你?疼不疼?”
“算了算了,既然都湿了,先别出去,给我擦擦背。”
“哦……”
浴室里传来水的声音,啪嗒啪嗒,还有,妈妈帮爸爸搓背的声音。
“袖珍,你怎么都不叫我?”
“……叫什么?”
“你觉得我想听哪个?”
“老公?”
“差不多。”
“孩子他爸?”
“差不多。”
“天天他爸?”
“差不多。”
“小迟她爸?”
爸爸轻叹口气,动作大概是,摇头。
“华天修,你别欺人太甚啊!”
妈妈话音未落,水里又是一阵闹腾,两个人安静了一会儿,只有鼻息哼出气息的声音。最后爸爸嘬了妈妈一口,用命令的语气问:“叫不叫?”他的语气不乏温柔。
“天修哥……”
“再叫一遍。”
“天修哥。”
“再叫一遍。”
“天修哥。”
“哈哈哈……再叫一遍。”
我几乎都能看到爸爸此时的脸上,一定露出一对浅浅的酒窝了。
“天修哥……”
“再叫一遍。”爸爸的声音变得很温和。
“天修哥……”
妈妈的声音变成低低的呢喃,浴室里渐渐沉静,只有偶尔发出拧毛巾的声音。大概又过了一会儿,门打开了。爸爸坐在轮椅上,妈妈蜷着两条腿坐在爸爸怀里,身上裹着浴袍,头倚在爸爸肩上,样子像是睡着了。
我过去要帮爸爸接过妈妈,却被他拒绝了。我前几年开始已经比妈妈高了,爸爸给我请私人教练,让我练就了一身好体力,可是,好像还没有派上过什么用场。
爸爸竖起手指示意我小声点,双手圈住妈妈的身子,将她环抱住,在我的搀扶下腿慢慢站稳,然后朝卧室走去。
他一步一步,走的不快,却很稳当。妈妈低哼一声,脑袋往爸爸胸膛磨了磨,长长的刘海垂在她脸上。爸爸低头,用下巴撩起她的发丝,脸在她脸颊上轻轻蹭了蹭,就像蹭小迟那样,然后才继续往前走。
我想终有一天爸爸可以恢复得很好,因为,我这个让人不省心的妈妈,折磨他的方法太多了。
如若触及,我想我慢慢理解妈妈为什么说这个词更像在说她和爸爸了。爸爸不在的时候,她从生活的点点滴滴触及他的影子,爸爸在的时候,两个人的爱恋触手就能及,却又若即若离。
缘分有两种,她和爸爸属于第一种,冥冥之中安排好的关系将两个人牵绊,注定一世难以舍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