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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回到乌集镇的时候,苍魇忽然傻眼了。
玄清走的时候一点线索也没留下,如今偌大的乌集镇十几家客栈数千人家,谁知道他到底是投宿呢打工赚钱呢还是混吃混喝呢?
沿着河边一路打探,居然没有一个人见过他。
雁过留声,人过留痕。
偏偏玄清这好端端的大活人就像变成了一阵青烟,风一吹就没了,连一片渣都没给剩下。
“玄清?这名字听着怎么那么像和尚?”从河边一直问道了镇子另外一头,门口晒太阳的老大爷一听这名字就乐了。
“不是和尚,是道士,道士。”苍魇刻意加重了道士二字。
佛家道家虽然都导人向善,这年头在外面降妖捉怪抢饭碗的云游僧也不少,不过究其根本到底还是两家。和尚成佛,道家成仙,大道通天各走一边。
“哦,是道士,是道士。和尚不能娶媳妇,道士能娶。”
老大爷看上去年纪跟老桃翁差不多,早已经是老眼昏花加耳背,只怕连人都糊涂了。苍魇知道和他解释也是白搭,只好笑着回答:“是是。”
“再朝前走半个时辰就有处大院子。那里面好多稀奇古怪的人。你要找的人不知道是不是也在啊。”
苍魇实在没闹明白这两物件到底有什么关系。
稀奇古怪的人就等于道士么?
“谢过老爷子,那我告辞了。”
“我家老头子糊涂了,你可别乱闯上门去惹一身晦气。”老大娘从屋子里端了一簸箕干豆铺在院子里晒,“那里不是道观,也不是庙,只是一座没什么香火的祠堂。”
“祠堂?祭祀山神土地的?”乌集镇不像凤凰山,风调雨顺也不闹妖怪,好像来从来没有过大灾大难。这种地方香火要旺根本不可能。
“那地方供奉的不是山神,是药王。”
“药王?听起来是个好神仙啊,怎么会惹晦气?”
“药王不是神仙,是人。”老大娘神秘兮兮道,“乌集镇年景一直都不错,四十多年前渭河泛滥,下游有两个村子被淹,有些难民就顺着河朝上逃难,结果把瘟疫也带来了。那年的瘟疫特别怪,惯常辟瘟的药都用了,就是半点效用也没有。那时候现在药王祠那儿住着个古怪郎中,平常总见他疯疯癫癫的,到头来却只有他的药对瘟疫有效。上门求药的人多了,他就干脆关门装死,后来官府只好兴师动众上门请他。后来呢,瘟疫平了,郎中却莫名其妙的去了。虽然他救人救得不情不愿,百姓还是感念他的恩德,建了座祠堂供奉他。”
苍魇都不知道要怎么搭腔。这个药王救人救得这么不爽快,难怪香火旺不起来。
“药王祠下面埋着药王的尸骨,年年受着香火。可这个药王跟死不瞑目似的,祠堂最初立起来的时候倒还太平,越往后闹得越凶,白天阴气森森,晚上鬼哭四起。前些日子还有人说亲眼看见药王祠附近有死人变的僵尸,吓得大家都不敢再过去了。”
“这个药王真是奇人啊奇人……死了还是怨气难消吗?”救个人还救得这么怨气冲天,这种心理阴暗的家伙不管是人是神都算不上好鸟,能不招惹就别去招惹为好。
“听说官府请了人去镇妖,和尚道士也去了不老少。早先去的,折了法器的和吓破了胆的多见,却没一个人能镇得住。最近去的,更是一个也没能回来。”老大娘叹了气,“所以那种不详的地方,惜命的还是别去了。来来,看你也累了,喝碗水再走吧。”
“谢谢大娘。”苍魇也不好拒绝她的好意,乖乖喝了水之后告辞出来,朝来路上走了几步又绕了回去。
能找的地方都找过了,既然药王祠那里和尚道士去了不少,玄清那家伙会不会也走投无路跑到那里去凑热闹了?
看来药王祠再凶险也只能去走一遭了。
山下的果树枝叶浓密,山上才刚刚挂果,天气也要略冷一些。午后的太阳照得人暖洋洋的,正好多了几分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慵懒。
溪水如同一道白练自山顶挂下来。
山风一吹,就有一股沁着凉意的水雾轻轻的扑到脸上。
衣衫下摆自深草间趟过,就像是小船划破了水面一般,蚱蜢欢快的蹦着躲避着不常遭遇的惊扰,各色野花在风中自在摇曳,无拘无束。
一路上无惊无险。
大白天里,这药王祠附近还真景色怡人,丝毫察觉不出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山腰上一处四合院一样的古怪祠堂,远远的就看见门楣上挂着一块匾。这地方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修缮过了,匾额上‘药王祠’三个金字早已经褪得很难分辨字形,门外的灯笼都积了一层厚厚的黑灰,屋头墙角瓦片下面到处浓密的网,早已经成了蜘蛛的乐园。
果然,药王祠就是这个唯一不和谐的存在。
“有人没有?有……”苍魇走近,还没拍门,那门却自行开了。
指尖触碰门扉的瞬间隐约有些许发麻,也不知是谁布下了似像非像只能算是半调子的天雷网。
院子里不是没有人,而是有很多人。
和尚道士都有。
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戒备。
大家僵持了一阵,终于有一个四五十岁模样的道士站起来迎他:“贫道奉真,这位新来的小道长不知从何而来,又要如何称呼?”
“我来自水……水云观,你们叫我苍道人就好。”道人的自称也是身份地位的象征,一般自号道人的多半都是有些修为的道长,再往上道尊天尊玄尊什么的,都是修行百年根基深厚的老道了。感觉到了周围射来那些不明所以的古怪视线,苍魇自觉自己失言,赶忙撇清干系:“我不是来抢生意的,你们不用搭理我。我只是来找人的,找到了就走。”
“找人?不知道你找的是什么人?”
“你见过一个叫玄清的小道士么?”
“小道长真是说笑了。这里来往的道士这么多,大小道观里玄字为名的少年弟子更是多如牛毛。光乌集镇附近千里,玄真玄机玄清这样通俗名字的只怕没有两三千也有七八百吧。”
“哦,他大概这么高,长得很好看。对了,他那会儿一身白道袍,头顶琯着个道髻,戴着大斗笠,披散的头发到这儿……”
奉真摇了摇头:“人已经都在这儿了,在的便是活的,不在的,只怕已经不在人世了。”
“那我上别处去寻,告辞了。”苍魇眼神自院子里粗略的扫了一遍,果然不见玄清的踪影,眉头一皱就要出门。
身体刚刚挪到门口,门洞里方方正正的空间却似忽然生出一股推力,立刻把他推了回来。这股力道无形无质,想要破解都无处下手,比之进来时那道天雷网不知道精妙了多少。
“这地方被下了咒,只要进来便出不去了。”奉真摇头苦笑,“能自由来去的,只有死人。”
“我进来的时候明明只察觉到天雷网……”
“天雷网是我们布下的,为的只是不让僵尸进来。药王祠外面还罩着一道禁咒,只能进,不能出,我们这些人都被困在里面很久了。在这道禁咒之中分不清晨昏变化,也觉察不出冷热饥渴,究竟被困了多久,谁也说不清楚。”
苍魇揉了揉太阳穴。
为什么这种稀奇古怪的事情总会让他遇上。
玄清果然是命里带衰之必备佳品。
既来之,则安之。
这么一大堆和尚道士都聚集在这里,若是能出去,只怕他们早就一鼓作气拼死冲出去了。
仰头望天,院子顶上的天空不见日月,只是灰蒙蒙的一片,恰似风雨欲来之前彤云密布的样子,却久久不见有雨滴下来。
有极其宏大的哀嚎哭叫声隐在云里,忽远忽近。
周围的人似乎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那么那些声音应该是只能被法力感知而无法被真正听到的。
阴阳道中,万鬼哭灵。生死徘徊,不得解脱。日月昏聩,无生寒暑。
好像这整座药王祠都被搬进了属于亡魂的领域——阴阳道。
这里只能进不能出,若是有无常指引入了幽冥之地,然后就是生死轮回重新来过,若是心中还有未了之愿,就只能永远守着执念在阴阳道徘徊。
不管那一种选择,都是有来无回。
他一步步走向药王祠的正殿,既没人拦他,也没人敢跟上去。
奉真也不敢靠过来,只是远远的招呼他:“你可别乱走,大家聚在一起也好有个照应。”
“我只在殿里走走,你们不用管我。”苍魇大步迈过了正殿的门槛,周身忽然一凉,好像是从水里上了岸。回头看时,外面又是一片灰蒙蒙,什么也看不见了。难怪那些和尚道士这么害怕,若是真的退回去,还不知道又会去向哪里。
大殿上打扫得十分整洁,几百根长明烛齐齐燃烧,把整个大殿都照得通明瓦亮,颇有种庄严肃穆的感觉。只是那龛位上供奉的并非是惯常的泥塑造像,而是一具盘腿坐着的干尸骷髅,顿时多了几分阴森可怖。
苍魇看了好一阵,终于看出来它到底怪异在何处。
佛家有即身佛,道家也有元神飞升之后留下肉身让人供奉的金身灵骨。若是惯常被供奉的肉身都是很规整的盘腿坐化状,枯骨之上也还剩着皮肉腐朽之后的痕迹,可这具骷髅坐姿古怪也瘦得可怕,活像是用道袍包了一堆乱骨放在那里。
没有牌位,没有功德碑。
好像建造这座药王祠的人刻意想要隐瞒什么。
苍魇直接跳上了供桌一顿翻找,终于在那骷髅脚下的香炉底上找到了这么一行小字:时年鬼瘟横行,药石无医。有郎中何独有特法,谓之食脱。初时分血骨少许救民,为朝廷知晓,劝其广施医德,为之所拒。后民间盛传此法可治鬼瘟,灾民涌至,何殉身以救,功德圆满。何苏叶者,封为药王,永受香火。
何苏叶?
苍魇手一抖,香炉砰然落地,香灰散了满地。
同样的名字,同样的医术如神,同样的乖张古怪,难道这只是和巧合?
跳下供桌,重新捧起香炉。‘殉身以救,功德圆满’这八个字尤为突兀。若是要救,他早就救了。若他根本不愿意救治那些灾民,为何又在灾民涌至的时候忽然殉身以救?
“我当是谁呢,敢在我这儿翻箱倒柜。原来是你这个惹事精,每次都是天顶有门你不走,地狱无缝你钻进来。”
何苏叶的声音陡然响起,苍魇又是一阵手抖。
香炉叮铛的一声落在地上,彻底摔成了扁壶。
他赶紧朝龛上望了一眼,幸好不是那具骷髅在和他说话,不然这噩梦至少得缠他大半年。
何苏叶靠着殿内的柱子站着,冷峻的眉眼,棱角分明的轮廓,双鬓各有一束雪白的头发,绕到脑后系住。
也就是三十五六岁的模样,绝对不超过四十。
而这个药王何苏叶,在四十多年前就已经死了。
“何……何医师?你怎么会在这儿?”苍魇咽了口吐沫,硬把那句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的猜测咽了回去,“你跟这个药王……有何渊源?”
“我就是他,他就是我。”何苏叶一惯的慵懒,“别一脸见鬼了的表情,我是死了,但是借尸还魂这种事情在修道之人看来应该是很简单的。”
灵魂出窍这种事情确实很常见,只要在短时间内找到一具适宜的肉身,自然就能借尸还魂。
这么想来倒还真没什么可怕的了。
苍魇松了口气:“既然药王是你,那些和尚道士和乌集镇的人都跟你无怨无仇,你闲着没事捉弄他们干什么?”
“捉弄?你看不出我是在报仇么?”何苏叶笑着,一步步走到龛前,直接把那副枯骨拽了下来,“你看,我身上所有的血肉都被掏空了。若不是还有人站出来护着,只怕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下了。”
“什……什么意思?”
“你知道食脱吗?吃下病人的血肉,医师就可以获得对抗这种疾病的能力,而医师的血肉就成为了拯救病人的灵药。要救那么多的灾民,我就必须得死。”何苏叶抱着那副枯骨笑得格外灿烂,“我可没有这么伟大,我不想死啊。”
苍魇立刻双腿发颤,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不用说也能猜到了。
“我也真是傻,为了天下无双的医术,去研究这么残酷的方法。呵呵……”何苏叶笑了两声,“有人悄悄的把我治疗鬼瘟的方法透露出去,于是那些灾民就像恶鬼一样的涌来,我避无可避……我是被他们吃掉的呀,一口一口……”
“够了够了。”苍魇按着胸口,生怕自己立刻就会吐出来。
“苍魇啊,当时是他代表朝廷来找我的……他知道若要救人,我就会死。到了弥留之际,我还傻傻的相信他不会害我。”何苏叶做出一付天真无邪的模样,一字一句之间却都是恨得快要滴出血来的浓情,听来阴森可怖,“可透露消息的人,就是他。是他一步步的,把我推进地狱。”
他说的那个人,必定就是刘扬帆。
恨极怕极,却要一分一分用骨血来受着,道是无情胜似有情。
问世间情为何物,剔骨刀,噬心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