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平花意

弱水千流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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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太|祖皇帝始,高家的君王更替了十又好几代,掐指一算,大凉的江山绵延至今已经是第三百六十二个年头。

    历代君主中,昏庸无能的有之,骁勇仁德的明君自然也出过,譬如史上著名的凉桓宗。桓宗有一副知人善任的好手段,擅长任人唯贤,有一套驭人的良方,大凉朝的万里河山在他手里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巅峰,物资丰美,万国来朝,鼎盛一时。然而,物极必反四字,却似乎是历朝历代的命数。

    君王一代代更替,到了桓宗帝的曾孙辈,大凉已经大不如从前。锦绣繁华的表象里头掩藏着拎不清的败絮。如今坐江山的是凉宣帝高程熹,一个资质平平的人,好女色,只在诗词歌赋上略有造诣,没有治国大方,偏偏又是先帝嫡长子,出身金贵,有最顺理成章的理由登上大宝。

    皇帝昏庸,内有佞臣只手遮天独揽朝纲,朝廷官僚*,买官卖官之行日盛,外有敌国虎视眈眈伺机而动,千疮百孔的大凉朝,江河日下,岌岌可危。

    杏月间,天上的太阳明晃晃的,紫禁城被晨曦的光芒勾勒出一道雄浑宏伟的轮廓,巍巍然立于天地,使人只遥观便能生畏。

    后三宫的交泰殿中信步走来一行人,直直穿过东西庑,跨过基化门,从东一长街的那头徜徉而来。宣帝领头,明黄衮服上绣五爪金龙,金线在日光下折射出道道刺目的光。正值壮年,体态略微臃肿,白净的一脸皮肉,双眼下却有淡淡的一圈青黑,宣示着这个一国之君平日里的纵欲无度。

    谢景臣走在皇帝左方,他身量颀长而挺拔,跟在皇帝身边缓缓而行,提步间拂动曳撒的下摆,水脚上的江牙海水在日光下璀璨生辉。微垂着头,面色恭顺沉静,浓密纤长的眼睫略垂,掩尽眼中色。

    皇帝一面朝前走,一面比出只右手对他指点,口里赞许道:“昨夜余穆二人的乱党逼宫,万幸有谢相在,护驾有功。大凉有爱卿这样的贤才猛将,必定千秋万代。”

    “臣不敢居功!”他躬身,双手托起来一揖,敛眸道:“臣有今日,全靠陛下一手提携栽培,陛下待臣恩重如山,如再生父母,臣为陛下尽忠,势必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宣帝踱步朝前,日头很大,后头掌銮仪的内监们均是汗流浃背,却也只能咬紧牙关,又见皇帝突地住了步子,侧过身看向一旁的丞相,说出一句话来,“谢相说说,朕这个皇帝做得究竟如何?”

    他因又揖手,温声如玉,“陛下才识渊博,学富五车,自然是千古难得的明君。”

    凉宣帝略皱了皱眉,“朕既是明君,为何会有人逼宫造反?”

    “那些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陛下何必为那些人伤神。”他唇角扬起一抹温雅的笑,声线朗朗:“陛下圣明,举世共鉴。”

    皇帝闻言心头登时一舒,含笑拍拍他的肩,道:“爱卿为捉拿乱贼劳累整宿,辛苦了,回府歇着吧。”说完双手一负,迎着日光昂首阔步地去了。

    “……”谢景臣垂着眸子道恭送,躬身揖手立在原地,待那行仪仗再看不见了,方才抬首缓缓直起身。

    储秀宫方向,看来是又去温柔乡了。

    他眼底幽深,唇角缓缓浮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一掸琵琶袖,回身绕过三屏风照壁,缓步踱去。微微抬眸看周遭的天地,这样一座偌大的紫禁城,金碧辉煌,朱红的宫墙,黄琉璃瓦鎏金宝顶,盘龙衔珠,恢宏壮阔。

    巨型条石铺成的宫道,地上光整而干净,同着重台舃的足尖一般,不染纤尘。微光细微地流转,徜徉在那张如玉的面上,透出几分温暖如何的意态。谢景臣神色如常,目不斜视往前踱步,余光不经意一瞥,映入碧色宫装的一角,脚下的步子微顿,他略侧目,望见一个一身锦绣的少女。

    十六余的年纪,容光耀眼,顾盼生姿。那双盈盈的眸子如含秋水,望着他,带着种娇羞而怯懦的韵味。

    欣荣帝姬,宣帝和岑皇后嫡亲的闺女,颇受帝后喜欢,真正的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公主。

    谢景臣揖手,“臣参见殿下。”

    二八芳华,正是春心萌动情窦初开的年纪。他就在身前,莫名就叫人手足无措,胸口里的一颗心扑通扑通地狂跳,像是下一瞬就能蹦出嗓子眼儿。欣荣深吸了一口气,定下了心神才微微颔首,“相爷不必多礼。”

    三步远的距离,他恭恭敬敬地应谢,复徐徐直身起来,低头看帝姬,旭日照耀下的薄唇噙着抹寡淡的笑意,淡漠而疏离,“公主要回宫么?”

    欣荣点点头,笑道:“我刚才从坤宁宫回来。”

    他闻言也没什么反应,唇角的笑意不咸不淡,又揖手道,“时候不早了,臣还有事在身,先行告退。”

    她眼底的笑意骤然一僵。这人说话真是不给人留余地,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将一切后路都给截断了,摆明了不愿再同她多呆一刻。

    欣荣瘪了瘪嘴,也不好再说什么,只颔首道好,“大人去吧。”

    谢景臣揖手应个是,果然不多留,旋身大步离去。

    帝姬的目光不自主地追着他的背影而去,那身影伟岸挺拔,逆光而行,说不出的风流。她怔怔的,看得有些痴了,身旁的丫头在边上喊她,“殿下,咱们回宫吧。”

    她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略颔首,回身时又听见身旁的人开了口,似乎忿忿不平,压低了声音道:“殿下,您喜欢谢丞相这么久了,他是木头么?难道看不出来?”

    “……”欣荣皱起眉,侧目瞪了那丫头一眼,“我看你是胆儿肥了,敢这么明目张胆地说谢景臣的不是,叫他听见不活剐了你!”

    那小丫头被唬了唬,掩口怯怯道,“奴婢只是为殿下不值,您是堂堂的公主,金枝玉叶,何至于为了那么一个人伤心伤神嘛。”

    闻言,帝姬更觉得心中烦闷,怏怏不乐斥道:“再多说一句,你就别跟着我了。”

    谢景臣是何许人?她喜欢他,难道表现得还不够明显么?说什么榆木疙瘩,恐怕人家根本对她无意才是真的吧!

    ******

    府里有专门清扫落叶的扫帚,枯黄的竹枝编成,捆了厚实的一把,从青石地上拂过去,发出飒飒的声响。

    阿九的个子不算高,拿着长扫帚的姿态有很有几分滑稽,金玉在一旁看了捂嘴笑,戏谑道:“扫帚立起来比你高多了。”

    她闻言也不生气,唇畔勾起个笑,一面专心致志将地上的落叶扫到一处,一面道:“这是什么话,扫帚这么长,立起来比我高很奇怪么?”说完抬起眸子看了金玉一眼,“不然你自己比比?”

    金玉到底天真,闻言瘪了瘪嘴,直腰起来将扫帚一立,伸出个手比划比划,狐疑地嘀咕道:“还真是,这扫帚怎么这么高哪……”

    阿九被她逗笑了,侧目看她,眼底掠过几丝狡黠:“天底下还有人和扫帚比谁高,我算是服了你了……”

    日光倾泻,映亮她半边侧面,精致无瑕的肌理吹弹可破,色泽几乎透明。她是个美丽的女人,笑起来有万种风情,微风吹拂过来,撩动耳际的碎发,平添几分妩媚柔婉。

    明明是极耐看的一张脸,映在他眼中却没由来的刺目。

    谢景臣清冷的眸子半眯起,跟在他身旁的总管见状略琢磨,板起脸,上前几步朝着两个丫鬟厉呵:“嫌命长了么,见了大人还不过来行礼?”

    这声音中气十足,两人被硬生生一震,回过眼来看,却见一个身姿清挺的男人在太阳下长身玉立,面上没有一丝表情,目光落在未知的远处,周身的气息内敛而冷凝。

    金玉几乎看傻了,怔怔地愣在原地没有反应,阿九不着痕迹地皱眉,伸手扯了她一道跪下去,口里道:“奴婢给大人请安。”

    “……”

    闻声,谢景臣微微侧目,眸光在她身上流转一遭,最终停在一旁的扫帚上,微微拧眉,“你在这儿做什么?”

    毫无症状的一句话,没有称呼也没有喊名字,让人一头雾水。阿九伏着头等了会儿,见他迟迟不再开口,只暗自估摸是在和自己说话,因硬着头皮恭敬道:“回大人,昨夜风大,奴婢正在清扫院中的落叶。”

    清扫落叶?

    他最爱洁,手腕被金蝎蛰伤,这几日都不能沾水,还得让这个女人在身边伺候。又扫一眼那双原本白净如今却沾上灰尘的手,语调沾上几分寒意,斜眼看姚束,似乎有些不悦,“她是谁底下的人?”

    这话问得姚束大吃一惊。大人语调不善,隐隐有些不悦的意味。可是姚总管觉得莫名其妙,平白无故的,为什么呢?眼风扫过跪在地上的阿九,心头登时诧异——难道是因为这个丫头?

    姚总管面上惊疑,迟疑了半晌方躬身揖手道:“回大人,阿九是余氏手底下的人……她是府上的三等丫鬟,照例也该做这些杂活的。”

    他闻言薄唇微抿,略沉吟,徐徐吐出一句意味不明的话来:“她得在我身边伺候。”

    姚束何等乖觉,甚至不消多忖便反应过来,连声道:“是是,奴才明白了,一定交代下去。”

    谢景臣面上仍旧没有一丝表情,只轻嗯了声便头也不回地走了,经过阿九身旁时却目不斜视地撂下一句话来,淡淡道,“将身上都洗干净了,到我房里来。”

    声音不大不小,却足以令在场的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姚束看阿九的目光变得微妙,连带着金玉也很震惊地望向阿九,压低了声音讷讷道:“大人要你去他房里呢!”

    还要将身上洗干净了,真是令人浮想联翩。

    然而,金玉浮想联翩的对象仍旧没太大的反应,只是很正经地颔首,话说出口,颇有几分义正言辞的意味:“因为大人有好洁之癖。”

    风尘仆仆从紫禁城里赶回来,除了使唤她,还能有什么好事不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