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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统觉得自己都不能好了,他猛抽了口气,双眸瞪得溜圆,定定的瞅着眼前的苏方慕。他自五岁起就在马家生活,这么些年了,哪能不知道自家老爷是什么性子的,冷傲、淡漠、寡言……现在居然对苏少爷笑得温和,简直是……见了鬼了!若不是少爷同老爷有六七分相像,他真的要怀疑苏少爷才是老爷的亲生孩儿了!
“方木,还有不到一刻钟便是山长教授棋艺的时间了,迟了可不好!”就在马统晃神的功夫,马文才开口道。末了,他语气*的对坐于上首的马太守道:“父亲,我们有课,先走一步。您公务繁忙,莫要在此耽搁了!”
“今日的公事俱以处置完毕,时间充裕的很。”马太守像是没听懂马文才的弦外之音似的,回道:“我随你们一同前去!”
烦烦烦!
马文才那好看的剑眉拧成了墨疙瘩一般,薄唇紧抿,努力压抑着胸腔里翻腾的怒气。
与他想比,马太守的神情堪称愉悦,走在前头时步伐透着一股轻快劲儿。
“文才兄……”苏方慕脚步稍缓,同马文才并肩而行,她低低的唤了马文才一声,澄澈明净的双眸里透着极明显的关切与担忧。
“无事!”马文才觉得整个人仿佛被温水包裹住了一般,舒服又自在,刚刚累积在心里头的那些怒气早不知道飘散到何方了。他低声回应道,语调温和极了。
早在之前山长便已迎过马太守了,只是之后马太守言明不要人相陪他才离开。现在他见马太守主动到课堂上来,便顺势提出这堂课请马太守主讲。
“本官棋力不高,担不起这升堂讲释的重责,若是只对弈,本官倒是极为乐意!”马太守道。
“是学生的荣幸!”堂下的诸位学子齐声应道。
抢先上前的是颍川李庆安,走上前来的时候一派淡定从容的模样,看得出来他对自己的棋力很有自信。随着一声声清脆的落子声,李庆安不复之前的自信从容,额头上冒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手也不自觉的捏紧又放松,落子的速度越发的慢了下来。而马太守落子的时候从不犹疑,步步紧逼,他的情绪没有半点外露,看上去颇有一种高深莫测之感。
“学生输了!”李庆安颓然的放下了手中的棋子,他本以为他能再多坚持一会儿,但他明显高估了自己。身处马太守为他构建的棋局,每走一步他都有一种山穷水尽的绝望感,那种感觉实在是太折磨人了。
“得失心太重,眼界还需再开阔些!”马太守捋了捋花白胡须,点评道。
李庆安一脸赧然的朝马太守躬身拱手道:“学生谨受教。”
第二个上去与马太守对弈的是曾与秦京生交好的夜郎高仁,他与李庆安错身而过的时候还冷哼了一声,下巴扬得高高的,看那模样像是极看不上李庆安这等落败之人。结果他被啪啪的打脸了,他输得比李庆安还惨,双目通红、涕泪横流的样子着实狼狈了些。
顾忌马太守在场,坐在书案后的诸位学子不敢大声嘲笑讽刺,但他们的神情和此起彼伏的低笑声已经说明了一切。高仁险些忍不住了,他的右手紧紧攥着黑子,因为太过用力,青筋都显露出来了。也亏得他还保有那么一丝丝神智,不然他羞恼成怒之下真敢当着马太守的面将棋盘给掀了。
“人贵自知!”马太守摇了摇头,面无表情的说道。他那双仿佛能透察人心的清冷眸子与高仁赤红的双目相对,直将高仁看得浑身直颤,恍若被浇了一盆冰水般整个人清醒了许多。
高仁半句话都没说,脸色灰败的垂头朝座位走去,比起李庆安来,他不仅输了棋,还输了风度。
因为打头阵的这两人的遭遇,原本兴致极高的准备前去与马太守对弈的学子们踟蹰起来,场面也从原来的热烈转为冷清。山长见状,轻咳了一声,用眼神示意在座的学子快些上前讨教,莫要让场面僵住。
“文才,你来!”不等底下的学子推出个送死的,马太守直接点名了。
其他人打心里松了口气,他们觉得由马文才上最好,马太守说话就是再不中听,应该也不会拿自己的亲儿子开刀吧!
事实上,是他们太天真了!
他们怎么会觉得这是一场极轻松的棋局呢,打落第一子的时候两人间的氛围就变得剑拔弩张起来,啪啪的落子声都比之前多了几分果决和杀气。步步惊心,这四字最能形容围观者的感受了,他们大气都不敢出,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紧棋盘,生恐错过了分出胜负的时刻。
“胜负已分,太守大人胜!”山长的声音惊醒了还沉迷于棋局的诸学子。
“心志极坚,杀伐果断,为达目的可不择手段!”马太守冷声道,丝毫没有因为面前坐着的是自己的独子而口下留情。
就在众人以为这就算完事的时候,马太守又开始打他们的脸了,他那清冷幽深的眸光扫过围在身边的诸学子,似是在告诫他们,说道:“心胸不宽,睚眦必报!只可与之为友,不可与之为敌!”
这……真的是亲爹么……
众人面面相觑,在心里嘀咕这话的不是一个两个。他们中有好些人之前还嫉妒马文才来着,家世好,学问好,琴棋书画、武艺骑射样样精通,以后肯定会有大好的前程,现在这么一看,亲爹不疼不爱的,先不说会不会帮他的前程铺路,不扯后腿就算不错的了!这么想想,他们还有什么可嫉妒的!
苏方慕此时就站在马文才的身旁,她看见马文才微垂着头呆坐在原位,半张脸似乎都埋在了阴影中,卷翘浓密的睫毛将他眼底的微光也给遮掩了起来。苏方慕的心头骤然涌起了一阵酸楚,她伸手轻轻拍了拍马文才的肩膀以示安慰,而后拱手道:“太守大人,学生不敢苟同您对文才兄的看法!”
“怎么又变得这般生疏了?我不是说过了么,唤我伯父就好!”马太守朝苏方慕点了点头,语气温和了许多,原本无甚表情的脸上竟露出些许笑意。
围观的诸位同窗极其一致的露出了见了鬼了的表情,眼睛都快要瞪出眼眶了。
“文才兄弈棋的风格的确如您所说,杀伐果断,不在乎一子二子之失,但他的为人并不像您所说的那般,他面冷心热,性子爽直,待人真诚。做他的敌人,或许真的很惨,但做他的朋友,是一生之幸!”苏方慕难得慷慨激昂了一番,她朗声道。
其实……马文才并没有因为马太守的一番品评而心情低落,一点也没有。这十几年来他就没得过父亲的半句夸奖,早就习惯了。他刚刚是故意示弱的,结果如他期待的那般,苏方慕给了他最大的温柔和支持。
“你……说的对!”众人以为的马太守勃然大怒的场景并未出现,与他们猜测的相反,马太守居然好脾气的认错了……认错了!
众人齐刷刷的摇头晃脑起来,感觉自己醉醉的,头晕得很。他们在心里头嘀咕道:‘刚刚一定是我们听错了,一定是这样!’
“接下来我们手谈一局如何?”马太守主动相邀。
话已经说到这个地步了,苏方慕就算再怎么不擅棋艺也不能推拒了,她躬身称是,而后接替了马文才的位子。其实若论棋力,苏方慕甚至比不上最开始登场的李庆安,不过她的心态极好,顺境逆境都不掩其潇洒自在,落子的速度不缓不急。透过半开的竹窗洒照进来的温热日光均匀的洒在苏方慕的身上,她那轮廓极美的侧脸、纤白的手指、墨色的棋子,轻摆的广袖,合在一起真的比画儿还要美。
“是我输了!”苏方慕落下最后一子,面色坦然的说道。
“方木,你生性纯善,仁心仁德,胸怀洒落,如光风霁月,已是做到了极致!”马太守毫不吝惜夸赞的话,连声道。
“多谢太……伯父看重,方木愧不敢当!”苏方慕赶忙起身,躬身道。若是可以,她真想就此扎到地缝里面去,省得被诸位同窗用那种异样的眼神紧盯着瞧。
苏方慕这回真是想多了,盯着她的这些人并不是想要嘲笑或是讽刺她,他们的眸光里充满了茫然、震惊和探究的意味。马太守都没给马文才这个独子留半分脸面,极尽毒舌之能事,可对苏方慕却和蔼可亲到了极点,夸赞的话就好像不要银子似的,一箩筐一箩筐的往外扔,什么鬼!!
片刻之后,有些人开始频频点头,似乎是意会到了什么!
“苏方木这是有大气运加身啊,必须想法子同她交好!”以前同秦京生交好的几人心里头打起了小算盘。
“总觉得里头有阴谋!”王蓝田的脑容量也只够想到这些了,再多的他就琢磨不出来了。
“难道说苏方木这小子才是马太守的亲生子?!”这里还有个比王蓝田蠢一百倍的。
不管他们心里的真实想法如何,反正打这儿之后,苏方慕的人缘儿好到让人瞠目结舌的程度,甚至有两个为了同苏方慕多说几句话还吵了起来,险些大打出手,也是醉了。
真的好想将这群渣滓送到地府!!
马文才每回看到苏方慕身边围着狗腿一二三四五的时候,这种想法便难以抑制的涌上心头。若不是怕他阴暗冷漠的一面吓到了苏方慕,他早就动手了,能容忍他们蹦跶这么久?
难熬的夏日终于在众人的期盼中渐渐远去,天气越发的凉爽舒适起来,这一日,苏方慕刚刚上完程夫子的课,守门的仆役胡大寻过来说有人在书院外头等她。
苏方慕将书袋交托给马文才,而后快步朝书院大门走去,心中既有欢喜又有担忧。若是爹娘来看她,她自然是欢喜的,可若是兄长前来,她就要好好说一说他了,她可不认为他的身子能够承受得住一路的颠簸。
她走得太急,也因此错过了马文才那瞬间阴冷下来的眸光。马文才看着苏方慕那迫不及待远离的背影,心里的阴暗念头狂涌出来。他叫住胡大,问道:“来找方木的人是甚么模样?可有表明身份?”
“来人并未表明身份,我也没看到那人的长相,来寻苏公子的那人是坐在马车里的,同我讲话的是个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胡大挠了挠头,边回想边道。
“好了,你可以走了!”马文才的声音瞬间变得极为阴冷,他掏出一锭银子扔到胡大怀里。
那个瞬间,尽管有一坨银子入怀,胡大也没有半分兴奋劲儿,他光顾着打哆嗦了。
马公子的眼神……太可怕了!
马文才同胡大讲话的功夫,苏方慕已然来到了书院大门去,远远望过去她便发现了马车旁的管家忠叔和兄长的书童苏墨,她心中的欢喜劲儿瞬间被涌上来的担忧压了下去,步子迈得更快了。
虽说这会儿书院门口并没有什么人,不过毕竟是在外头,苏方慕很小心的掀开帘子进到了马车里头,并未让兄长的真容显露出来。她拧着故意画粗的墨眉,粉嫩的唇瓣都快抿成一条线了,水润澄澈的眸子紧紧盯着兄长,一言不发。
苏方木见眼前做公子打扮的小姑娘摆出一副不要理我我很生气的模样,温润俊秀的脸上漾起了点点笑意,他柔声道:“小妹,就原谅兄长这回吧,莫要不理我,我只是太担心你了!”
“下次,下次定然不会这般了!”苏方木见妹妹听了自己的话松动了些,忙保证道。
“兄长,你根本就是胡闹,还有想下次?!”苏方慕最终还是没法子继续同兄长生气下去,无奈的叹了口气,说道。她伸手捉过兄长的手臂,动作看似粗鲁,实则力道轻得很。她要给兄长号号脉,看一下他现在的情况如何。
还好,脉象很不错,比她离家前要好上许多。不过这话苏方慕是不会说出口的,不能惯着兄长的性子。她板着脸道:“可有按时内服外敷?已经进行到了这一关节,莫要松懈了!”
“一直谨记着小妹的叮咛,不要再为我悬心了!”苏方木笑道:“倒是你,在书院过得可还舒心?可有遇到过麻烦?不如,就此跟我回家去吧,我晚两三年入学根本无甚影响!”
“兄长,你才是呢,就知道胡思乱想!我在书院过得极好,琴棋书画方面都有进益,还学了以前从未接触过的剑术和骑射功夫,整日里都快活极了!”苏方慕嗔道。她绝口不提万松书院现在是二人同寝状况,她知道,若是她提了,兄长是绝不会让她在书院多留一天。
“……你喜欢就好!”苏方木笑得越发柔和起来,他看得出来,妹妹脸上的笑容绝对没有半分勉强,她的确很喜欢书院的生活。
兄妹两人又说了会儿话,兴致正浓的时候就听外头有人在唤苏方慕的名字,说程夫子寻她有事。苏方慕对这个声音熟悉的很,是马文才。
“兄长,我先去了,你现下住在何处?等我办完了事便去寻你。”苏方慕语速极快的说道。
“福来客栈天字一号房,我等你!”苏方木本来想追问在车窗外唤小妹的那人到底是谁,不过见小妹心急得很,便将这话吞了回去。反正他还要在会稽呆上几日,总会有机会问的。
车窗外头的马文才也只听到福来客栈和等你这几个字,并未看到车内坐着的苏方木的容貌,也正因为如此,他的眸子越发的幽暗起来,心底的妒火熊熊燃烧,摧毁着他仅剩的理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