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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残阳如血,映衬出西方一隅绚烂的天空。夏日的燥热未散,空气窒闷,似乎风都停止了。可咸阳宫头顶的那片天空,却有大朵大朵的云在舒卷翻滚,幻化出万端的变化。
曲台宫的大殿,斜阳的余晖透过雕花窗投进寝宫里,落下一片昏黄的斑驳。
这个咸阳的权力中枢,平日里都是运筹帷幄,风云激荡的气势,然而今天却充满一种茫然而凄怆的意味,渐渐如润湿般,无声无息地一点点渗透弥漫开来。
王戊带着十几名郎中匍匐在地下,一殿衣冠猩红似血。赵高等近侍宫女垂眸侍立,似乎连呼吸都在极力屏住,他们目不斜视地盯着脚下,连余光偷瞄一眼的勇气都无法鼓足。
政一席宽袍大袖罗衫,赫坐在案前,面如寒霜。案上置放着一张巴掌大的帛书,“急事离开咸阳,事完即回,告罪!”
帛书上几个字,看起来轻描淡写,却硬是把政的目光都灼痛了。
又是不告而别,“事完即回”,事不完就不回了吗?事先连吭都不吭一声,就悄无声息地走人了。干巴巴地撂下一句话,就算知会了?
想来就来,想走就走,那咸阳宫算什么?
政目光低垂,即便那一道细缝里迸射出的眸光,依然让人不寒而栗。
他努力地压抑情绪,赫赫大秦的王,怎能让身边的人看到,他为了一名女子,乱了方寸,失却国君的气度,岂能这般纡尊降贵?
秦王政一径沉默,这种默然无声让气氛凝重的可怕!
寂静,连沙漏悄悄流泻沙子的细小声音,都清晰可闻。
政蓦然起身,走到沙漏前,静默凝望,伸过手轻轻地从簋中抓起一把细沙,收拢五指,试图将砂砾紧紧地攥在手心里,沙子却从指间如流水般细细密密地流走,抓得越紧,流的越快。这双手可以擎着剑刺杀猛兽,可以指挥千军万马,席卷天下,可以翻云覆雨,为何唯独抓不住手心里的一把沙子?
他的手指禁不住微微颤抖,痉挛地收紧,颓然张开,只有一些细沙黏在他汗湿的手心里。
陡然间,内心怅惘无绪!
【二】
从长安君府邸出来,欣然就到雍地的白家商号,这是白家在秦国的总院,之所以不设在咸阳,就是为了收敛锋芒,不引人注目。 这座外表古朴厚重的商肆,有一个很魅惑的名字,名曰未央。未央前院是商铺,后院圈了一大片空旷的场地,场地上林木森森,只有几间低矮的瓦房零星地矗立着。曾经有许多显贵商贾想出高价购买那块地,掌事都打哈哈地敷衍过去了,说是以后在那地方要建客栈。可是多少年过去了,树都长得遮天蔽日了,那地方还是空着,不过久而久之大家都习惯了,也就见怪不怪了。
其实,大家都不知道,那块空地并不真的闲置,上面的寥落不过是掩人耳目,地底下建着一应俱全的生活居住设施。
白家在这里阴养了几百名义士。这些义士的渊源,目前为止,父亲没有跟她过多的提及,欣然无从知道,但是肯定跟官宦人家豢养的门客不一样。
父亲出关办事前,曾慎重地将一个玉獬豸(xiēzhī)交给欣然,说凭这个印信,可以随时调用这批人。欣然一头雾水,想问明缘由,父亲却拍拍她的肩头说,等这次商事活动完了之后,回来再把许多该让她知道的事告诉欣然。
欣然郑重地点头。父亲的神秘和郑重其事,让欣然心里蓦然增添几许期盼。
欣然本来只是想到未央,让掌事在长安君迁回尸骨与二姐合葬前,将二姐的遗骸秘密地从现在的墓穴中神不知鬼不觉地迁出。然后她再找个合适的时机把二姐的遗骸迁回卫国野王,葬到梅姨的身边。
梅姨到死都放心不下二姐。让二姐葬在梅姨身边,她们母女俩在地下也有个伴,也算是告慰她们的魂灵,安抚自己两年来的歉疚。
在不惊动华阳太后和以姬的情况下,偷摸迁出灵柩,还能让人事后察觉不出动了手脚,这事做起来比较复杂,需要细细筹谋,欣然想到用玉獬豸动用那批阴养的义士。
未央的掌事见到欣然喜不自胜,说一直在找世子,没有下落,正着急。
欣然一问才知道父亲传来急件,说魏国君主更迭,政局风云激变,信陵君魏公子锒铛入狱,大姐若然也被牵连,希望欣然能去一趟魏国,看看有没有办法援救,或者给予力所能及的帮助。
听闻大姐有难,欣然心急如焚,攸关家人的生死,怎么能置之度外。
情急之下,留了一封帛书,托人带到清芷园,让芸香收着。她知道政发现她不在,一定会去清芷园找她。
容不得半点耽搁,欣然带着几十名义士,略微打点行装,就马不停蹄地出函谷关,奔大梁而去。
【三】
魏公子生性旷达,礼贤下士,窃符救赵美名传,合纵五国联军大败不可一世的秦国,声名如山峰般耸峙,只可惜造化弄人,一度是战国之首霸的魏国,被后起的秦国一步步蚕食,国势江河日下,昏君当政,庸臣把持朝纲,曾经独步天下的重甲“魏武卒”也再没了往日的骁勇,像魏公子这样的高才大义之人,终究再无大风凭借而难以奋翮高举,更何况魏安厘王嫉贤妒能,对自己的这位兄弟的才情忌惮万分。
秦国东扩,魏国首当其冲,连年失地,昏聩的魏安厘王却只求苟且偷安,沉迷于宫廷的绮靡中醉生梦死。
秦军出兵邺城,邺城不可避免地将沦陷,消息很快传到大梁。
夏日,朝霞将血一般凄烈的颜色泼洒进皇宫内苑,也把这个噩兆送进了魏王宫,那时那位庸碌的君王,正像一匹黄毛黑鬃,骨瘦如柴的驽马般,在一个年轻丰腴的嫔妃身上用尽了力气,从美人的肚皮上滚落下来,他鼻翼翕张,喷着酒气,口中衔着白沫,呼哧呼哧地喘息,听到消息,他挣扎着起来,双脚剧烈颤抖,侍女们搀扶着他,他踉跄几步,后脚一崴,瘫倒地上,弥留之际,诏命太子登基的同时,浑浊的目光射出最后的一道杀机,他痉挛的手,拽住太子的衣袖,哆哆嗦嗦道:“如姬殉葬!公子无忌不能留!”
太阳迟迟不升起来,朝霞如血色弥漫,颜色浓重的化不开。
衣甲鲜亮的魏武卒,撑着厚厚的虎头盾牌,擎着长长的尖戈利戟,一行步卒健步如飞,奔跑在马队后面,锵锵地跺地声,踏碎了清早魏都的宁静。他们风声赫赫地沿着街衢,向魏公子府汹涌而来,很快,将信陵君的府邸,里三层外三层围得严严实实的。
执行先行君王遗命来查抄信陵君府邸的军官是魏国大将晋鄙的后人——晋也。十几年前,魏公子窃取虎符,来到边境,晋鄙不肯交出军权,魏公子的门客一锤将他击杀,从他手中抢走了十万大军的统兵权,奔赴邯郸,援助赵国,解了邯郸之围。晋鄙的族人因此对魏公子仇恨刻苦,他们屡屡在魏安厘王跟前诋毁魏公子沽名钓誉,觊觎王位,图谋不轨。
今天,晋也终于等到报仇雪恨的机会,他骑在高头大马上,耀武扬威,一脸的志得意满,他在府门前挥舞着手中的长剑,大声呼喝道:“阖府上下但凡有抵抗者,杀无赦!不许放走一人!违令者,立斩!”
说完示意副将上前捣门,公子府的家丁,才打开一条门缝,伸出头向外张望,甲士迫不及待地把他一把搡开,夺门蜂拥而进,一时间,偌大的府邸,哭嚎震天,鸡飞狗跳。
魏武卒已经不能在战场上逞威,可是面对手无寸刃的妇孺,照样凶神恶煞,威风八面。
府邸被封,魏公子家属被押进大牢,他豢养的门客或被牵连入狱,或被罚为刑徒,或被遣散。
就在包围魏公子府邸的时候,另外百来名宫廷侍卫如恶狼般扑向了大梁西郊。
几间简易的木楼旁边,蔷薇月季开得恣意盎然。
如沐轻着纯白色罗衫,脸颊清润如玉,像洁白的棠梨,立在蔷薇丛中,清婉秀丽,她远望的背影仿佛一朵浮游在天际的孤云,又似一弯清冷的皓月,冰神雪魄,即便置身富丽的繁花之中,依然凄清萧索。
如沐原来是魏王的宠姬,因为感念魏公子替她报了杀父之仇,帮助魏公子从魏王那里窃得虎符,让魏公子顺利带领十万大军援救邯郸。如姬在魏王宫中翩然而出,然后一闪而过。窃符所有的踌躇和凶险都早已被她眼角的淡然一笔带过。
因为窃取虎符,她在隆宠至盛时,一夜之间被魏王打入冷宫。
冷宫岁月,欺凌和白眼,她也从不曾懊悔过,她柔弱的外表下,有一颗决然的心。后来,魏公子觉得亏欠她,破财求人,千方百计让人说服魏王,让她出来为父亲守灵,成全她的孝道。
没想到,这地方一呆就是好几年。她已经习惯了这里的风轻云淡,习惯了信步庭中,闲看苍穹云卷云舒。
可是,今天似乎一切都要改变了。
魏王的鹰犬毫不顾忌地野蛮闯入,不置一词就拔出宝剑,将如沐团团围住,不由分说地将她反手扣住,一条白绫干净利索地勒住她细长的蝤蛴,没容她做任何抵抗、挣扎。
瞬间,香魂飘荡,如花容颜遽然凋谢。天边的那抹血红的朝霞,凝固在她最后的凄美眼眸中。
香消玉殒,天地间黯淡无光,一片死寂!
只有空气中似乎还依稀飘荡着她残存在人间的淡淡的体香。
那丛蔷薇花架,骤然坍塌,藤蔓逶迤在地,繁花绿叶支离破碎,散落一地。
一名侍卫抱起她渐渐变凉的身体,走向密闭的辒辌车。如沐手上攥着的花瓣,飘落下来,无助地舞动几下,斜飞出去,掉进了泥沼里。
“叮”地一声,佩戴在她腰间的哪块薄润的透雕飞凤玉佩,滑落到一块大石上,噼啪裂成碎片。
作者有话要说:獬豸:古代传说中的一种神兽,据说它能明辨是非,又称为法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