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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静,天上的明月被云层遮挡了,微茫敛尽,紫禁城各处都是黑压压一片。周遭没有人烟,他也无需顾忌其它,将帝姬抱在怀里飞檐走壁,她神思有些恍惚,只听见耳畔风声呼呼,再回过神时已经到了碎华轩附近。
主子没回来,宫人们自然没有敢去睡的,亮着烛火守在门前,强打起精神焦急等待。阿九半眯起眼朝前看,空寂的夜色中,碎华轩成了唯一的明光,通明灯火照亮一方天际。
阿九定定神,挣扎着从他怀里落了地,艰难道:“这么晚了,大人不便现身的,快走吧,我自己回去就是了。”
说着转身要走,谢景臣却握住那纤细的手臂将人拽了回来。夜色中,她脸颊惨白如纸,双唇抿得紧紧的,额角沁出一层细密的薄汗,看上去很不好。他不放心,拉着她的手往前走,寒声道:“不行,我得送你进去。”
她如今这模样,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出了什么事,原就难以交代了,他还跟着一路,这不是不打自招么!阿九眉头拧起一个结,用尽全身力气从他手里挣脱开,哑声道:“如今教你烦心的事已经够多了,何苦再添这一桩呢?快走吧!”边说边推着他往后走,“太后这边你暂时别与她起冲突,我虽不济,自保的本事还是有的。好歹是个帝姬,只要皇帝还在一日,她不敢真将我怎么样,你先将内忧外患解决了吧!”
自己可以什么都不管不顾,将一切都扔出去,他自然有周全的办法。可是她不愿意,如今他腹背受敌,她虽居后宫也有所闻。内有朝臣联名弹劾,外有周国居心叵测,既然如今拆分不开了,她不能为他分忧,总不能再给他添堵吧。
他回过身来握她的手,半眯起眼沉吟道:“今日的事,恐怕瞒不过你宫中的两个丫头。也是好的,钰浅在宫中多年,自然知道怎么照顾你。”说着稍停,语气漠然森冷下去,说:“不过我还是得提醒你,人心难测,那两个丫头如今忠心耿耿,保不准儿什么时候就会变节。用是可以用,可凡事得给自己留余地,你是聪明人,该明白我的意思。”
她颔首,“你说的我都明白,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他嗯一声,指尖将她的碎发撩到耳后,轻声道:“宫中四处都有我的暗卫,我若不在你身边,自有他们听你差遣。”
“大人要一直对我这么好啊。”她一笑,踮起足尖在他嘴边落下一吻,深吸一口气,提了裙摆迎着火光去了。
两盏宫灯迎风拂摆,阿九撑着精神头越走越近,瞧见宫门处有人影徘徊,听见脚步声同时抬眼看,颇为喜出望外,“谢天谢地!帝姬可算回来了!”
是金玉和钰浅。
两个丫头拎了裙摆大老远来迎,一左一右搀扶,金玉见她面色难看,不由蹙眉道:“见天儿地这么罚跪罚跪,这样心狠手辣地折磨你,太后的心肠也忒毒了!”边说边在她身上打量,忽然诧异地呀一声,“殿下的衣服怎么破了?”
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阿九定定神,摇着头虚弱道:“回来的时候黑灯瞎火,被树枝划的。扶我进寝殿,快点。”
金玉愣了愣不明白,可钰浅却瞧出了些苗头来。她蹙眉,眸光在她面上扫了一遭,心头霎时一沉。起先就觉得帝姬走路的姿势不对劲,加上这苍白的面色,身上淡淡的血腥味儿,看来同她的猜测*不离十了。她脸色变得难看,想了想又转头吩咐金玉,“去准备香汤给殿下沐浴。”
那丫头到底单纯,闻言讷讷地点头,也没有多想,口中哦一声便去了。
故意支开金玉,看来是发觉了。阿九面色一沉,扶了钰浅的手缓缓往寝殿挪步。身上不便利,每走一步都难受到极点,钰浅两手发力搀住她左臂,好容易走进了寝殿,终于忍不住了,语调艰涩道:“殿下方才……和什么人在一起?”
心知瞒不住了,阿九也不打算骗她,只是合上眸子沉声道:“宫中没有比你钰浅更剔透的人,什么都瞒不过你。既然知道了,又何必再来明知故问呢?”
她这么一说,已经算半个和盘托出了。果然是谢丞相,早前就觉得两人有蹊跷,只是没想到,丞相下手会这样快,竟然对帝姬……钰浅嗟叹,感情这东西外人不好评判,可出了这种事,女人承受的远比男人要多。大凉皇室对向来对女子苛刻,无名无分,未出阁的帝姬失了贞,传出去还有命活么?
她心中难受,眼圈儿蓦地变红了,也没再言声,别过头替阿九倒热水,垂着头道:“过会子奴婢伺候殿下沐浴,换身干净衣裳好好睡一觉,什么都别去想了。”说着一顿,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抬眼定定看着她,追问:“殿下,奴婢想问你一件事。”
阿九疲惫地摁压眉心,颔首道:“你问。”
钰浅双颊微红,似乎难以启齿,迟疑了好半晌才低声道:“殿下年幼,过去从未经历过,难免觉得羞臊。可是事关重大,殿下一定要如实相告--丞相可曾在你体内……”
阿九琢磨了一阵儿反应过来,面上霎时火烧火燎,扶着额摇头道:“我不记得了……似乎有吧。”那时候她只顾着疼去了,哪儿还有心思关注其它呢?
听她说完,钰浅双手交叠在一处用力地收握,焦急道:“这可就不妙了!”边说边在殿中来回踱步,一脸的焦头烂额,道:“殿下年纪轻轻,不懂也无可厚非,可大人难道也懵懂无知么?出了这样的事,最怕惹出孽果来!”
这番话敲下来,像记闷棍,打得人头昏眼花。阿九大为震惊,愣在圈椅上好半晌才回过魂儿。是啊,她和谢景臣有了夫妻之实,自然就可能有孩子。她心头升起一股异样,忽然就想起了容盈微隆的小腹。
孩子……孩子,她也会有孩子么?
脑子里正胡思乱想,又听见钰浅焦急道,“眼下一副避子汤是少不得了,可避子汤是内廷禁药,谢大人这回可将殿下害苦了!”又抬眼张望一番天色,沉声道:“这么晚了,想派人出宫也是不行的。这也不成那也不成,不是要将人逼疯么?”
听见避子汤,阿九骤然觉得毛骨悚然,这滋味真是诡异,就像是要活生生杀了她的孩子一样。
她蜷起双腿将自己抱紧,合着眸子略沉吟,半晌才道,“时辰已经过了这么久,再耽误不得了。”边说边起身,走到窗前伸手推开,黑洞洞的天,安静得连一丝风都没有,唯余下死一般的沉寂。
她曲起两指打了个暗哨,眨眼之间,一个黑衣人便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朝她揖手,恭恭敬敬道:“殿下。”
帝姬面色漠然,淡淡道,“替我弄副避子的汤药来。”说着稍停,又补充了一句:“避过司礼监的耳目,尤其不能让春意笑知道,明白么?”
那人应声是,一个纵身便没了踪影。钰浅提步过来,朝她沉声道:“殿下,此事非同小可,千万不能出任何岔子。”
阿九靠着窗框叹口气,“谢丞相的人向来稳妥,你别担心。”
两人正说着话,忽然外间乒乒乓乓一阵响动,引得钰浅探首去看。却见金玉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手里捧着的茶盅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她蹙眉,边往外走边道:“毛手毛脚的,出了什么事?”
金玉大汗淋漓,喘着气道:“姑姑,殿下,方才小顺子来报,说赵掌印和欣荣帝姬来了,带着一大帮人,气势汹汹,恐怕来者不善!”
三更半夜的,还真是不肯消停!钰浅听了大惊失色,这么晚的时辰带着人来,这是什么意思?她有些惊慌,旋身朝阿九道:“欣荣帝姬带着赵宣,恐怕是得了风声来找茬儿的,咱们怎么办?”
“慌什么?”她凛眸,伸手将袖袍挽到胳膊处,拿起桌上的剪子便往手臂上划了一刀。
“帝姬这是做什么……”两个丫头掩口惊呼。
阿九瞥了眼鲜血淋漓的伤处,面色仍旧平常,只吩咐道,“钰浅,你过来替我包扎。”又抬眼看金玉,“沐浴来不及了,你替我换身干净的衣裳。让小顺子去外头将人拦住,就说我身子不适已经歇了,无论有什么事,还请帝姬和掌印明日再来。”
金玉急得都快哭了,跺着脚道:“拦得住还好说,可殿下您也知道那位帝姬的德行,耍起横来连万岁爷都得顾忌,要是咱们拦不住呢!”
“拦不住,我自有法子应付。”
两人闻言也不敢再耽搁,火急火燎替她包伤口换衣裳。将巾栉打湿,钰浅过去腿她的衣物,入目之处血迹斑斑,简直教人不忍直视。她鼻头一酸,一面替她擦拭一面道,“殿下受苦了。”
阿九躺在绣床上,眸子木木地平视前方,面容沉静,看不出所思所想。待一切收拾妥当,她复散了发髻盖上锦被。钰浅垂下床幔,忽然想起了什么,因开口嘱咐道:“殿下,无论如何也别下地。女人这时候,想强装作若无其事都难。在紫禁城里待久了的人都是人精,一瞧就什么都明白了。”
阿九颔首,“多谢姑姑提点,我都记住了。”
那头金玉还忙着收拾残局,打开八宝斗柜,将沾了血污的衣物全都塞进去,转身的时候目光一扫,将好瞧见那柄沾了血的剪子。她心头一沉,连忙将那剪子扔进花盆里。
方此时,殿门“砰”的一声被人从外头推了开,连带着还有小顺子的声音,夹着哭腔:“公主,殿下真的歇了,真的歇了啊……”
金玉和钰浅对视一眼,垂首跪伏了下去。
“你算什么东西,竟然敢拦本宫的路?”欣荣冷哼,对掖着双手提步进去。床曼被风掀起一角,缝隙里透出半张苍白的容颜。欣荣唇畔微扬,曼声道,“才刚回宫就歇了,看来欣和果然身子欠佳。”
说着余光里映入一截带血的布条,因挑眉道:“这是什么?”
钰浅因道:“回殿下,今日晨间,帝姬的手臂被花瓶碎片割了道口子,才刚换过药。”
“……”欣荣冷笑,“衣服破了是树枝划的,身上有血腥味儿,又是被花瓶割的……我就不明白了,究竟是真的这么巧合,还是有人故弄玄虚,蓄意而为?”
这个帝姬,寻衅滋事也便罢了,竟然还这样不分昼夜,简直是欺人太甚!金玉心头怒火翻涌,压抑了一阵儿还是没忍住,跪在地上自言自语地嘀咕:“这么晚了,你不在宫里好好休息,却来碎华轩扰人清梦,这才是蓄意而为吧!”
钰浅皱紧了眉头,广袖底下的右手狠狠掐了她一把,压低声音道:“少说几句,仔细祸从口出!”
欣荣挑眉,目光落在金玉身上,端详了一阵儿才长长地哦了一声,“又是你这丫头。方才你说什么来着,大点儿声,本宫没听清。”
金玉却和她打起了哈哈,装傻充愣道:“奴婢什么都没说啊,帝姬听错了吧。”
帝姬气结,眸光从绣床那方扫了一眼,曼声道:“妹妹这一觉睡得有些沉,恐怕没些响动是醒不过来的。”言罢冷冷一哂,“小郑子,给我掌这丫头的嘴,掌到欣和帝姬醒过来为止。”
金玉一愣,猛地抬起头来,却见郑宝德也是大惊失色,抱着拂尘立在掌印身后,一脸的进退维艰。
他的目光从她身上掠过去,面上挤出个难看的笑容,朝欣荣试探道:“帝姬,金玉也没做错什么……”
“让你去就去,哪儿来这么多废话?”帝姬似乎不耐烦了,又转头看向身旁的高个儿男人,“怎么,本宫使唤不动掌印的人?”
春意笑缓缓捋着蜜蜡珠,闻言朝宝德瞥了一眼,面具后头传来一道沉闷的嗓音:“照帝姬的吩咐做。”
督主发了话,这丝毫无异于拿把刀架在他脖子上,去则生,不去就是个死了。宝德脸上青红交错,又不敢违背,只能闷头应声是,步子挪腾着朝金玉那方走。忽然眼前一切变得模糊,包括她明快的脸,像隔着一层薄薄的水雾,怎么看也看不清了。
金玉也仰起脸来看他,目光里没有怨怼,更多的是一种怜悯和无奈,低低道:“公公动手吧。”
听见脚步声,阿九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五指在锦被底下收拢,牙齿咬着下唇,用力到沁出血珠来。
郑宝德别过头揩眼角,这才发觉自己泪水流了满面。抬手捋袖口,一只胳膊像有千斤重。心口那方难受得很,像被千万只虫子啃噬,这差事他熟门熟路,这回却像是能活生生要了他的命。
身为奴才的悲哀就是这里,凡事由不得自己,主子说活就活,死就死,连性命都不是自己的,还有什么资格去妄想别的东西?
他抽了抽鼻子合上眼,右手扬起来,然而怎么也放不下去。正是这千钧一发的当口儿,外头来了个救命的福星,高呼:“帝姬!帝姬不好了!皇后娘娘在坤宁宫里上吊了!”
轰隆隆一声巨响,一道霹雳劈头盖脸砸下来,欣荣朝后踉跄,勉强让奈儿扶着站稳,颤声道:“你这该死的奴才!胡言乱语些什么!”
那小太监重重磕了几个头,夹着哭腔道:“殿下明鉴!奴才就是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对着殿下打诳语!皇后娘娘殁了,不知什么时候的事,让人发现的时候尸身都凉透了……”
“好端端的,母后怎么会上吊?一定有什么地方弄错了,不可能,绝不可能的……”她面上癫狂泪流成河,一时间什么也顾不上了,提了裙摆便朝外疾奔出去。
后头一众宫人早吓懵了,回过神后连忙跟了上去。郑宝德抬起袖子抹脸,碍于人前也不敢和金玉说话,只能故作平常地看她一眼,回身缓缓走到了掌印边儿上站定,揖手低声道:“督主,咱们去坤宁宫么?”
春意笑面上阴晴不定,也没说话,只是转身朝外走。宝德趁着这当口凑过去,朝金玉同钰浅低声道:“英华殿内堂里有血迹,趁着欣荣帝姬还没拿着证据,赶紧让人去料理了。”说完再不敢多留,大步追了出去。
出得门,抬眼看,一个身量笔直的人影不声不响立在暗处。郑宝德吓了一大跳,提起风灯一照,登时诧异万分:“督主?”
春意笑的目光落在远处,夜色中,起伏的山峦是迷蒙的,却隐约能瞧见几丝轮廓状貌。他沉默了一阵又提步朝前走,长街上空无一人,偶尔有夜风吹拂过来,树叶婆娑。
他忽然道:“宝德,你也有在意的人。你说说,我做的是对还是错?”
郑宝德一愣,显然没料到他会问这么句话,琢磨了会子才道,“督主一门心思为了欣荣帝姬,谈不上对或错,凡事随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