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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雨方歇,略带轻寒。
咸阳宫帝苑巍峨,翼阙耸峙,森严壁垒。青砖铺路,花岗石为阶,白玉雕栏。雄伟的围墙,宽阔的广场,壮丽的殿堂,装饰以河桥、华表、金龙、石兽,再渲染以白玉,碧瓦,红砖,构成了富丽堂皇、庄严肃穆的朝堂,处处透出王者君临天下所应有的神圣和威严!
李斯提请将白泽获罪一案朝议。
参与朝议的有总理国家事务的左右丞相,负责司法的廷尉、廷尉府正、左、右监官员1,治粟内史2以及负责监察的御史大夫府的重要官员,他们在谒者司仪的引领下,鱼贯而入。恭恭敬敬地侍立在朝堂左右。
秦王政乘舆从后宫出来,他荷剑衮服冕旒,在层层高台上,踵足席地而坐,居高临下。背后置放着彰显王者君权至高无上的斧扆(yì)3。
朝臣们顿首,行君臣之礼。
通往朝堂的花岗石铺成宫道上,甲仗森森,旗帜招展。
咸阳宫置九位傧相,从上向下传令,宣召道:
——传白家世子白子欣进谒!
太阳从迷蒙的云雾中,脩地挤出一道玫瑰色的霞光,正暖意融融地照拂在欣然身上。
欣然白玉冠束发,一席白色深衣,翩然俊雅,在内侍的引领下,趋步前走。
重重宫阙,层层台阶。每一道门,每一级台阶都赫然立着执戈仗剑的武士,分立两侧,在庄重的氛围中,立成风中的一座座铜雕。
欣然沿着台阶拾级而上,每一步脚印都感觉踩在自己的心田上般,心“噗通噗通”地蹦跳着往嗓子眼挤。已经做了充分的准备,但是即将要见到政的时候,她还是感到局促,感到不安,感到踌躇。
从王宫西侧门进殿,几百米的路程,仿佛走了几年,似乎经历了沧海桑田般。心中的种种纠葛,更是风云际会,波诡云谲。
终于——
谒者停下了脚步,欣然微微抬头,三级台阶上的月台,帷幕重重,只依稀看见当中一人,正襟危坐,冕旒(liú)4珠串晃动的间隙中,根本拼凑不出一张她曾经熟悉的脸。
欣然在那一刻甚至觉得,在长安君府,她是不是听错了,或者是长安君有意唬弄她的。
她反倒希望如此。
刹那间,思绪千变万化。
欣然上前叩首,不卑不亢地朗声说道:
“白家世子白子欣参见秦王陛下!”
“免礼!”秦王的声音,略带疲倦,甚至有些沙哑,经过偌大的宫殿回荡后,传到欣然的耳朵,只留下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廷尉李斯出列陈奏道:“臣昧死启奏陛下,有人告发卫国上卿白泽,广布秦国的商号,囤积居奇,投机倒把,秘密向列国倒卖秦国的战略物资,中空秦国,罪大恶极。廷尉府已经将其依法羁押,白家世子白子欣为父叫冤,据实申辩,恭请陛下圣听,以明辨是非。”
“白子欣,你做何辩驳?”秦王的声音,听起来就像咸阳的天气一样,雾霾重重,分辨不清。
欣然无暇顾及自己太多的纠结和波涌的情绪,父亲能否平安脱罪,仅此一次契机,哪容得她掉以轻心。
“秦王陛下,周书曰:‘农不出则乏其食,工不出则乏其事,商不出则三宝绝,虞不出则财匮少。财匮少而山泽不辟矣。’5农工商虞,此四者,是民生本源,本源广大就富饶,本源狭窄就贫困。本源广大对上使国家富强,对下使家庭富足。白家经商数百年,周转天下货殖为民生,享誉列国。廷尉府说,白家在秦国的商号囤积居奇,投机倒把,有何证据?”
“去年关中水涝,粮食减收。现在正是秦国上下青黄不接的时候,白家商号竟然接连数日,挂出‘粮食告罄’的公告,分明是觉得奇货可居,等列国商户粮食售完之后,再哄抬粮价,垄断市场,谋取暴利!”廷尉府正监振振有词道。
“大人刚才所说的一切均是大人的设想。现在列国畏惧秦国的强势,军事上不敢出兵抗争,阳谋不成自然来阴谋。六国纷纷加强粮食管控,任何商旅要想运输粮食通过重重光卡,难于登天。白家在咸阳的货仓,的确已经没有存粮,这一项指控,廷尉府可以派人去白家的设在咸阳的各处货仓细细核查,便知分晓。”
“白家不是号称天下第一商吗?怎么那别的商号有粮食供应,而白家商号就没有呢?”正监追问道。
“大人这话说的奇怪,白家周转天下的货殖,山西的木材竹子玉石,山东的鱼盐娟缟,江海流域的珠玑玳瑁,朱砂犀角象牙皮革,关外的毛毡皮裘等等,粮食并不是主营,本就囤货不多。而且据在下所知,其他商号的粮食按咸阳这个消费情况,估计也维持不了几天了。恕在下冒昧,秦国自从商鞅变法以来,一直奉行依法治国,以农富国,以战强国,以期履至尊而王天下。秦国遭遇灾害,民不聊生,为官者是不是应该自省是否疏于职守?来问罪商家,依赖山东诸侯救济秦国灾荒,似乎不太妥当,那样是不是显得秦朝显贵有尸位素餐之嫌?”欣然侃侃而谈,咄咄逼人地回敬道。
“那你们白家是不是借秦国丰年之时,收购和储备了大批粮食运往列国了?”右监逼问道。
“关中为四塞之地,东临滔滔黄河,四面高山峻岭环峙,西南是峰峦叠嶂的秦岭山脉,北面有九嵕、岐山,东面有险峻的崤山,西面是高大的陇山,可谓:被山带河,固若金汤。函谷关更是车不容方轨道,马不能并辔,六国曾戏言,一丸可东封函谷,当年孟尝君得益于门客中的鸡鸣狗盗之辈,才侥幸逃出关。试问大王和列位臣工,白家浩浩荡荡的商队,又如何经过秦国层层光卡,将战略辎重,转运到列国倒卖。至于倒卖战略物资,中空秦国一罪,子欣试问大王和列位臣工何来?”
欣然一番慷慨陈辞,几位朝臣都微微颔首,表示认可。秦王在三尺高台上,俯瞰下方,不动声色,未置一词,但见几个朝臣嗡嗡细语,却不曾有人出来与欣然对簿,遂询问道:
“李斯,你是怎么看的?”
“白家世子一番陈辞有理有据,臣昧死不敢妄下结论,臣要针对白家世子所言,进行一番核查,方能分辨其所言虚实。”秦王点名,李斯诚惶诚恐地出列,谨慎地说道。
“众位爱卿,可有异议?” 秦王目光梭巡,珠串冕旒相撞,泠然有声。
欣然始终微微躬身站着,目光平视前方,不敢四下张望,更不敢抬眼直视秦王。
突然,欣然听到秦王在咳嗽,那咳嗽声闷闷地,似乎一直在努力压抑。
“陛下龙体违和,望陛下珍重为是!”朝臣们纷纷出列道。
“不碍事!”秦王政又干咳了几声,摆摆手道,站在身旁的赵高,端来了一盏茶,秦王喝了一口,清了清嗓子!竟然扶着案几站了起来,他饶过大案,手扶着腰间的佩剑,缓缓地走下台阶,走到欣然身边。
事出意外,欣然慌忙稽首,宽大的袍袖,几乎遮蔽了整个面部,垂眸但见秦王的赤舃在她身边,慢慢地挪动,她大气不敢出。秦王衣袂簌簌间,鼻翼间依稀有一股淡淡的松香味,缭绕,这种味道,是政独有的,很恬淡,欣然没来由的感到温暖、亲切。
官员见秦王异常的举动,躬身,大袖遮蔽后的脸,禁不住偷瞄,互相之间面面相觑。
秦王不说话,所有人都不敢吱声,大殿里只有秦王踩踏着地砖发出扑哧扑哧地声音。
半晌,秦王蹙眉,有些突兀地轻问:“何时到咸阳的?”
“三天前。”欣然不知道秦王会突然问这个,嗫嚅着如实回答道。
“专门为你父亲的事来的?”
“嗯!”欣然颔首,轻哼道。
“如果不是你父亲身陷囹圄,你是不是准备再不踏足咸阳了?”秦王的声音凛凛的,一字一句,这语气让欣然感到陌生。
“这······”欣然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是把头垂得更低了,她不愿意让政看到她眼眸中长久积压的热切以及此刻内心的焦灼和纠结。
他们俩低低私语,朝臣对秦王的怪异行为,惊诧不已,却不知所以。
欣然一时无言以对,秦王也默然无语。半晌,秦王转身,蹬蹬上了台阶,欣然偷眼瞄去,只见他身后异常长的宝剑,高高翘起,颀伟的背影,晃动的冕旒,衮服上的十二章纹6锦绣,绚丽夺目。
秦王回到席上,重新踵足席地而坐,冕旒下的眼眸凛凛,睥睨朝堂。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谒者大声宣道。
“秦王陛下,家父年事已高,不能承受牢狱之苦,子欣身为白家掌事,一切罪责理应由我承担,我愿替父顶罪,肯请陛下还家父自由!”
欣然深知父亲获罪皆因受吕不韦牵涉,朝议并无结果,父亲之罪,可大可小,可有可无,自古牵涉官场利益,祸福都在君王一念之间,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那是官场的潜规则,一想到父亲处境堪忧,情急之下,欣然毫不犹豫跪下俯首祈求道。
“你想为父顶罪?”秦王指尖轻叩案几,沉吟半晌,语气不带丝毫暖意地说问。
“然也!”欣然郑重其事地回答道。
秦王凝视着跪在地下的欣然,片刻踌躇之后,沉声道:“将白子欣一并押解至廷尉府候审。”
这样的结局,欣然没想到,却也在情理之内,父亲获罪,她岂能幸免,即便是飞蛾扑火,欣然也不后悔。
作者有话要说: 1正 左、右监:廷尉府官员。
2治粟内史:主管天下钱粮和全国财政收入与支出。
3斧扆:状如屏风,上绣斧纹,置于天子行大典和宣政教的地方。
4冕旒:古代帝王通天冠上面的珠串。
5农民不生产就会使粮食匮乏,工匠不生产就会使器物匮乏,商人不贸易就会使粮食、器物、财富等三宝隔绝不通。虞人不生产就会使财务匮竭缺少,那么山林沼泽就不会得到开发。欣然引经据典就是为了说明商业的重要。
6十二章纹:古代绣在帝王服饰上的图案,分别是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宗彝,藻,火,粉米、黼、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