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乞巧节这一日,紫禁城以斑斓彩缎装点宫搂,当真成了朱甍碧瓦,雕梁画槛。去了几分死板与乏味,禁中再不是死气沉沉的模样,像一个严肃长者展露了笑颜,显得活泼灵动起来。
大凉朝建国几百年,一代代君王将宫规不断完善,绵延到了这一辈,上至皇帝御极祭天,下至寻常节气,都有了极为森严的规矩同路数。譬如乞巧节,祭七姐的地方是抱月楼,白天便由司礼监的内侍打点好一切,待夜幕低垂,便由国母领着一干女眷登楼乞巧。然而今年与以往不同,皇后疯疯癫癫言行无状,这倒是愁坏了司礼监的一干太监。
苏公公面色一滞,连忙提醒皇帝道:“大家忘了,良妃娘娘出宫省亲还未归……”
“省亲未归……”皇帝曲起食指磕了磕脑门儿,合着眸子似是在思索什么,半晌才又慢悠悠道:“那就请舒宁宫的惠妃吧。”
苏长贵微微侧目,同身旁的小喜子两个相视一眼,很快应了个是,抱着拂尘退下了。师徒两个走在长街上,绕了个弯抄近道,从福宁门穿行出去便是后三宫的地界,倒省下不少脚程。
小喜子朝四下看一眼,压着嗓子开了口,道:“师傅,这么一看,万岁爷的嫔妃多,这也是件好事情,这个不行还有另一个顶上嘛,后宫佳丽三千,也不愁找不到人。”
苏公公睨他一眼,嗟叹道:“规矩是死的,可人是活的。万岁爷金口一开,祖宗礼数算得了什么?坤宁宫里那位今儿个还是皇后,明儿个还是不是,谁说得清呢?”
堂堂一个大凉朝,纵使千疮百孔,国力大不如从前,也绝容不下一个疯癫无状的坤极。认真说,岑婉也是个可怜的女人,前半辈子不顺心,好容易过了几年安生日子,这会儿又全给毁了。皇帝幽禁皇后,明面儿上是让她安心养病,可紫禁城里谁都看得出来,如今的坤宁宫同永巷没什么分别,恐怕都是命吧!
抛开皇后不提,宫中各处还是一片喜庆的。七夕佳节,鹊桥相会,关于牛郎织女的爱情流传了千百年,足以令每一个女人艳羡。民间将祈姻缘落在重头,可宫中不同,内廷女眷嫔妃居多,出了阁成了皇帝的女人,对爱情便不再抱有幻想了。于是只能诚心乞巧,盼望七姐赐福,从此得到皇帝垂青,在这血雨腥风的深宫之中谋得一条生路。
今日天气晴好,万里穹窿连一丝云都没有,颇像一个吉兆。
金玉进门时喜笑颜开,捧着装喜蛛的盒子一纵一纵到阿九身旁,打开盖子往前一送,笑嘻嘻道:“你瞧。”
帝姬正在往香筒里添沉香屑,闻言微微侧目,眸光往她手上扫了一眼,随后又很快收了回去,微微一笑:“看来你这手脚动得不错,才将一夜便让喜蛛结起网了。”
金玉朝她俏皮地吐舌头,放下盒子过来帮忙,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道:“其实容易得很。这东西郑少监那儿多得是,旁人要的话得花银子买,半两呢!”
阿九一愣,转过头惊讶地盯着她:“那帮子太监还真是生财有道,你也挺舍得,掏半两银子买只蜘蛛。”
真是个顽固不化的死脑筋!金玉皱起眉对她说教,“殿下,这东西可不是普通的蜘蛛,今个晚上得拿去给太后过目啊!半两银子有什么舍不得,看你那穷酸的样儿,哪儿像个帝姬嘛。”说着一停,嘴里嘀嘀咕咕道:“而且我也没花钱……”
这回她更惊讶了,啊了一声道:“那这东西是怎么来的?偷的还是抢的?”
“瞧你这话说的,我是那种会偷会抢的人么?”金玉柳眉倒竖,叉着腰气呼呼道:“我和郑少监交情好,这是他送我的,不成么?”
平白无故收人家东西,这可算是欠下人情了。阿九长叹出一口气,扑扑手道:“收人家东西也就算了,你还一脸理所应当,这又是什么道理?取半两银子给郑少监送过去,人家捉只会结网的蜘蛛也不容易,咱们可不能挡了他的财路。”
金玉到底是市井小老百姓出身,听了这话自然不依,犟道:“有便宜不捡那才是傻子呢!你以为他们缺这半两银子么,嘁,别天真了。那些太监多的是敛财的手段,郑宝德不会把这点儿小钱放心上。”
阿九对自己的事情迟钝,可不代表对旁人的也迟钝。翻来覆去几句话,她听着不对劲,心下琢磨便觉出了蹊跷。因挑了挑眉,目光在那丫头身上审度一遭,凑过去,半眯起眼,摆出副审问的架势,话音出口气势汹汹:“你说你和郑宝德交情好,那我问你,你们怎么有的交情,有的什么交情?”
“我……”金玉被她的气势一震,竟不知怎么回答了,口里嗫嚅了半天也没个下文。
“哦--”她摆出副恍然大悟的神态,抚着下巴道:“我知道了。难怪之前你天天说我和谢丞相,原来你才是春心萌动!上回在路上撞见,我还纳闷儿来着,边儿上那么多漂丫头个个比你长得好,郑宝德的眼睛却只盯着你瞧,原来背着我暗度陈仓!”
金玉没念过书,注意力全集中在那句“个个比你长得好”上,当即挑高了眉气恼道:“什么肚子什么仓,我听不明白。殿下这话可真够伤人的,什么叫个个比我长得好,我的脸很难看么?他看我几眼又怎么了?”
正说着,钰浅从外头捧了珠花头饰进了内室,蹙眉道:“大老远就听见你瞎嚷嚷,对帝姬这么大呼小叫的,还有没有规矩了?”边说边扶着阿九在梳妆镜前坐下,拿起象牙篦子替她梳头,笑道:“今儿是乞巧节,殿下一定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内廷单调乏味,女眷们都对这样的节气有极大的期待。阿九并不怎么期待,却也没有多言,只对着镜中微微颔首。钰浅一笑,转头喊金玉来帮忙。那丫头似乎还在生气,拉着脸子不情不愿地走过来,端起盛放珠花的托案在手中,两腮气鼓鼓的。
她从镜中看金玉,无奈道:“真生气啦?我和你说着玩儿呢。咱们金玉唇红齿白的,旁的人可比不过。”
听这话说的,简直不能更牵强了。金玉觉得沮丧,她的面皮子天生就不白皙,在这桩事上头一直都有些自卑,嗒嗒道:“其实殿下也别安慰我了,我知道自己不好看。真要说唇红齿白,我倒觉得郑少监比小姑娘还漂亮。”
阿九咂弄这句话,越想越觉得不对头,因蹙眉道:“哎,你该不是真看上那小太监了吧?脑子被驴踢了吧!”
“看上太监?这是怎么回事?”钰浅骇然失色,诧异地看向金玉,目光说不出的复杂,“你喜欢郑宝德那厮?”
金玉将托案放在旁边,抬起两手覆住额头,沉默了好半晌才道:“我自己都说不清,可能是,也可能不是。”说着稍稍一停,干笑了两声道:“殿下不是总说自己脑子烧坏了么,可能我脑子也烧坏了吧……”
帝姬旋身过来拉金玉的手,眸子定定望着她,“旁的暂且不提。做公公的身体上有残疾,不男不女,可不能犯糊涂。你前些日子不是还嘲笑欣荣和赵掌印么,怎么这会儿自己掉沟里了?想想看,以后要是……”
然而话还没说完便让那丫头打断了,她勾起个笑容,隐隐有些自嘲或苦涩的意味,怅然道:“这个世道,谁又敢去想以后的事呢?殿下别操心我了,今儿个夜里您还得去慈宁宫见太后,没准儿又是场恶战。现世安稳,得过且过吧。”
这位一直是个大大咧咧的人,这么一番话从她口里说出来,平添几许凄凉。
阿九同钰浅相顾无言,谁都没了话,殿中的气氛显得格外诡异。最后倒是金玉笑了两声,伸手接过钰浅手中的象牙篦子,故作轻松道:“哎,你们别都不说话嘛。今儿是乞巧节,殿下,我给你梳个元宝髻怎么样?”
阿九心中想着事,只是漫不经心地点点头,“你觉得好就好。”
因为欣荣那层干系,春意笑是敌是友已教人无法分辨了。这场波涛诡谲的棋局,卷入了太多无辜的人,胜或负,输或赢,最怕的便是殃及池鱼。金玉同郑宝德都是被无端牵扯进来的人,然而事到如今,恐怕也抽不开身了。
她叹口气,目光透过窗屉子仰望穹顶,没有云,甚至连一丝风也没有,天上静止得像幅画卷,这样的干净,唯有金光毫不吝啬地洒向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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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夕果然是七夕,入夜过后月色极好,晶莹的玉盘悬在头顶,似与白日的金乌遥相呼应。
女眷们妆容精心,带好了喜蛛从内廷各处往慈宁宫。阿九的步辇从碎华轩出来,由八个太监稳稳当当地抬着,一条道儿直走过去上长街,不疾不徐地朝前行。
所谓冤家路窄,说的就是阿九同欣荣。慈宁宫院门前,两位帝姬前后脚到,众宫人只见步辇落了地,帘子挑起,分别下来两个美艳动人的少女。相视一眼,对立无言,彼此面上都有讶色。
毕竟是姐妹,样子总还是要做做的,即便苦大仇深。阿九唇角微扬正要开口,欣荣帝姬却把头转了过去,扶过奈儿的手径自进了门,压根没搭理她。
阿九挑眉,紫禁城里的人,往往什么都掩在心底,这位帝姬倒是独树一帜,似乎没有心事似的,将一切都显山露水映在脸上。不会伪装,没有面具,倒也是算份真性情吧。心头思忖着,却闻边上金玉骂骂咧咧道:“不识好歹的东西,得意什么!”
她却还是不以为意,淡淡道:“乞巧佳节,往常都是皇后主持盛典,如今皇后被禁足坤宁宫,欣荣心情不佳也无可厚非。”
金玉白了她一眼,一面扶着她往里走,一面压低了声音道:“心情不佳便琢磨着害别人,那位帝姬的心肠也太坏了。可别忘了昨儿的事,她和太后串通一气要将你往死里折腾,咱们可千万别掉以轻心。”说着稍停,凑近她耳畔道:“若是她们又使出什么阴谋诡计,殿下你只管对我使眼色,我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阿九撑了撑额,心道你不惹麻烦就千恩万谢了。
进门儿时听见外头内监通传,呼容昭仪至。她心头一沉,顿了步子回头去望,只见一位衣着清雅的美人款款而至,唇角含笑,右手微扶着腹部,正侧着头同身旁的嫔妃寒暄,面色自如。
一段日子不见,昭仪的小腹已经显露出胎像。阿九的目光定定落在她小腹上头,这里面是一个全新的生命,是容盈与她意中人的骨肉。世事何其讽刺,那日的计划失败,她终究还是没能如愿离开紫禁城。于是只能继续做皇帝的嫔妃,成日对着一个自己不爱的男人强颜欢笑。
有了身孕的妇人身子重,走路不便利,阿九停下步子等了会子,容盈缓缓走来。看见她,面色微怔,下一瞬间眸中便透出几分苍凉的无奈,含笑道:“帝姬来了。”
阿九微微颔首,张口想问什么,然而话到嘴边又给咽了回去。这地方不方便说话,只好走过去握握容盈的手,沉声道:“昭仪身怀六甲,定要好好保重。”
闻言,昭仪面上的笑容忽然变得苍白,她的眼底是晦暗的,仿佛一切光亮都已熄灭多时。她看着阿九,欺身朝她附耳,缓缓道:“那日多谢你相助,虽然无力回天,但是我欠你一份恩情。”
阿九一滞,问她说:“那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机关算尽,终究还是算不过丞相,是我太过天真……可木已成舟,如今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容盈说完便退了开,灯火煌煌下,她面上一丝浅笑成了点缀黑夜的风景,绮丽多姿,落在阿九眼中却无比凄凉,她说:“今日是乞巧节,愿帝姬觅得良君。”
不知为何,阿九心口有些发紧,抬眼去看,却只能瞧见容盈的背影,慈宁宫的正殿像洞开的血盆大口,将她的身影吞噬得干干净净。
入殿中,门口摆的血珊瑚仍旧耀眼夺目。葛太后高坐在主位上,由于大病初愈,面色还带着几分病态的苍白,端起茶水抿一口,微微咳嗽起来。侍立的嬷嬷过去给她抚背,蹙眉朝殿中众女道:“老祖宗身子不好,主子们赶紧将喜蛛呈上来吧。”
太后凤体欠佳,诸嫔妃自然不敢再耽误,连忙按序将乞巧的喜蛛呈递上去,由内侍托着让太后一一过目。
葛太后的目光依次从结了网的喜蛛上头扫过去,似乎颇满意,颔首道:“七姐赐福,娘子们都是心灵手巧之人。”
众嫔妃因齐声道:“谢太后夸赞。”
太后含笑一点头,目光看向座上的两位公主,缓声道:“帝姬们的喜蛛呢?呈上来让哀家瞧瞧。”
两位帝姬从玫瑰椅上站起身,并排上前,将手中的金丝楠木匣子恭恭敬敬奉了上去。左右上前来接,捧在掌心里呈递到太后面前,边儿上内监唱道:“欣荣帝姬呈喜蛛……”
哐当一声,木匣子被秦嬷嬷打了开,太后探首看一眼,当即笑道:“很好。”又转头去看阿九呈上来的匣子,淡淡道:“打开。”
秦嬷嬷应个是,打开匣子一看,当即失声尖叫出来,慌乱之余居然扬手一挥,将那匣子打翻了出去。殿中诸人起先不明所以,纷纷定睛去看,却见那匣子落地之后还滚了几遭,两颗血淋淋的眼珠子骨碌碌滚了出来,血腥可怖。
宫中嫔妃都是金尊玉贵的娇小姐出身,哪里见过这等阵仗。尖叫声此起彼伏震耳欲聋,胆小的甚至当场晕厥了过去。太后大怒,伸手狠狠拍案:“欣和帝姬,你这是什么意思!”
还真是说什么来什么,就没有一天的安生日子!
钰浅吓懵了神,赤红着双眸狠狠瞪金玉:“匣子一直在你手上拿着,怎么会这样!”
“我也不知道啊!”金玉急得眼泪直流,一面揩脸一面道:“怎么可能呢……出门儿前我分明再三察看过,明明是喜蛛的,怎么会变成眼珠子呢!”说着忽然抬眼看阿九,诚惶诚恐地跪了下去,道:“殿下,我真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殿下相信我!我绝不会加害殿下!”
帝姬微拧眉,神色有些不耐烦,“我说什么了么?还不赶紧起来。”
金玉微怔,拿袖子抹了把双颊应个是,复又直起了身。
阿九抿唇,能在她眼皮子底下将东西掉包,看来是碎华轩里出了内鬼。她心头不住地冷笑,自己在宫中树敌不多,能干出这件事的除了太后就是欣荣。好啊,果然是到了水火不容的境地,非要拼个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么?
她合了合眸子,俯身跪了下去,朝太后道:“老祖宗,这木匣子带出宫时确实盛的是喜蛛,定是半道上让人掉了包,还望老祖宗明察!”
“看看那是什么的眼珠子!”太后神色疲乏,伸手捏着眉心道,“若是畜生的还好说,若是闹出了人命,定不能轻易算了!”
殿中内侍上前察看,细细端详了一阵儿后抬起头,声音发颤:“回老祖宗,奴才眼拙……似、似乎是对人眼珠子!”
话音落地一室哗然,太后大发雷霆,怒叱道:“欣和,你身为皇女却品行不端,哀家若纵容你一次两次,这紫禁城里岂不永无宁日!”说完也不等阿九解释,扬手道,“将欣和帝姬拿下,送大理寺查办!”
“老祖宗且慢!”
阿九微怔,转头看时却见说话的是容盈,她面色沉冷,扶着肚子朝太后道,“老祖宗,方才入殿前臣妾曾察看过帝姬的楠木匣子,里头的确盛的是喜蛛无误,这会儿进了慈宁宫却成了人眼珠子,着实教人费解。”
众人诧异,在外头的时候都是喜蛛,这会儿变成了人眼珠子,这明指暗指的,是将矛头对准慈宁宫了?太后脸色变得极难看,冷眼睨一眼容盈,寒声道:“昭仪这是什么话?人眼珠子莫非从天而来么!”
阿九已经回过神,当即朗声道:“老祖宗,欣和毕竟是皇女,若平白无故被人冤枉了,欣和受委屈事小,有损太后英明事大。”
两个人跟唱双簧似的,气得葛太后七窍生烟。她怒火翻涌,目光瞥了眼容盈隆起的肚子,好歹还是按捺了下去,又听欣荣道,“即便真有冤情,老祖宗凤体抱恙,欣和妹妹惊扰凤驾,若就此姑息,恐怕要落人话柄了。”
“欣荣帝姬所言有理。”太后略沉吟,复望向跪在下首的阿九,缓缓道:“帝姬去英华殿,对着佛像好好思过吧。”
话音甫落,钰浅和金玉霎时长舒一口气,阿九也不多言,只又叩了一回头,转身踏出殿门,径直往英华殿去了。
夜色里看皇宫,别有一番况味。白日里是气势如虹,月色照拂下却显得凄楚,像个色厉内荏的巨人,褪下一身甲胄,从里到外都透出荒寒。英华殿白昼里有僧人诵经,唱诵我佛慈悲,那响动可谓荡气回肠,恨不能飘到西天去。夜里却显得死寂,铜鹤灯台上燃着烛光,昏沉黯淡。
阿九挑了个蒲团跪下来,抬起头,同佛像两个大眼瞪小眼。心道她同这地方还真有渊源,几次被罚都是在这儿,肯定八字犯冲。
忽地,灯台上头火光无风摇曳,她霎时警觉起来,站起身往后看,映入眼中的却是一张青面獠牙的钟馗傩面。
她被唬了一大跳,定定神后似乎又松一口气,皱眉道:“花灯会早过了,你戴着这个是想吓死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