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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沉沉,草间不时冒出虫鸣,义庄外两盏花白的大灯笼宛如风铃般打转,老朽的挂钩摩擦着,咿呀咿呀作响。
负责看守义庄的中年男人听见急促的拍门声,披了件衣裳,端着烛台前来开门。
这行有规矩,哪怕三更半夜,门一响,非开不可,最忌讳开口说话,问来人姓名。开门后甭管门外有没有人,先侧身让个道。
门一开,没等让道,一片冲天的火光,男人原本惺忪的睡眼抹了辣椒水似地,不受控住地晃出了几滴眼泪。
胆小怕事的县令一听说要去义庄,着急忙慌地召集了衙门所有捕快,派出家丁若干。
几十人的队伍浩浩荡荡,人人手举火把,暗夜中宛如一条游动的火龙,大张旗鼓地出了县门。
身为父母官,张县令身穿绿袍官服,头戴乌纱,腰缠犀角带,庞大的身躯缩在轿子里,长长的帽翅顶起两片轿窗帘子,样子有些滑稽。
张县令浑不在意,美其名曰:官服可以辟邪。
“二位道长,就是这了。”
张县令耗了半晌,终于脱下官帽托着,从轿窗探出个大汗淋漓的脑门,抬起头,冲立身马上的宋延嘿嘿一笑:“下官属兔,今日是鸡日,冲兔,二位道长恕我不能相陪。”
“有劳大人相送。”宋延向他点头示意,一夹马肚,策马上前。
四下亮如白昼,一个大男人,有什么可怕的。
慎思不屑地嗤了一声。
负责看守的男人光着膀子,手掌护住微弱的烛光,走在前面带路,师兄弟二人紧随其后,绕过拐角,男人凑近门上木牌去看,走到第三间方才止步。
“各位叔伯婶姨小弟小妹,有客到。我身后两位是县令老爷请来调查江家命案的能人异士,深夜开门,见怪莫怪……”
“装神弄鬼。”
话还未说完,慎思已经大喇喇地推门进去。
一卷热风吹入,地上那些铜钱形状的白纸片像是暗夜的精怪,诡异地跳了几步。
银色的月光透过窗,斜斜地照射进来,烛台放在靠窗的木桌上,缺了一角的糊窗纸漏风,火苗在风中一通乱跳。
宋延扫视一遍屋内。
这里的棺材呈现回字形摆放,棺前各放置了一个香炉,大多香炉上仅插着几根香尾巴,唯独……
“江大老爷生前济贫救困,是个大善人。”看守点燃两大把香,脚步放轻了,走到右侧一排黑沉沉的棺木前,插上一把香,“可惜啊……好人不长命,妖怪作祟,江家小姐至今还下落不明。”
香上忽然窜起火,男人赶忙用手扇掉火苗,叹了口气,“道长,这便是江大老爷遗棺。”
慎思开口想说些什么,宋延冲他摆了摆手。
上前讨来三炷香,棺前恭敬三拜,撩起袍角,单膝而下将香端正插入炉中,低眉看着尚且新鲜的瓜果祭品,“有人前来拜祭过江老爷?”
男人扭过头一看,转身继续插香,“哦,那是我放的。”
“不瞒道长,我家娘子在世时曾在江大老爷的千春楼里干了几年择菜的杂活,受过江大老爷恩待。”
“倒是知恩图报。”慎思横出一声,不知何时站到他身后,双手抱在胸前,带着几分倨傲,“听你话里话外,对江家很了解嘛,江家的案情你又知道多少?”
宋延一记冷眼,少年当即收敛地站直了。
男人察觉到,憨厚地笑笑,拍去手上香灰:“我家小儿同这位小道长一般大,正是爱跟我唱反调的年纪,我呀,习惯了。”
说罢取来一沓冥纸,蹲在江老爷棺前焚烧,火焰很快大了起来。
“两个月前,我清楚记得是三月初五,那日恰好是我娘子冥诞,江府上出了大事,衙门的人围了一层又一层……”
“捡要紧的说。”
慎思语气尚算好,说完下意识看师兄,却发现宋延神情专注,似乎在思量着什么,丝毫没注意到他。
男人拿小棍子架起冥纸,看着融融火焰,斟酌了片刻,再次开口:
“有个打更的自称在事发前一夜经过江家门前,看见浑身闪着红光的江小姐给两个长着狐狸脸的魔人开了门。县令老爷便下了令,满县贴告示抓捕江小姐,告示上说江小姐走火入魔,杀了家里这些人练魔功呢。依我看,他们没真本事,抓不着作祟的妖怪,买通个更夫,拿江小姐顶罪罢了……”
“你和江小姐似乎十分熟识?”慎思插言。
男人摆摆手:“小道长说笑了,养在深闺大院里的千金小姐,我一个粗鄙的人,江小姐的面也没见过几回。”
“那你凭何断言她不会杀人?”
“……”男人却不说话了。
只顾着冥纸,直到每一张都烧透,烧成灰烬,这才起身走到棺边,重重叹了口气:“一会儿道长们见过江家人的尸身,就一清二楚了。”
烟雾袅袅,中段火星一闪,一小截积累许久的香灰塌下来,露出燃烧的新香头。
开棺前,宋延忽而问到:“兄台,目睹事发的更夫可是本县人士?”
“是本县人,只不过……”男人表情有些为难,半晌,冲对面扬了扬下巴,“人在那儿躺着了。”
入夜以后,大牢湿气深重,潮气透过严丝合缝的石砖渗入,竟有些阴冷。
壁上抹了硫磺的火把噼啪燃烧,牢狱深处,传出幽幽的吟诵:
“人生最大的悲剧,莫过于失去自由……”
“我没有响亮的嗓音,也不具有动人的歌喉,但有诚挚的心,在这个不美好的夜晚……”
“介绍这首我心中的歌,献给各位朋友……”
咀嚼的腮帮子骤然顿住,当值的两个狱卒默契地对看一眼,跟着露出僵硬的假笑,大碗在空中清脆相碰。
狱卒甲低头一边无声抿酒,一边掀起眼皮,隔着碗,向光线惨淡的走道深处偷望了望。
“铁门啊铁窗啊铁锁链……”
“手扶着铁窗我望外边……”
“外面地生活是多么美好啊……条条锁链锁住我……”
女子的歌声凄凄惨惨戚戚,令人汗毛倒立。
狱卒乙听得一头冷汗,哎哟两声,借口要上茅房,把身一扭,溜了。
“这江家小姐真他娘的邪门!”狱卒甲扔下手中的花生米,赶忙大步跟上,招着手低声呢喃,“哎,哥,一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