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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日上中天,朔风把天上的浮云打散,只剩下零零落落的絮状白花,点缀在高远寂寥而湛蓝的天幕上。太阳白花花地照在大地上,直晃眼!
远远地就望见信陵君府邸里,一颗古松遒劲的苍枝突兀地伸到墙外,一只鸟雀躲在茂密的浓荫中,撅着尾部,一摇一晃。厚实的围墙生硬地杵着,依稀可以看见富丽堂皇的亭台楼阁掩映在树影婆娑中。
巍峨耸立的门前大道上,铺着青砖的路面,还能清楚地看见道道的车辙印迹,还有战马的铁蹄踏出的凌乱浅窝,可以想见当年这座宅院是怎样的繁华而车水马龙。
而此刻,整座府邸静默无声,偶尔有路人经过,都远远地绕开,那种避之唯恐不及的感觉,就像避瘟疫一样。
府邸大门紧锁,门上贴着封条。那盖着国府红色印信的大字,看着格外瘆目,透过那猩红的字,仿佛可以看到血淋淋的杀戮。
欣然戴着斗笠面罩骑在马背上,看到眼前的一切,焦躁的心绪就像夏日的爬山虎,恣意横行。一行人府邸附近踯躅,终于看见看见一位白发苍苍,看似略有见识的老者经过,欣然下马上前礼貌的招呼,寒暄片刻,刚要向他打听魏公子的情况,可是一提到信陵君阖府被抄的事,那老者一下子就默然了,本来看上去还矍铄的眼眸,突然变成一座古宅一样,透着凝重和森冷,仿佛讳莫如深。他摇着那颗乱蓬蓬的白头,嘟囔着“说不得!说不得!”,悻悻地走了,佝偻的背影几个拐弯就消失在里巷里。
看来魏国即位新君,采取了高压政策,来制止坊间私议,这情景,大姐的处境一定不容乐观,正所谓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二】
大梁北郊的这座囚室,是用巨石垒成的,耸立的围城里面,是半地穴,阴面,一丝阳光都透不进去。几掌昏蒙蒙的油盏,稀落地点在高高的擎台上,像睡眼惺忪的眼睛,没精打采地半睁不睁地。欣然是废了多方周折,四处打点,才知道大姐他们被新即位的魏王,秘密关押在这座秘密的囚室,她发重金收买,才得到进来探视的机会。欣然带着两名贴身卫士,在狱令的引领下,到囚室探视。 外面暑热难耐,里面潮热窒闷,霉臭熏天。狭长的仄道,铺着干枯的稻草,锦履踩上去,发出细脆的嘎吱嘎吱声,在寂寥的长道,听起来显得格外碜耳。
拐过一道弯,猛地一股夹杂着各种腥臭味,直扑过来,呛入口鼻,急忙捂住鼻端,还是忍不住肠胃翻涌,使劲拍拍胸口,才没让自己狼狈呕吐。欣然顿时感到背后凉飕飕的,直冒冷汗。
她掖了掖身上的斗篷,百十米的甬道,似乎走了好长好长时间,终于看见烛光迷梦中分列在仄道两旁密集的两排囚室。囚室里密密麻麻的都是人,有的横七竖八地躺着,有的绝望悲泣地坐着,有的人焦躁的龇牙咧嘴,骂骂咧咧。
想必他们都是信陵君府的家丁,也许有些是门客,等待他们的命运不是被斩首,就是被拉到奴隶市场买卖。他们中的许多人,或许曾经凭借着信陵君的权势,耀武扬威过,风光迤逦过,现在却是这样的下场,那位魏王宫的新主就是用这样的手段,来彰显他的权威。
“狱令大人,信陵君和他夫人就在他们当中吗?”看到大姐竟然这样的处境,欣然顿时感到心揪痛,她低声问道。
“魏公子和夫人单独关在把头那间,受格外关照,公子是何等人,当然不能跟这些贱奴受一样的待遇。”受了欣然不少好处的狱令,说话倒是挺客气的。
狱令领着欣然他们沿着幽暗的甬道继续前走,见到生人进来,两边囚室里的许多人扑到铁栅栏边,他们蓬头垢面,衣裳不整,无数双眼睛,发着莹莹的光,直愣愣地盯着欣然他们。那眼中有渴求,有狂躁,有绝望,甚至有垂死挣扎,直盯的人全身毛骨悚然。
“都回去!”狱令一声呵斥,手里的马鞭左右一挥舞,呼啸声未止,两边歇斯底里的惨叫,已经把人的耳朵震得嗡嗡直响。
欣然蹙眉,压制心中燃起的怒火。
终于经过了如炼狱般的甬道,尽头果然有一间相对独立的石室。狱令从腰间掏出一把硕大的铜钥,“哐当”一声,解开锁,用力地将门搡开。
一道光随着石门开启,射了出来。
狱令开了门散到一边,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欣然心里一紧,脚步踉跄,冲进囚室,囚室里魏公子背对着站在窗户边,大姐倚着墙,席地坐在地上,听见声响,大姐站了起来,本能地理理衣衫,他们都把目光齐齐地投了过来。
蓦然间,欣然的眼泪无声滴落。大姐瘦削的脸庞映入眼帘,早间在白家时,脸上的明媚和雍容气度,早已荡然无存,眼眸里是暮云遮蔽的茫然和空洞。
“大姐!”欣然嘴唇翕张,艰难地呼唤道。
若然有一刻的呆愣,记忆中的妹妹是一个娇俏,可人的小姑娘,与眼前这个清隽的公子,隔着两年的时间,隔着两年的世事沧桑。
“大姐,我是欣然!”看到若然眼中的疑虑,欣然热切道。
“欣然,怎么会是你?”若然不可置信,她怎么也想不到,自从她婚嫁之后,再次见到自己的妹妹会会是在囹圄里。
“大姐,你受苦了!”欣然泪雨滂沱。
“多大的人了,听说,你现在都是咱白家的总掌事了,怎么还动不动就哭鼻子?不知羞臊!你看大姐不是挺好的吗?又没缺胳膊少腿。”大姐兀自携干眼泪,不忍见妹妹难受,假意嗔怪道。
“大姐你瘦了!”欣然摸着大姐的胳膊,握在手心里的是嶙峋的骨节。
“我只是中年没发福!”大姐嗤笑道。
欣然不禁破涕为笑,“你哪就中年了,你不过才二十出头。”
“年龄的事就不论了,你看大姐现在的身材那是袅娜娉婷,在野王的时候,你喜欢你二姐嫣然,说她如冷月般孤高,若腊梅般清铄,你看大姐现在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气韵了。”若然拿自己寻开心,解嘲道,说着还在欣然跟前转了一圈。
谁知,身体太弱,一转,竟然目眩头昏,努力提提精神,才勉强缓过劲。
欣然听到大姐提起二姐,看到大姐如今的孱弱,百感交集。上前扶住她,知道大姐不过不想她难受,安慰她的,大姐总是那么体贴,善解人意,禁不住哽咽开,“可是欣然更喜欢大姐如春风般和煦,如桃花般丰润明媚。”
两姐妹一唱一和,倒把站在身旁的魏公子冷落了。
欣然扶着大姐在席子上坐下,返身冲魏公子稽礼道:“魏公子,欣然见到大姐喜不自胜,失礼了!”
“哪里,哪里!你们姐妹多年未见,你大姐难得这么高兴。你只管陪你姐姐聊聊,我就沾点你们的高兴劲即可。”魏公子温存轻地笑道。
欣然偷眼瞄瞄门口,见狱令不在跟前站着,就靠近魏公子低语道:“公子,我想救你和大姐出去,魏国的朝局我不太了解,你有什么门路,可以指点指点,我出去活动会凑效一些。”
“即位的魏王不肯放过我,只怕费力也是徒劳,只是连累了这么多人,真是造孽。”魏公子长叹一声,脸色暗沉。
“先不管困难有多大,去努力了,就有一半成功的可能,总比坐以待毙要好。”欣然坚持道。
“魏国现如今已是日落涸泽,留着王室血统,空有满腔抱负,却被弃之高阁,我苟活世间,意义何在?”
“公子所言差矣!王朝兴衰在天道人事。商纣之时,微子谏言王不听,离去;箕子装疯,躲过劫难,比干桀骜耿介,遭挖心。周末三川地动,周幽王不体察民间疾苦,郑伯姬友自求门路,赵叔带逃到晋国,方有后世的赵国昌盛,伯夷叔齐采薇瘦,固然气节高,却不免迂腐。公子对魏国上可以对得起天地,下可以对得起祖宗。对魏国你已经仁至义尽,你唯一对不起的是我的姐姐,她芳华正茂,难道你就忍心让她陪你殉忠。”
魏公子扬起脖子,喉结艰难地滑动了一下,没有正面回答欣然,却转身目光凄凄地对若然说:“若然,我亏欠你太多了,这辈子补偿还能来得及吗?”
若然站了起来,阳光透过铁窗,温柔地留连在若然的脸上,她鼻翼一皱,侧过身,望着魏公子,她热泪姗姗,喃喃道:“这是你的真心话?你真的愿意补偿吗?其实,哪怕我们只有一天的时间,你若能给我一天的温暖,我就足够了!”
魏公子温存一笑,手一伸,将若然揽进怀里。
若然的神色就像即将枯萎的花,忽然得到甘露浇灌般,舒展,柔润开。
“我想弥补你,可惜,已经晚了!”魏公子嗟叹道。
欣然看在眼里,心里暖洋洋的,他不知道二姐在魏国过得怎么样?但是从那天母亲的念叨里,和今天见到她的神色,她依稀能感觉到,大姐肯定过得不如意。
但是现在看到这番情景,她相信他们以后的生活一定可以相濡以沫,不过以后,他们还会有以后吗?不,一定会有的,欣然攥紧拳头,暗暗发誓,自己一定要想方设法,让他们离开这里,让他们重新开始生命的华美篇章。
“公子!大姐!欣然在此地不宜久留,你们保重!欣然一定会想办法营救你们。”欣然走上前,坚定地低语道。
“欣然,人的祸福,看天命。你试试行就行,不行就赶快离开魏国,不要为难自己了。要是大姐遭不测,一定代我好好孝敬爹娘。”大姐握住欣然的手,殷切地嘱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