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囚婚(下)

风浅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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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居然是……谢则容。

    “你,当真看不见?”不知过了多久,就在空气中的黏着寂静快要把她逼疯的时候,谢则容带着一些异样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那声音居然还是带着一丝难掩的震惊。

    当真看不见?

    碧城几乎想笑了,可是脊背因为刚才的牵扯而刺痛无比——砰。脊背撞上房门,发出沉重的闷响。

    碧城小小地挪动了一点距离,听着呼吸朝他在的位置缓缓地扬起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在牢房里最初的那一月,一轮轮刑责花式各异,她又是作呕又是疼痛,安静下来的时候她也曾经捂着肚子缩在墙角,一面哭一面想着有朝一日脱困而出,要如何把他绳之以法,把他关在最黑的牢房里,把她受过的刑罚统统上一遍,然后质问他……质问他很多事:

    当年初相遇,后相知相许,是不是你早有预谋?

    父皇御驾亲征战死沙场,这中间究竟是不是你从中作梗?

    你我已有婚约,这天下早晚是你的囊中之物,你为什么几月都不能等?

    囚禁,入刑,我与你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

    谢则容……你究竟还想要什么?究竟还要怎样?

    可是,三百六十五日暗无天日,三百六十五日不得安生,三百六十日五日锥心之痛,这许许多多的问题最终一个个被磨灭了,到最后,她只是捂着腰腹想,要是则容可以打开这牢门,要是老天爷怜悯,那小家伙可以活下来……可最终,老天爷没有降下那可悲的怜悯。

    因为,老天爷把她忘在了暗无天日的天牢里面。

    “怎么,恨我?”谢则容的轻笑声传来。

    碧城笨拙地摸索着身边的木门,却不想才转身,手却摸到一丝冰凉滑腻的触感——那是……她猛地收回手来,却已经来不及了,手腕被一股力道拽了过去,一股迅猛的力道恶狠狠传来,又骤然消失,她的身体已经来不及随之调整,倏地朝地下砸去——

    啪。

    剧烈的疼痛骤然袭来。

    碧城一瞬间闻到了口中忽然增重的血腥味,肚子剧烈地抽痛起来呢。她几乎是痉挛着捂住了肚子,无数冰冷的汗珠从额上脖上身上涌出,濡湿了一身衣裳。她像是一条跌落在了岸上的虾一样,弓身蜷缩成了一个狼狈的角度——

    痛。可是开不了口……

    “居然是真的。”一个柔柔的声音响起,“不过真的不太像呀,前几日还好好的,怎么可能忽然看不见呢?你说对不对,则容哥哥?”

    是洛薇。

    “你还想如何实验?”

    洛薇略略沉思,忽而嬉笑道,“不玩了,破了相,明日婚宴可是要被人发现的。比起试她真假,薇儿更希望则容哥哥帝业顺达。”

    “帝业么?”谢则容的低笑声缓缓地响起来。

    碧城已经疼得快要忘记呼吸。不知过了多久,一双冰凉的手环到了她的脖颈和腰侧,像环抱着一个巨大的布偶一样把她抱离了冷硬的地面。她想作呕,想推开他,可是手脚早已没有半点力气。一阵颠簸后,她落到了柔软的被褥之中——可那双手却并没有撤离。

    陌生的呼吸近在咫尺。淡淡的墨香充斥着她的鼻息。

    下一刻,温暖而又濡湿的触感落到了她的眉心,像一朵花开在了湖心,蜿蜒下鼻尖,最后停顿在她唇畔。

    “碧城……”谢则容的低喃如同春日里最嫩的柳芽,他道,“明日便是婚期,我们成婚。你猜,先帝在天之灵,会不会道一声东床良婿?”

    “为……什……”

    一张口,便是唇与齿的交融,柔滑得连灵魂都黏腻起来……

    良久,谢则容轻笑出声,他说:“你猜?”

    唇边的触感滑腻细致无比,碧城只觉得一生的颤栗都要交代在了此处,可偏偏腹中的痛已经让她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没有,无尽的恐惧悄然沉淀到了心湖底下成了绝望。

    她吃力伸出手,摸索着揪住了他一抹衣襟,糯糯道:“我……怕疼。”

    环抱着她的手却忽然一僵。

    她浑然不知,把自己的身体缩得更紧,小声道:“则容……等完婚后,你能不能……用厉害点儿的药?牢里的刑罚……实在太疼了……”

    “休想。”

    久久,空气中才响起谢则容带着寒意的声音,像是从地底下传来的。

    *

    又是一夜噩梦。

    日出的时候,碧城躺在柔软的床榻之上小心地伸出了手指,把心底小小的卑微的欣喜小心地藏匿起来。不管是什么原因,光晕下,她居然可以隐隐约约瞧见手指的轮廓,虽然不是非常清晰,可是这却是老天爷好不容易才降下的恩赐。

    天亮了。

    房间外头遥遥响彻着丝竹喜乐。房间里也有很多细碎的窸窸窣窣声音在她周遭纷乱地响着。她眯着眼睛小心探望,果然隐约可以看到一群宫婢正忙忙碌碌地进进出出。

    不知过了时辰,一个怯怯的女音在她耳畔响起:“公主,今日乃是公主大婚,公主快起来梳妆吧,可别耽误了良辰吉日!”

    碧城微微一滞,最终却柔顺点了点头,轻道:“好。”

    接下来是一套非常繁琐的过程。复杂的发髻,玲珑的发饰,薄薄的肌粉遮盖了苍白,一点胭脂让脸颊带了一丝桃花韵。

    镜子中的碧城原本是个刚刚从地底上来的惨白鬼魅,一番妆容之下却俨然成了昔日的公主碧城……

    妆容毕,便是嫁衣。碧城在那之前就已经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可是温热的手触真正碰到冰冷的锦丝之时,她还是忍不住轻轻颤了颤,眼眶也跟着干涩起来。

    普天之下,没有比朝凤更加轻柔的衣裳。它冰凉如同湖水,轻薄像是浮云,是先帝网罗普天之下最美妙的云锦,召集了天下最巧手的绣娘绣制而成的。它轻如云蝉,虽然叫做朝凤,可上头绣的并不是百鸟之王凤凰,而是这西昭的万里河山。于是全天下人都知晓,先帝无子,谁娶了先帝如珠似宝的公主碧城,便是得了这西昭的天下。

    “公主好美,驸马见了必定丢了魂儿。”良久,宫婢柔柔的声音传来。

    “……好看?”

    “嗯!公主美极了,往后的日子一定和和美美!”

    “……嗯。”

    和和美美么?碧城不知道如何作答,原本早已死寂的心因为这简单的四字又起了一丝温暖和煦的感觉。

    她轻轻摸了摸朝凤衣,小心地吸入每一口气息:一定要保存体力,至少……至少在最后关头之前,一定不能倒下。

    *

    吉时终于到来,碧城被引到了花轿之中,一路缓缓行到了西昭宫中的仪事主殿。这婚典的排场可谓空前,朝中文物百官,各路邻邦使节,见过的和没有见过的汇聚成一堂来赴这西昭许多年来才有的盛世。她坐在轿中隔着珠帘探望,终于在花团锦簇中见到了那个让她连呼吸也要停上几分的人——

    就在不远处,那身着红锦的身影却仿佛心有灵犀一般抬起了头,隔着无数繁花和衣影朝她露了个一丝笑,剔透如同最最隆冬腊月的碧空。

    谢则容。

    碧城微微阖上了眼睛掩去眼里的光芒,把手搁在了身边宫婢的腕上,忍着腰腹的剧痛像一个真正的瞎子一样在喜乐声中一步一步走向殿中。

    丝竹声顷刻间安静下来。场上所有人都在瞧着这一对珠联璧合的情人:西昭唯一的皇族血裔缓缓地步向了西昭最年轻的将军,她身上穿着的是绣着西昭万里河山的嫁衣,也不知是什么材料制成的,竟比黄昏时候漫天的彩霞还要炫目上好多分。年轻的将军在她到达身前的一瞬间微低了眉头,忽然俯首举起手来行了个奇特的礼——

    然后,他牵起了她的手。笑了。

    “吉时到——请新君新后登祭塔祈天——”宫人细长的声音响了起来。

    所有人都在等。

    祭塔只有在举国盛世之时才会人工搭建登塔的阶梯,一共九九八十一阶。碧城只坚持到一半就已经气喘不止,被牵着的手早已被汗水濡湿,连呼吸都艰涩得像是沉在燥热的水里……

    “怎么身体如此不济?”谢则容轻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他说,“不过今日你我大婚,再坚持一会儿,好不好?”

    “……疼。”

    “哪里疼?”

    碧城的心狠狠颤了颤,几乎想要去捂腰腹……好在,她忍住了,只是扶着塔壁重重地喘息。

    谢则容的眼里却洋溢起奇异的柔和光芒,他忽而蹲下身来把她打横抱了起来缓缓前行,一面走一面轻声道:“今日之痛尚且不能忍,往后你我相伴数十载时光,碧城该如何挺过呢?”

    那是柔和倒几乎要腻出水来的声音,字里行间却是尖锐如刀的獠牙,满得快要溢出来的浓烈情绪。

    他素来温雅,这是第一次,她在他的眼里看到了一丝凛冽的东西。是恨。

    他恨她。

    原来竟然是这样。

    碧城忽而有些释然,她甚至不再遮盖身上剧烈的痛楚,用力捂住了肚子,就想要把那儿戳出一个洞来一样……

    牢中最晦涩的时候,她曾经拜托小八藏起一片小小的破碗瓷碎片,最痛的时候,她也尝试过把它搁在嶙峋的手腕上跃跃欲试。可最终还是没舍得。

    舍不得好多东西。舍不得最后一点信任。

    可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值钱的就是信任。

    祭塔顶端高耸入云,她一落地就踉跄着退了几步,捂着肚子靠着塔上一面祭鼓险险站住了身子……不行,还不行……

    “你……”谢则容的眼中闪过一次诧异,他微微伸了手,却在触及她身体的片刻迟疑凝滞——一瞬间他面如寒霜,“为什么……血?”

    叮——叮——

    清脆的铃铛声打断僵持,那声音极其悠远,仿佛是从云端而来的。

    终于……等到了么?

    碧城艰涩地仰起头,深深吸了口气才终于看清了这祭塔之上不知什么时候站立着的身影。

    西昭新帝登基都需从大神官手里接过国玺才算封帝典得已完成,大神官平日深居罕少外出,朝中见过他面目者少之又少。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他,果然……如传说中的一样,比浮云还要净白的一抹衣摆,乌木雕刻的权杖,青铜面甲隐没在未髻的发间——

    在他的手里是一个小小的漆木盒子,里面装的应该是西昭的国玺。

    他缓步靠近,每一步都踏着铃声。那铃声让泥泞的灵魂都露出了明媚的光。那是让碧城如饥似渴的温暖。

    “碧城,仪式尚未开始!你切莫……”谢则容的声音终于乱了气息。

    碧城屏息接过了国玺,小心捧在胸口,摇摇晃晃站直了身体仰望碧蓝的天——她的心几乎是雀跃的,就好像是一场下了千万年的雨终于收敛了所有的冰寒,几千年泥沼里投射到了第一缕阳光,即使身上的疼痛几乎已经是倾倒的城池,可是却没有一丁点声响。

    “你想做什么!碧城!”

    碧城只是有过一丝丝犹豫,抱着国玺退了几步,脑海中尚未浮现些许主意,脚下却一滑——

    “你……碧城!!”

    下坠是个漫长的过程,长到早就干涸的眼眶还是流出了泪。

    谢则容略带仓皇的声音在祭塔响彻的时候,碧城已经不太听得见周遭的声音,她只是在迷蒙中觉得自己成了当年那个笨手笨脚提着灯想要爬祭塔的孩童。塔太高,灯笼太重,她踮着脚抱着少年的腰,仰着脑袋朝他喊:你是谁?你可不要放手呀——

    十年匆匆白驹过隙,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却原来,还是放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