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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位卖玉石的商贾老头,年约四旬,头戴毡帽,一身细绢裁衣,穿着富态得体,身后小厮捧着一个紫檀木镶宝花富贵锦盒,盒内置着一块翡翠原石,那翡翠真大啊,高约十寸,宽约四寸,厚约两寸,质地细润致密,青绿浓纯,含水欲滴,更重要一点,这样大的原石,居然没有裂纹。
叶香偶虽不懂玉石,但好歹在裴府住了两年,加上平日所见所闻,也知这翡翠原石是相当值钱的,禁不住赞叹:“好美的翡翠!”
那老头一听,驻足打量叶香偶两眼:“敢问这位是……”
黎延回答:“是我们表姑娘。”
“噢,还恕老朽眼拙,真是失礼失礼。”老头客气地揖了一礼,才道,“表姑娘好眼力,这翡翠原石乃是我游渡蒲甘偶然所得,论质地色泽,在翠玉中皆属罕见。”
叶香偶嘿嘿笑着:“那得值不少钱吧。”
老朽得意地一捋胡须:“这是自然,宝贝难得一见,必定价值连-城,只是……”他朝帘内望去一眼,颇为苦恼地皱皱眉头,随后告辞离去。
对方走后,叶香偶也进入书房,裴喻寒正一边翻看账本,一边端着瓷盏啜茶。
叶香偶率先启唇:“刚刚那块翡翠真好看,你没购买下来么。”
裴喻寒睇来一眼:“你怎知我没买?”他的睫毛很细很长,抖动起来,跟繁蝶起舞似的,有时候叶香偶就在想,怎么一个男人的睫毛也可以生得这般好看?
她开口讲:“我瞧那老头走时一脸郁郁寡欢的样子,想来是心愿未果,怎么,难道这翡翠有什么瑕疵?”
“不,倒是如他所说,是极难得的原石珍品。”裴喻寒又不紧不慢地呷了一口茶,“只是他所出价格不实,不值得我浪费唇舌。”
叶香偶着急:“那万一被别人买走怎么办?”
裴喻寒唇角勾起一分弧度,又是那种似嘲非嘲,却能把女子迷得团团转的讨人嫌笑容来了:“放眼淮州,你以为有谁出的价格能比我高?”
叶香偶瘪瘪嘴,这话他倒说的没错,裴家是富室大户,房宅田产数不尽数,专做玉石生意,更兼出海买卖,整个江南玉市几乎被裴家占了五成以上。
裴喻寒口吻淡淡:“此人心高气傲,以为得了罕见宝贝,旁人都该趋之若鹜,我自要磨磨他的脾性。”
叶香偶恍然大悟:“噢,我明白了,你这招叫做欲擒故纵!”看来过不了多久,这块翡翠原石便该成为他的囊中之物了。
她笑眯眯的,厚着脸皮讲:“我还挺喜欢的,要不等雕刻成成品后,送给我吧。”
裴喻寒突然冷下脸。
叶香偶暗自一惊,其实她就是想借此机会扯开话题,不过显然……没有达到这个效果。
果然,裴喻寒没被她糊弄过去,冷冷道:“你这次又是怎么溜出去的?”
叶香偶耷拉着脑袋,吐出两个字:“狗洞。”
裴喻寒蹙眉:“你这是第几次钻狗洞了?”
叶香偶声音低得像从地缝里冒出来:“第五次……”
裴喻寒直截了当道:“禁足十天,每日抄书五十遍。”
“五十遍?”上次还是二十遍呢!叶香偶瞠大眼睛,惊得脱口而出,“那个,太多了,能不能少一点?”
裴喻寒单手支颐,微微一笑:“叶香偶,你这是在跟我讨价还价吗?”
说起来,他俩虽是远房表亲关系,但裴喻寒一向习惯叫她的名字,而不是称呼她表妹,当然叶香偶也是如此,总觉得“表哥”是个亲切的称呼,如果对着裴喻寒叫,实在是太太太别扭了!
叶香偶觉得他就这点不好,不笑的时候冷得像坨冰,笑的时候也让人心里毛毛的,她勉强扯下嘴角,佯作莞尔,带着几分乞求讨好的意味:“写久了,手真的会疼的……”
裴喻寒略一沉吟,居然说道:“好,那我便给你个机会。”
“咦?”叶香偶眨眨眼,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裴喻寒不紧不慢地道:“我记得惠娘前些天教你了一首《采荷》,吹来给我听听。”言讫,吩咐家仆取来一支短笛。
“……”叶香偶原本想说什么,但被裴喻寒那双极致漂亮的凤眸一扫,顿时哑口无言了,接过笛子,磨磨唧唧举到唇畔,一吸气,开始吹奏。
这调子一起,不高不低,平稳柔缓,倒也尚可,她执的是上好的湘妃竹笛,音色玲珑清越,十分悦耳,恰若一阵盛夏凉风,拂池吻荷,碧波粼粼……如此徐徐缓缓地吹来,让人渐有入境之意,仿佛真在湖上泛舟,采莲唱晚。
叶香偶吹着吹着,渐渐有些走神,眼珠子贼溜溜绕到裴喻寒身上,见他一边听着一边翻看手里账本,心里忍不住把他腹诽了一百八十遍,结果忘记下个音符,竟是吹漏了音,察觉裴喻寒抬头,她吓得渗出一头冷汗,告诉自己,要沉住气、沉住气……最后总算又找回了调子,她暗暗松口气,随后想起惠娘教她吹笛子的时候,她总是显得意兴阑珊,要不捂嘴打哈欠,要不望着窗外发呆,抑或是,惠娘吹得实在太好听了,她干脆伴着笛声进入梦乡……
所以……后面怎么吹来着?怎么吹来着?
叶香偶一时思来复去,急得汗流浃背,不料指法一乱,音走偏斜,她顿时慌了神,紧接着下一口气吹错,笛子“撕”地一声,更好似半夜杀出只鸡叫,她开始满头大汗,补了这音忘那调,芊芊玉指忙得快要翻天,正是越急越乱,越乱越吹,好好一首《采荷》愣是叫她吹的曲里拐弯,尖声刺耳,煞有鬼哭狼嚎之意。
就瞧裴喻寒的脸色越来越黑,越来越黑……
于是叶香偶终于……吹不下去了。
她腆着脸笑:“让我再重新来一次好不好?”
裴喻寒道:“五十遍。”
她可怜巴巴地吸下鼻子:“真的再来一次就好……”
裴喻寒道:“一百遍。”
叶香偶仿佛被踩到尾巴的猫,险些没跳起来,连忙摆摆手:“不来了不来了!那就五十遍吧!”
她态度转变倒快,裴喻寒喉咙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冷嗤:“你学笛子有多久了?”
叶香偶又变成蔫头耷脑的模样:“一年多了。”
裴喻寒显得颇为费解:“叶香偶,你在我面前有吹过一首完整的曲子么?”
叶香偶继续低头,下巴都快着地了:“没有……”其实她也很疑惑,为什么她连个笛子都吹不好呢?不过这个答案,裴喻寒很快就告诉她了,因为裴喻寒说了——
“你比猪还笨。”
他骂她的时候,从来不会长篇大论,而是言简意赅,字字诛心。
至于叶香偶,则是习以为常,听时羞愧,事后忘之,也算没心没肺到一定境界。
不过每回被裴喻寒骂,其实她心里也不好受啊,跟他这个腰缠万贯头脑精明的富家子弟来讲,她的确是笨头笨脑,一无是处。
裴喻寒要她学女红、吹笛子、读书写字,把她当做大家闺秀一样培养,可她明明就不是那块料,她也不想成什么大家闺秀。
她只想出去玩,游山玩水,自由自在,好像小时候那般,父亲带着她爬山采蘑菇,摘野果子吃。
她出生英州,在她很小很小还没有记忆的时候,娘亲就去世了,只剩下她跟父亲相依为命,其实她儿时的生活尚算充裕,父亲是位木匠,后做起棺材生意,开个棺材铺,平日雇了两名家丁打点,怎料某一晚家丁吃醉了酒,打翻灯盏,害得仓库失火,那家丁害怕,连夜逃走,父亲因赔偿无措,一病不起,足足两年,所谓祸不单行,另一家丁眼瞅家中生意惨淡,暗中卷了银钱逃走,父亲没办法,带着所剩余积,带她投奔到淮州裴家,叶香偶也在那个时候才知道,原来她有这么一号富到流油的远房亲戚啊!
后来父亲病重,四十而卒,而她也被裴家收留。
那会儿裴喻寒已经是当家少主了,说实在的,叶香偶心里还是很感激他的,毕竟肯收留她这个穷途末路的落魄表妹,至于裴喻寒对她的态度,八成也是觉得她可怜吧,反正裴家有的事钱,也不在乎她多吃一口饭。
叶香偶垂头丧气地返回镜清居,翠枝一直在门口翘首张望,见她回来,忙焦急地赶上前:“表姑娘,表姑娘,你可算回来了!”
叶香偶头也不抬,无精打采。
翠枝情知一二,担心地问:“表姑娘……是、是不是又被少主……”
叶香偶叹气,摆了摆手:“没事,还是老样子。”
翠枝眼圈一红,快哭了出来:“表姑娘,真的不是奴婢告的密,哪料到今儿个表姑娘出去没多久,可巧大管家就来了,说少主请了贵祥和的裁缝量制新衣,叫表姑娘也过去量一套,结、结果就露馅了……”
“我知道,事情跟你无关,怪我今天没有翻黄历。”叶香偶拍着她肩膀安慰,随后想到,“不过他们没有罚你吧?”
翠枝天生一张圆圆的娃娃脸,听主子惦记自己,眯眯着眼一笑,更像小苹果了:“没有……我就照表姑娘说的那样,是表姑娘要睡午觉,不准我进屋伺候,其他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嗯。”叶香偶颔首,很快,又有些郁闷了,“你去帮我准备纸笔吧……”
翠枝愕然:“少主又罚表姑娘抄书了?”
叶香偶点头:“是啊,这回要每天五十遍。”
翠枝张大嘴巴,似乎下一刻就要叫出来,好在控制住,转换成一脸同情加节哀的表情。
待翠枝走后,叶香偶甫要进屋,廊下忽然传来一道清脆响亮的叫声:“呆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