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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罗保朝陈情,皇帝遂准许罗明告假养病。
事情传开的很快,最先惊动的是长门宫,王皇后如常饮茶,听到这样的消息,不免高兴地多喝了几杯。巧萃伺候周到,惹得王皇后连连吐露心腹。
“哎呀,什么是祸福相依,什么是机关算尽,我算是明白透了,有的人,有的事儿,不是你制服不了,而是还未到时候。”此时,宫娥们正端上来各类点心。
巧萃提醒道:“娘娘,奴多嘴一句,罗明如今只是抱病,早晚还是要再回到太子身边的,您何不借这个机会永决后患?”
王玉真不是优柔寡断之人,她自然明白巧萃的意思,遂颔首道:“不错,此时官家忙着尹出云的事儿,罗明这边不上心,既然是急症,暴毙也是常有的事儿,须得找个万无一失的法子。”
巧萃心生一计,遂低声道:“娘娘,奴有一计。”
“怎么说?”
“这不,是地号保医堂去问诊的吗,咱们借云送雨,准保罗明面见阎王。”巧萃阴狠狠地,小银牙咬紧了,巴不得亲手杀了罗明似的。
王皇后知道她靠得住,只道:“撇干净了咱们,别惹祸上身。”
“娘娘放心,神鬼不察。”
一朝花落黄雀尾,委地残红满春心。龙书案上的长蛇镇纸之下压着这句诗,皇帝抄录未完,字迹都有些潦草,看得出心烦意乱。是时,殿中正垂手立着几位大臣,面色都很难看。
“朕不是问你们该怎么办,而是让你们办定这件事,嘶,朕就不明白了,尹出云哪来的这样的势力,拢兵造反,竟然使得费县和胶县不敢轻举妄动,是不是登州早有这样的军备,他未卜先知,早早就安排了这条后路?”皇帝盘腿坐着,手边是反扣着的一本《澡诗新选》。也说不出他颜色愤怒,只是有些疑惑,他只是不知道,一向被自己视作心头肉的执印金吾将军怎会如此迅速地兵变。
罗保朝身为敕事监大监,首当其冲,但是这件事过于棘手,连他也不能轻易张口表态。皇帝向来不显露喜怒哀乐,此时上面那位心里指不定多愤怒。罗保朝回首低眼,站在他身后的是高爵,三寺统统管司刑寺、太常寺、鸿胪寺,身为大总统的他也是要负责任的。其实今天到场的众人,都是要为此事负责的。
“官博识,你说。”皇帝的眼神最终落在了京兆尹官博识身上。
他统摄东都百事,执四门令,有卫城戍宫之职,此次放走了尹出云,其罪难逃。官博识从容镇定地回禀道:“官家明察,登州兵储一事已交由费县查证,臣有渎职之罪,不敢妄言,还望官家天赦。”
“赦。”皇帝抬手而罢。
“自尤济事一党事发以来,牵连诸君不计其数,或殃及家门,或延罪邻舍,文武大臣无不战战兢兢,为正国法魏令,当须如此,然并未波及到尹氏,尹氏娘娘在宫中尚且抚养着公主,执印金吾将军又位列十将之中,光耀显赫,官家是否想过,他为什么反的这么突然?”官博识说了几句违逆的话,皇帝面色有些不好看了。
“朕问的就是这个,你到底想说什么?”
官博识更加低头,声音却丝毫不减半分,直道:“臣恐内廷妇人,计算尹氏,攒言生事,令尹出云误以为官家疑心,才兵变登州,至于兵从何来,恕臣直言,这应是上庸的北村军,登州值大魏海司,归胶县约束,仅设一名中海令,臣以为,这北村军应是从海上暗中抵达登州,方为助力。”
本来他说到内廷妇人时,皇帝心里无名怒火一闪而过,而最后落在了上庸,他便突然冷静下来。一双眼紧凝着官博识,缓缓走下去,只待定足,方压低了声音问:“你的意思是,长门宫撺掇的?”
“官家明鉴,就算皇后娘娘有心设计,也得尹出云有登州这条后路,尹氏一族本宗在海宁州,与玉氏同源,两家都是我大魏开国功臣,他的势力,当在海宁,如今却在登州起事——”他言至而顿,“官家可还记得,大吕皇族的原籍本就是登州。”
皇帝闻言即明,他长舒出一口气,双目仰视殿中悬梁,朱漆金木虽是大椽飞梭,此时此刻却在他眼中化作锥睛之刺,要人酸疼。良久,他才慢慢追忆起来,“先帝在瓮州起兵,幸得玉氏驱驰左右,取南郡三捷,上破交兵关,又得尹氏追随,才有我大魏左右双兵,玉氏冲锋陷阵,尹氏包围突击,这一路才攻破大吕都城,朕从未疑心过他们。”
官博识立时提醒道:“玉氏是布衣出身,抛头颅洒热血,和大魏休戚与共,可那尹氏却曾是大吕的名门望族啊。”
“官博识?”皇帝眼中血丝犹重。
“官家,我祖爷起义为天下黎民,好德好善,就算是攻城略地,也不曾伤及百姓无辜,粮草断在荒郊,宁可掘根吃土,也不劫掠民舍,昔日破大吕都邑,除皇族直亲,无曾杀戮,存的这一丝生息,今日已然成了咱们大魏的在背芒刺!”官博识忽地激动起来,直直跪下,以头抢地。
在其一旁的沈可人连忙将他搀扶起来,宽解道:“京兆尹勿要夸张,官家明白你的意思,咱们如今是商量对策,而非是对诉衷肠,君臣之义自然重要,可眼下登州告急,应当如何。”
这几句话猛地给皇帝浇了一盆冷水,确实,官博识此番有些过于演绎了,不像是出谋划策,倒像是催促着自己把大吕后裔赶尽杀绝。虽然他说的很有道理,内廷妇人确有大吕遗民,可是尹出云不是那等没主见的人,女人们的是非言论尚不能挑唆到他急忙兵变。他此番不像是事发突然,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这是筹谋已久,可是尹氏还有几百口人留在东都,难道他一点都不在乎自己族人的死活吗?
“内廷妇人攒言生事,若确有此事,朕当严惩,但她是如何与上庸取得联系的,你说那些军队是走船而来,朕该查明究竟是不是有上庸的细作,而非是大吕遗民的问题。”皇帝不是昏君,心里什么都明白。
官博识冷汗涔了一背。
正这时候,内监通传急报,大责太监连忙取来呈上,将乌素桐签递交皇帝。拔去签筒帽儿,徐徐展开绢帛,寥寥几行字,却令皇帝心中忿忿难平。沈可人见上颜骤变,心知不好,于是问道:“官家,是何急报?”
皇帝微微抬头,扫视了众人,方道:“西山要塞告急,牧国和上庸的联军已经到了曲霞关。”
“这是趁人之危!”高爵登时火上眉头。
罗保朝也道:“联军太蹊跷,怎么咱们这儿刚刚登州兵变,他们就联合起来了,看来上庸的细作的确就在东都内。”
皇帝面色沉静下来,像是铺了一层茶色,乍如憎煞,光影里纷扬的埃尘一时间清楚可见,他从小所受最好的帝王教养,喜怒不形于色,悲欢不留于心,天地间只有一杆秤来衡量成败,唯权而已。
“传令,缉拿明阁馆所有牧国、上庸使臣,东都城内,凡牧国、上庸之人一律扣押,有通商之人,也要审问,高爵,一日之内,明政殿回事,若走逃一人,拿你是问。”皇帝深色淡淡,语气已经觉察不出愤怒了。
他冷静。臣子们也冷静。
“臣领旨。”
“官博识,四门只许进不许出,东都内外,驰道、河道、树林、村庄、山坳、渡口,均需搜查,若有嫌疑,能捕则捕,如有违抗,先斩后奏,宫廷内院,也要搜查清楚,审山瀚,去传令请皇后入殿,且即刻押解尹氏到观象场,官博识,你再派人速将尹氏族人围拢宫门外,无论男女老幼,凡所牵连,一概不许放过。”他口吻冷冰冰的,不失条理。
众臣都郑重领事,内心无不惶恐,躯体一应战栗。他们知道,一场屠杀,即将到来。
宫闱肃清,合门寂静,连半点风也刮不动,人间一隅,胶滞凝着。未过三刻,英和宫尹夫人便被推至观象场上,簪饰具脱,华服皆去,独余残妆苦容,点点泪痕,斑斑如锉,受这天地的牢铐,身影难逃。
此时,宣政殿外正坐着帝后二人,沈妃立在一侧,另有沈可人与赵惜宁立侍候命。
待尹氏跪定,大责太监上台禀报:“官家,尹夫人已到。”
皇帝冷眼相望,竟生些许往事,眼前的女人也是他曾经疼爱过的,回忆起来,追思倒比失望多,让他不得不心尖儿濡暖,化了铁石。“赵惜宁。”他示意赵惜宁上前问审。
赵惜宁领命上前,待至尹氏面前时,心里也是动容,这般模样,惹人可怜。“尹夫人,臣奉命问询您几个问题,烦您如实回答,官家定会从轻降罪的。”
他毕恭毕敬,尹氏喉头一动,艰难地扯了扯嘴角,干紧的嘴唇只见是稍稍一张便能裂开一般,喑哑问道:“从轻?我朝天子还知从轻二字?”
声音不大,却在空旷的观象场内回荡了许久。
“夫人慎言。”赵惜宁皱起了眉头。
尹氏提吊了精神,虽然疲惫,却还见怨怒,“官家拿我到此处,想必是心里已经对我有了决断,杀我罚我,绝无怨言,但若是硬要我认什么谋反的罪名,恕难屈招。”
王皇后不免冷笑,抢先道:“尹南天,你兄长在登州造反已是事实,况且他又与上庸勾结,意图颠覆,你久处深宫,颇受陛下信任,今朝你兄长望风而逃,安知不是你报知与他,你如果肯将谋逆一事交代清楚,你们尹氏满门或得善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