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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十三限失踪的当天晚上,金风细雨楼举办冬至夜宴。
很多人认为,鉴于白愁飞在上一个冬至,安排多名亲信,演了一出污蔑苏梦枕的好戏。苏梦枕夺回风雨楼后,不会再有兴趣举办这种宴席。
但他们想错了。
至少从表面上看,苏梦枕丝毫不以为意,全程云淡风轻,以前是什么模样,现在仍然是,好像不会为他人改变。由此可知,他依旧喜欢独处,讨厌热闹,之所以愿意赴宴,只因需要履行身为楼主的责任。
他并非那种平易近人,喜爱与众多下属共度佳节的领袖,但这绝不会损害他的威望。熟悉他的人都明白,苏梦枕永远都是这个样子,孤高自许,同时拥有无与伦比的超凡魅力。
值此时节,白玉塔已经重新建成,被四座高楼围护在中间。它通体洁白无瑕,与过去那座一模一样,像根光滑的象牙,拔地而起,直刺天穹,只是少了岁月在楼体上雕琢出的痕迹。塔中各处陈设,亦尽可能地仿照了以前的格局。要说不一样的地方,就是多了一座盘旋而上的坡道。
如今,苏梦枕经常使用轮椅。以他的身体状况,想登上七层楼梯,并非很容易的任务。他回到象牙塔后,每次均独自一人,缓缓转动椅轮,慢悠悠地爬升至玉塔最高层,再转进他的卧房。
过去侍奉他的“苏氏三杰”,一人被白愁飞收买,两人遭暗算而死。说不失望,当然是假的。他不再从苏氏宗族里招募人手,同意了颜鹤发的请求,让他和朱小腰接手此事,管理他每日服用的汤药。
一番大动乱下来,似乎什么都没变,又似乎什么都变了。他身边都是熟悉的面孔,亲近的人马。但除了杨无邪之外,再也没有从苏遮幕时代起,陪伴辅佐他的楼内元老。
他才三十多岁,还没到年纪老迈的时候。然而,他的心境一日比一日更像老人。这并非是说他失去锐气,不思进取,放弃把握仅剩的生命,而是更频繁地想起往事,怀念死去的兄弟。
莫北神投靠雷纯后,自此销声匿迹,从不在公共场合出头,可能是羞于见人,尤其是见楼子里的熟人。他应该去把他找出来,杀了他以儆效尤。但现在,他回忆这桩背叛时,赫然发觉心里的伤感和无奈,压倒性地战胜了愤怒和失望。
夜宴终于结束。他脱离那个浮华喧嚣,吵嚷热闹的世界,重返清冷静寂的象牙塔。然而,今年的冬至与去年一样,注定给他留下刻骨铭心的印象。
他的卧房亮起了灯火,桌子后面多了一个人。这个人坐在他平时用的大木椅上,一手斜撑面颊,一手平放桌面,悠闲自在地看着他。她那身黑衣,可以让京城一部分人心胆俱裂,闻风远遁,让另一部分兴高采烈,自觉胜券在握。
无论白日黑夜,她都来去如风,神出鬼没。不过,最适合她的时刻还要数深夜。在这个时间段,她仿佛与夜色合二为一,飘渺之意减弱,神秘气质加深,有种虚幻不真实的感觉。
苏梦枕一眼看见她,当场愣了一下,喉咙里好像多了块东西,堵得他说不出话。
元神府出事,黑光上人死于非命。事件爆发后仅半个时辰,他便收到信报。他知道,苏夜又一次在京城出现,去了那个充满危机的地方,杀一人救一人,引发轩然大波。但他认为,她绝对不会来见他,所以看完了,问完了,就强迫自己把这事放到一边,不再理会。
须臾之间,她主动冲他一笑,从容地说:“你好。”
苏梦枕应了一声,点点头,回答道:“你也好。”
轮椅无声转动起来,带着椅中的他,来到书桌另一侧。他回来之前,她坐他的椅子,喝他的茶,看他的书,翻阅他带到塔里的文卷,一如住在神侯府期间,对无情所做的那样。此时,她完全没有让出座位的意思,仍老神在在地坐着。
来到近处,他才发现桌上放着个透明的琉璃瓶,瓶里装着一张纸。
气氛毫无疑问很尴尬,甚至可以说尴尬极了。
半年前,苏夜推窗而出,跃下白楼,吓坏楼外巡逻的帮众。到了第二天,谣言四起,传出无数不靠谱的猜测。人人都十分好奇,有的推测他们反目成仇,有的猜想苏梦枕作出恐怖举动,把黑衣人惊得连夜远走。
经过那一场诡异至极的别离,两人再见面时,自然不太可能惊喜交加,没事人似地互相寒暄。
苏梦枕在看那个瓶子,苏夜在看他。半年不见,他气息愈发衰弱,产生类似于“朽败”的症状。由于她精心调治,并留给他不少药物,他身上已不会出现爆发性的恶疾,瞬间夺走他的生命。他只会在病魔的侵蚀下,一步步走向命定结局。
他活过三十岁,已是奇迹中的奇迹。但人力终不能胜天,奇迹从不能久长。说实话,他自身条件如此惨淡,去踏雪寻梅阁还是不去,王小石回来还是不回,都无法影响他的寿元。
他凭借坚韧到极点的意志力,自幼铸成的求生欲,挣扎着活到今天,再过一阵子,这口气就要坚持不住,彻底散去。
也许三天后,十天后,一个月后,颜鹤发登楼照顾他时,将会震惊地发现,苏公子已在睡梦里逝去,告别了这个给他无穷痛苦的人间。
人终有一死,即便与天地同寿,天地亦有终结的时刻。然而,为什么死的偏偏是苏梦枕,而不是米苍穹、方应看、朝中六贼?为什么三鞭道人都能活下去,苏梦枕却得死?
苏夜幽幽叹了口气,蓦地坐直身体,右手搭住瓶子,把它往他面前一推,用公事公办的口气说:“我来找你,有两个原因。其一是为了元十三限。”
苏梦枕沉吟片刻,忽道:“他还活着?”
“是,他还活着。”
他拿起那个瓶子,在手里轻轻转动,观看瓶里纸张上写的内容。苏夜注视瓶身,倏地苦笑几声,解释道:“元十三限学过三大奇功,分别是韦青青青传授给他一人的忍辱神功,来自昔年叛贼智高的伤心小箭,和得自三鞭道人的山字经。他以忍辱神功为基础,山字经为辅,练成伤心箭诀,箭矢所到之处,几乎无人能逃。”
她不必多说,苏梦枕已明白了她的意思。纵使是他,亦在目光中流露出极端的诧异。他问:“难道这就是……”
苏夜说:“这就是山字经和伤心箭诀。元十三限远离京城,觅地养伤。他离开之前,把这东西给了我。”
说到这里,她长出一口气,“他还有一个请求,要我去寻找无梦女,对她加以保护。忍辱神功在无梦女手里,已被她不知带到何处去了。他认为她悟性不足,定力不行,没他在旁指点,恐怕会误入歧途,所以只送给她一项功法。”
苏梦枕托着瓶子,仿佛它真是个瓶子,而非人人求之不得的绝世神功,淡然道:“但你又把它转交给我。”
苏夜颔首道:“不错。元十三限要我看着办,随意处置。这就是我的处置方法。你愿意给谁就给谁,把它撕毁、砸碎,或者拿它去做人情,我都不在乎。”
苏梦枕突然笑了。他说话很直接也很平静,“那我就给王小石。”
“随便你,就算你给石小王,也和我无关,”苏夜冷淡地说,“不过你真这么做的话,请代我拜托王小石,让他帮忙找一找那个小姑娘。她机巧伶俐,狡诈毒辣,又有自在门秘籍在手,只怕会藏得很深,不知何时才能挖掘出她的下落。”
苏梦枕只说了一个字,“好。”
苏夜再次叹息,继续说道:“其二……”
她迟疑了起码十秒钟,明显有些为难。苏梦枕神色奇异,眼都不眨地盯着她,心头却掠过无数想法,猜不出她为何犹疑不决。
然后,她动了一下,从袖中掏出另外一只小药瓶。药瓶极为普通,由最便宜的白色粗瓷制成,与那只琉璃瓶天差地远。但她对它的重视,当即展现在神情当中,似是把它看作重逾性命的珍宝,远非琉璃瓶可以比拟。
她拔出瓶塞,倾倒出一粒朱红色的浑圆药丹,郑而重之地递给他,平静地说:“你把它吃下去。”
苏梦枕出生不久,便开始服药。他一生三十年,吃过的药丸、药膏、药汤不计其数,却从没见过这么奇异的药物。
单看外表的话,它滚圆光洁,无半点杂色,在他掌心滴溜溜打转,一如寻常丸药。然而,它内部蕴含着一种奇怪的力量,似乎具有生命力,像一团跳跃闪烁的火焰,能够温暖服药人的心田。
与此同时,它居然还散发出一股异香,并非普通药材的气味,而是花草树木、天地山水的清新气息。他闻到它的时候,只觉胸臆舒展,说不出的清爽。恍惚之间,外面的寒冷不复存在,转瞬春回大地,鸟语花香。
“你吃掉它。”苏夜又急促地说了一遍。
苏梦枕诧异一笑,问道:“莫非你利用这段时间,开炉炼丹,炼出了一枚仙丹?”
苏夜笑道:“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你吃下去,自然可见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