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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又来了哪?”
下班后看到开车接自己的安德鲁后,安娜惊讶地说。
“咱不是去看歌剧吗?今天是由中日歌剧友好协会组织举办的,票很早就抢光了,我这还是问那里的朋友要的呢。”安德鲁回答。
安娜有点不好意思,“人家自己会去的。”
安娜很感谢安德鲁的心意。自从上次跟安德鲁说自己被跟踪一事之后,安德鲁便经常来接送自己上下班。这让安娜很是感动。自己被人关怀着,想到这里安娜的心也变得暖呼呼的。
直到现在,安娜依然怀疑这一切是否是真的。她时常注视着安德鲁那360度无死角的面庞,问到:“安德鲁,你是真的存在吗?还是只是我做的一场梦呢?你会像一缕烟一样飘一阵就飘走吗?”
她有时真的觉得安德鲁会像一缕烟一样飘一阵就飘走了。
每当此时,安德鲁总是哈哈大笑:“你放心,我飘走也会把你带走的。”
但每每此时安娜依然细心地捕捉到,从安德鲁的眼神里一瞬而过的一抹忧伤。
这次中日歌剧友好演出上演两个剧目。中国的昆曲《牡丹亭》及日本的歌舞伎《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
先上演的是中国的《牡丹亭》。杜丽娘在梦中与柳梦梅相遇并结缘于牡丹亭,继而又发现只不过是梦一场。杜丽娘因相思过度忧郁而死。在地府,杜丽娘依然对柳梦梅念念不忘,终于感动地府判官。结尾,柳梦梅不顾触犯法规毅然掘出杜丽娘坟墓,杜丽娘复活,两个有情人终成眷属。
柳梦梅紧握住铲子撬开坚硬的土壤,进度缓慢时甚至直接上手徒手刨开石头沙土。尽管双手已经血肉模糊,汗水刺痛双眼,柳梦梅依然像着了魔一样地掘土,眼睛里满是执着。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柳梦梅从坟墓中将杜丽娘抱起。杜丽娘眼睫毛动了一下,眼睛缓缓睁开。两人互诉衷肠,相视而退。最后在两人“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的歌声中全剧结束。
安娜在大学时读过这部作品。尤其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这句话让安娜极为感动。杜丽娘穿越阴阳梦三界只为心上人的情意,感天动地,让多少女孩赞佩。而且她的心意有了好的结局,这也是让人们羡慕的。
“所幸是圆满结局,有情人终成眷属。不枉柳梦梅一片苦心把杜丽娘从坟墓里抱出来。”
中途休息时间,安娜对安德鲁感叹道。
“可惜这只是小说,代入了作者的希冀和向往,现实中多少阴阳两隔,又怎是掘坟墓能改变的了的呢。”
这么说的安德鲁露出哀伤的表情,仿佛感同身受似的。
接下来是日本的《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这篇故事来源于日本的古事记。讲的是日本神话中日本创世神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的爱情故事。由于是日本歌舞伎,并且是由日本演员表演,因此全篇是日语。不过舞台两侧安有屏幕,上面会滚动字幕。
安娜虽然不懂日语,但她涉猎过大量外国文学书籍。其中便有日本的古事记。古事记安娜虽然没有通读过,但大概讲了什么还是知道的。
台上一对年轻男女正在围绕一个玉柱缓缓而行。男子仪表堂堂,英俊潇洒。女子姿态优雅,美艳动人。
男子:“吾之妻,伊邪那美。”
女子:“吾之夫,伊邪那岐。”
安娜惊讶地发现男主表演者和之前《牡丹亭》男主扮演者竟然是同一个人。表演者操持着流利的日语,让人不知他究竟是哪国人。他的外形俊俏,身材挺拔,举手投足间流露着无愧于男主角的风范。
前半段还是有甜有爱的一幕幕场景,直到伊邪那美被火灼烧的那一幕,火熊熊燃烧,将伊邪那美团团包围。而伊邪那岐却无能为力。妻子的惨叫是那么的嘶声裂肺,在火中挣扎的模样是那么的触目惊心。
安娜一只手捂住颤抖的嘴,她差点哭出声来。
“好可怜啊。”
安娜不由得感叹道,朝一边看去。
只见安德鲁不说话,气色变得很差。甚至能看到他全身颤抖,仿佛在忍耐什么似的。
伊邪那美在火中朝伊邪那岐颤颤巍巍地伸出颤抖的手。嘴里呼唤着伊邪那岐的名字。伊邪那岐也伸出颤颤巍巍的手,就在两只手即将触碰之际,伊邪那美缓缓倒下了。只剩伊邪那岐的手寂寞地留在空中。
“啊!———”
伊邪那岐仰天长啸道。
安德鲁突然站了起来,准备离开。
“安德鲁,怎么了?你要去哪儿?”
“我去一下卫生间。”
安德鲁声音低沉急促,略显沙哑。他没有回头,低着头含糊说完便仓促离去。
发生什么了?安德鲁怎么了?安娜不明白。从刚才开始便神色凝重,难道是收到什么不好的消息了吗?可出于公共场合礼仪,剧目开始两个人便将手机关机。两个人全程并没有看手机。
安娜实在是摸不着头脑,也许安德鲁真的是去卫生间,一会儿就回来了也说不定。我还是别瞎想,专心欣赏歌剧吧。这么好的机会可不能浪费掉。而且结束后还得给安德鲁重述一遍他不在的时候漏掉哪些剧情。这么想着,安娜全心投入到歌剧中。
伊邪那美为了生下火神而被严重烧伤,早早离世。爱之深让伊邪那岐开始发狂,杀死儿子火神,在他的怒火下,周围的花草树木全都毁于一旦,所经之处寸草不生。之后伊邪那岐跨越千山万水,追到黄泉与伊邪那美相见。然而彼时的妻子已经成了黄泉中人,面目狰狞,丑陋无比。看到妻子的一刹那,伊邪那岐的爱竟然荡然无存,丢下妻子,独自逃回地上。自此两人阴阳相隔,永不相见。
天台上,冷彻的月光洒在安德鲁侧脸上,衬托的那张脸愈加忧伤。安德鲁的目光在夜空中徘徊,孤独而又寂寞。
耳边响起一个女生甜腻的声音。
“告诉我,安德鲁,如果哪一天我死了。。。”
“你不会死的。就算死了,我也会像柳梦梅一样撬开坟墓把你从坟墓里挖出来,让你复活的!”
女生话未说完,便被男子打断。
“但是如果当你把我从坟墓里挖出来,我是地府中的伊邪那美那样的模样,你会逃吗?会和伊邪那岐丢下妻子那样把我丢下吗?”
安德鲁一把将女生搂在怀里,打断她的话。
“你在说什么呢?我怎么可能抛下你呢?不管你变成什么样,我都不会抛下你。我们会永远在一起。永远!”
转瞬间,熊熊烈火在眼前舞蹈。
火焰中女生对自己说:“安德鲁,我爱你,无论是生前还是死后,都永远爱你。不要忘记我!”
突然一股巨流奔涌而出,一瞬间浇灭了正在灼烧的烈火。
安德鲁眨了眨眼,回过神来。原来是身旁本来停止的喷泉突然开始运作,喷出一股股巨大的水流。伴随着喷泉的舞动,歌剧院的大门随之打开,人们有说有笑地走出来。安德鲁知道是歌剧结束了。人潮中,安娜朝这边挥着手跑过来。
“安德鲁,你怎么提前出来了?后半部的剧都没看完。”
安德鲁站了起来,露出惯常的微笑,说:“没事,其实这些歌剧我以前也看过的。”
“呀,是吗?真不好意思,让你来陪我。”
安娜先是惊讶随后露出内疚的表情。
“没事啦,我很愿意为你效劳。倒是后来我先出来,让你一个人看,真是不好意思了。”
安娜急忙摆摆手,笑道:“怎么会,怎么会。”
“那咱们去吃点晚餐,然后送你回家吧。”
“嗯嗯,好。”
安德鲁迈开步子,安娜随后跟上去。她瞥了一眼安德鲁的侧脸,是一如既往淡然的微笑。
她回头朝刚才安德鲁坐的喷泉处瞧了一眼。
可是刚才分明出现在那脸上的深深的忧伤又是什么呢?
饭桌上,安德鲁给安娜讲起这两天教孩子绘画时遇到的聪慧的学生。
“现在的孩子越来越聪慧了。不仅学得快,还很有想象力。有几个孩子画的作品我感觉都可以直接参加比赛了。”
说完,拿出来给安娜看。
“是用的焦点透视法,其实如果换作用二点透视法的话,会更有立体感的。”
“看来你也略懂啊。”
“没有啦,也是经常看你的作品听你说才知道的。”安娜红着脸,低下头说。
其实安娜有一个秘密不曾对安德鲁说过。其实安娜在很小的时候便学习画画,并且一学便是好多年。安娜曾经梦想成为一名画家的。对安德鲁如此憧憬的心理中也是由于他成为了自己想成为的人这个原因吧。可是为了学业,听从父母之言,最后放弃了画画。这件事她从没对任何人说起过。她也准备将这个秘密永远放在心底。
和安德鲁分别后,安娜回到家,一边拆封从楼下取回来的快递。
她前几天刚网购了一些安德鲁的油画作品。她哼着小调,撕开粘着的胶带。女生拆包装总是有一种莫名的激动。尽管知道买的什么东西,但是拆封的那一刻,总是会有一种仿佛会有惊喜跳出来的感觉。
开门的时候不小心安娜把钥匙掉在地上。安娜附身去捡,看到门缝里夹着一张纸条。安娜捡起来一看,上面印着一行字:
你知道的,你根本不了解他。
这是什么?
安娜低头看着纸条,心里感到疑惑。纸条上没有收信人的姓名,也没有署名,只是简短的一行字。
安娜的脑海中浮现出安德鲁的音容笑貌。虽然纸条没有指名道姓,但不知为什么安娜立刻想到的就是安德鲁。
会是谁呢?会是谁放的这张纸条?这个人又是什么目的?
安娜并没有和任何人说过安德鲁的事,也不曾提起过安德鲁这个人。即使是要好的安吉拉也不知道安德鲁这个人。因此这张纸条不可能是安娜身边的人干的。
会是谁呢?
安娜的脑中突然咣的一响。
是之前那个跟踪她的视线!
那天之后那个视线并没有再出现。安娜也一度以为就此相安无事了。原来它根本没有离开!
一定是那个人!
虽然那天之后那个视线便没有再出现,可是它给安娜留下的不舒服的感觉依然存在。可是就算知道是那个视线干的,但它依然身份不明。
头好疼。
安娜感到头痛欲裂。她扔掉纸条,走进卧室,重重地倒在床上。她现在极度疲倦,什么都不想去想,只想休息。
可是她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
那一行短短的几个字就像虫子一样悄悄地钻进她的衣服里,扎进她的心里,啃噬着她的肌肤,让她浑身不舒服。
本来今天心情很好的。和安德鲁共进晚餐,收到安德鲁的油画作品。可是一张纸条再次把她拉入深渊。
那个视线,那个放纸条的人,虽然身份不明,但有一点很清楚,这个人认识安德鲁。既然说我不了解安德鲁,那么看来这个人很了解他。
这个人了解安德鲁的什么呢?安德鲁的什么又是我不了解的呢?
安娜的脑海中像是走马灯一样一一闪过,全是关于安德鲁的片段和画面。
安德鲁在国外出生长大,近几年又独自回国发展,有着个人画室。从事绘画教学工作的同时,偶尔会举办小型的个人画展。不仅才华横溢,通晓多国语言,还为人谦逊,热心公益事业。
完美。安娜的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这个词。
不过,虽然经常听安德鲁讲起自己的游学经历,但关于他的父母,却从来没有提起过。安娜甚至不知道安德鲁是否有兄弟姐妹。还有他的感情经历,安娜也是一无所知。安德鲁对自己的过往只字未提,而安娜也未去过问。其实对于这点,安娜是知晓的。安德鲁不说,安娜也不去过问。她不是不关心,而是不敢过问。她生怕自己的唐突一问,让安德鲁就此离去。安娜总有种感觉,那就是谜题在揭晓答案后,谜题也会随之消失。
如果安德鲁是一个谜题,如果要冒着失去他的风险,才能了解他的话,安娜宁愿不去揭开谜底。谜题依然作为谜题比较好。
不安就像潘多拉的盒子,一旦被打开,就再也关不上了。
尽管两人一起欣赏画展歌剧,一起外出写生,但有些东西,安德鲁是刻意回避的,安娜也是回避的。
一直被尘封起来的蛹开始破茧而出。那是安娜一直回避的不肯去想的东西。
夜晚安静的要命,可安娜的心却因为不安砰砰直跳个不停,全身紧绷,无法放松。安娜就这样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等到闹钟响起的时候,安娜才发现自己一夜未合眼。
身体像石头一样僵硬,脑袋像铅球一样沉重。她像僵尸一样拖着疲惫的身躯起身洗漱穿衣。经过餐厅时再次瞟见那张被扔掉的纸条。淡淡的一行字,在安娜看来却触目惊心。她呆呆地杵在原地,两眼放空,持续了好一阵子。
安娜恍惚地感觉到和安德鲁共同度过的快乐时光就要结束了。那张纸条仿佛在霸道蛮横地向安娜宣告:该是梦醒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