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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十五之所以叫刑十五,是因为他师傅在人牙子手里买下他的时候就花了十五个大子儿,那年他十三岁,在白山黑水间流浪了两年,才从遥远而苦难的山东一路逃难摸索到了盛京,并且保全了自己的手脚。
师傅说,买下他仅仅是因为当时那个黑小子有双孤狼一样的眼睛,带着为了求生而不顾一切的凶狠和饱经世事洗练下的野草般坚韧的意志。就算筋骨已定了型,培养着做个死士也未必使不得。
师傅笑眯眯的,“何况你那时候脑袋上插个草标,一张脸却木呆呆的,看着还挺有意思,你师娘她啊,就喜欢那些死板愣愣的木头人儿,把你买回去给她逗个乐也不算亏。”
他师傅没骗他。
刚到龙鳞卫那会儿刑十五觉得自己一定活不下来了,他年岁太大,底子又毁得厉害,别说里头与他同龄的少年人,就是那些个刚习了一年基本功的五六岁小孩儿也比他强出不少。
十五的骨头被师傅一根根打断了塞在带盖儿的大木桶里蒸药浴,师兄师弟们的神情显得既怜悯又后怕,他们同十五一样也曾是弃儿,只是在更早的时候被师傅捡到,也就没吃过那许多苦。
所以他们不能体会十五的痛,也就不能感受他心里雀跃的欢喜。
只要还能活着吃口热饭,十五就觉得,这世上没有甚么是不能忍的。
十五的第一次任务失败了,原因是尚书府小厨房里刚做好的半只八宝鸭子。
这位户部尚书是个巨贪,传言还和外族勾结不清,龙鳞卫此次就是来取那证据。
十六岁的刑十五身条抽高了许多,皮肤蜡黄,眼神黯然,不动不说话时候就像一尊雕工拙劣的木头雕像,连一丝面部神韵也欠奉,上层粉直接能送进棺材。
据贾环后来说,他这种学名就叫面瘫综合症儿,神经瘫着瘫着都闷骚啦,没得治。
刑十五在尚书府的房梁上蹲了好几夜,那位没过四十就生了个硕大将军肚儿的尚书大人身底下的男男女女就每一样过。
每个叫得都挺假的。
刑十五看了好几晚,得出了这么个结论。
等到这位尚书大人终于恋恋不舍地将举着他那一小根强迫别人总某种牲畜运动告一段落,刑十五已经饿得趴在房梁上挺尸了。
他是第一次,真没预料到蹲个点能蹲到自己去见死鬼老子娘,强撑着跟在尚书屁股后头拿到了往来私信和边防地图,刑十五实在是忍不了了,冲到小厨房里就抢劫了人正准备倒泔水桶用剩下的晚膳——半只八宝鸭子。
倒潲水的婆子目瞪口呆地看着这货风卷残云完了手里的盘子,当真是骨头都没吐一根,整个人都不好了,这才想起来尖叫抓贼。
刑十五是个贼,但他是个官贼,是个见不得光的官贼。
那天晚上他回到龙鳞卫驻地的时候,背上中了四箭,腰上还挨了刀狠的,要不是十二月酷寒的疯吹冻了他的伤口,他不是疼死的就是流血流死的。
他师傅给他敷了药包扎了伤口然后埋进了雪地里,三个时辰再拎出来泡到滚水中,如此反复,次数多了能把他一身肉带皮儿不沾骨的剥下来。龙鳞卫罚人的手段,是真狠得不带一丝人味儿,他们是就是一群放养在国家社稷下的牲口,吃的是草,挤得是血。
第几次被埋进雪地里,刑十五已经不记得了,在他模糊简单的思维里所能想到的唯二两件事,一件是真疼,一件是真饿。
他的眼睛已经看不清甚么东西了,影影绰绰所能瞧见的仿佛是一双极漂亮的毛边靴子停在了他的脖颈处,那人的手微微下垂,手上握着半个糖果卷子,香气一丝丝的往鼻子里钻,馥郁得就像流了满口糖汁儿。
“你怎么了?”那人蹲□,轻轻地问,双手置在膝上,糖果卷子也跟着一起上移。
刑十五失焦的眼睛追着那少年干净的手指,没说话。
“你怎么不说话?”那人在他跟前晃晃手,“你是龙鳞卫的擢选出来的替补吧,可识得我是谁吗?”
刑十五想,你爱谁谁谁,能换只手吗,爷看不到好吃的啦!
许是他目光里透出的意味太过强烈,那少年咦了一声便轻轻地笑了,那笑声很好听,就像丛林间兽物落在积雪上的响动,带着一丝旷远一丝明媚:“你想吃啊?本王喂你好不好?”
刑十五艰难地点了点头,口唇下的雪被拨开了一些,那少年的手指被冻得发红却浑然未觉。
十五想,这人......有点傻。
糖果卷子如预想一般,甜得满口都带着蜜香,里头还有各色各样的细丝儿,包着甜豆腐,是绝没有尝过的好味道。刑十五有些心满意足地睡去,梦里都是大块大块色彩鲜明的糖片儿,浑不知那少年亲昵地用手指抹去了他嘴角哑色的糖汁,还替他跟师傅说了情,免了后续的责罚。
水溶见到刑十五的第一眼就认出了他是谁,心里未免没有些感叹,当年那个能为了半只鸭子同龙鳞卫任务死磕的愣头青,如今居然是皇兄身边一等一得用的红人了,这倒真真儿是应了“傻人有傻福”罢。
刑十五没有认出他来,或者于他来说,当年那个救了他一命的人本来就只是记忆中一个不甚清晰的剪影,记得也就那样,不记得也碍不着甚么事儿。
只要一想到这个,水溶王爷的心里就有十二万分的憋屈。
一饭之恩当涌泉相报,靳西子你怎么教徒弟的,这种事儿也能忘记说吗?
但所幸,刑十五最大的弱点数年未改,只要有吃的,这清瘦高挑的青年那张仿佛木头面具般的脸孔上便能泛出奇异之美,眼底流光溢彩,宛若一双稀世的琉璃。
水溶钻空心思变着法儿给刑十五投喂了一年,小手拉过,小嘴亲过,自以为再过不久就能请皇兄赐婚了,熟料贡院起火那晚的霹雳狠狠砸在了他心里,劈裂了他一颗玻璃心,劈碎了他自顾自发下的白日梦。
刑十五心里最重要的,始终就那么两样,皇帝和食物。
连他自己都没有。
这个看似木讷的青年,实则是个那样狠心的人物,枉费他水溶自诩聪明绝顶,却竟是从未看透。
后来的后来,水溶王爷都加封亲王了,还乐此不疲地给同僚们诉说他和龙鳞卫指挥使那些不得不说的故事。
水溶王爷给过刑指挥使很多个承诺,比如甚么我爱你一辈子啦,我给你买一辈子的单啦,我府里的厨子给你使唤一辈子啦......
真的很多很多,而且每一个都和十五大人短暂而漫长的人生有关。
这个素来温文尔雅、风流美好的王爷,几乎是用一种赖皮的方式绑住了刑十五,硬生生在他胸膛那块儿加了个座儿,嗯,不大,就是密密暖暖地把他整颗心都围住了。
里头进不去,咱们就曲线救国呗,反正皇家的男人爱老婆,这可不是吹出来的。
刑指挥使这辈子就给过水溶王爷一个承诺,在某个同样惊雷的夜晚,在他们第一次滚过床单亲密接触之后:“我记得你,你给过我一条命,你要死的时候,我就陪你一起。”
人生若只如初见,我爱你,一如初见。
作者有话要说:甜得窝牙都掉了。。_(:з」∠)_于是十五萌物送上,留言真的不来一发咩!!
哎嘿嘿,回答姑娘的问题,下一篇不是红楼,是篇现耽。。红楼有计划,但不在近期。。。
给姑娘们放个现耽开头╮(╯_╰)╭因为在存稿中,而且最近期末考了,可能要到寒假才能发出来。。。顺便征求个文名_(:з」∠)_。。。取名无能要哭了。。
离婚
电风扇叶子哗哗地转着,空气却依然闷热得逼人,一屋子人都沉默着,烟味、汗臭味、还有桌上残羹剩菜的味道混合成一团,古怪得能挑断了人最后一根神经。
边父深深抽了口烟,然后吐出一个灰蓝色的烟圈,面孔显得有点模糊,压低了嗓音含混在舌尖:“爸,我要和苏茜离婚。”
边老头儿静静地看着烟头上一明一灭的火光,淡淡说:“离啊,谁拦着你?我和你妈也得离,这家早晚都散干净了。”
木门边小板凳上坐着的中年女人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笑:“你个老宗丧,我老早晓得,老早晓得(你个老畜生,我早知道,早知道)......”
边靖团身蹲在高背椅上,白嫩嫩的手指头抠紧了自己的手臂。
边父乍然抬起了头,眼睛里有愤怒、有不平,最终归结于讪然和对边老头儿本能上的畏惧,缩了缩脖子:“爸,你和妈离了,妈住哪儿?”
边老头儿冷笑一声:“她总有她的办法,你管个屁!”
于是边父真把自己接下去的话当屁放了,边靖却跳下椅子,走到中年女人身边,握着她一根手指,轻轻地摇:“奶奶,你要去哪儿?”
中年女人看着他,替他拂掉额前遮住眼睛的碎发,轻声说:“年年乖,亲娘就是换个地方住,过咯几日再来看你,还搭你烧好吃个,啊(年年乖,奶奶就是换个地方住,过几天再来看你,还给你做好吃的)!”
边老头儿却敲了敲烟灰缸:“这个家,以后不许你来!年年以后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憋了一整晚的边奶奶终于被这句话引爆了炸药桶,嘴里嚎啕着冲了过来。
边父吓了一跳,他是知道自己母亲的凶悍的,年轻时候敢扛着锄头追人二里多地,连忙护着边靖躲进小房间里。
男孩儿坐在床边上,听着外头的哭号喝骂,以及间杂着的碗盘碎裂动静,白生生的小脸蛋上露出一个古怪的笑意,他看向站在门口又点了一支烟的男人——他大概等抽完烟就会出去拉架——灰蓝色的烟雾笼罩在他挺直的脊背和英挺的脸孔,看上去带点忧郁而充满魅力。
是啊,他爸按时下的标准来看,真是很吸引人的,有钱有貌,年纪也轻,眼睛看着你的时候就让你觉得你是他全世界,头一昏脑一热,那甭管是有钱还没钱,生病还健康,老板还逃犯,能跟他好一天,那都能羡慕死全天下女人!
所以,他妈栽了,那小后妈,也栽了。
边靖脸上的笑越发古怪,他晃了晃套着一双软底兔子拖鞋的小脚,轻声道:“爸,我妈呢?”
边父僵了一下,搓搓头发,回身蹲在他跟前,笑着说:“年年,以后我给你找个新妈妈好不好?新妈妈可漂亮了,会给你做那个橡皮筋飞机模型,还给你带个小弟弟,你喜欢不?”
男孩儿摇头,仍然定定地看着边父:“不喜欢,爸,我妈呢?”
“妈妈妈,你问什么问,你那个妈早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她跟野男人跑了,哪还要你?”边父不是个好脾气的人,年轻时更是如此,大儿子看他的眼光莫名让人膈应,丢了烟头声音也跟着大起来。
边靖仿佛要被他吓哭了,往床里边儿缩了缩,哽咽道:“你骗人,我明明看见——你把妈——赶出去了!爷爷、奶奶,爸揍我,好疼啊啊啊!”
边父刚举起拳头就被这一嗓子喊愣了,他这还没打呢,兔崽子怎么就嚎上了?
小房间门突然被一把推开,手里抄根笤帚棍儿的边奶奶气势汹汹走进来,没头没脑照他就是一顿抽,边抽还边骂:“小赤佬你本事大了,亲生儿子啊要打?你拿负拿你里娘啊打死哇,正好不碍石你里一对牙伲子两个眼(小兔崽子你本事大了,亲儿子也要打?你怎么不把你娘也打死,正好不碍着你们一对爷儿俩的眼)!”
边老头儿这会儿也没劲和这老太婆吵,虽说老儿子在外头还有个小的,但那可算不上是他们老边家的种,没名没姓的,娘是那个德性,便是个带把儿的也好不了。他晃晃悠悠走到边靖跟前儿,粗糙干燥的手抹了抹男孩儿脸上的泪痕,轻声哄了几句就抱在怀里出了门。
从边家所在的新村出去,是月塘桥,黝黑的运河水从底下缓缓流过,蜿蜒如同活在这南江城里每个人的一生,上浮的是现实,下落的是梦想。扑面而来的风晕染着水气,带着微微的凉意,边靖两手扒着栏杆沉默地看着,眼里像什么都有,又像什么都没有。
“年年,想什么呢?”边老头儿把男孩儿放在栏杆上,两手紧紧护着,边靖最爱这么玩儿,两手握着杆子脖子后仰假装要摔下去,老头儿就会一把拖住他小身子抱进怀里,男孩儿咯咯地扑在爷爷怀里笑,老头儿也跟着笑出满脸褶。
他妈从不准他这么玩儿,看见一回骂一回,边老头儿却十分纵容,说,男孩子嘛,皮一点不要紧的。
1997,边靖七岁,他童年的所有快乐都在这一晚上被截断。
男孩儿今天只是安静地坐着,嘴唇抿起,轻声问道:“爷爷,你们为什么要离婚呢?”
这“你们”,指的不光是边爷爷和边奶奶,还有边父和边母。
夜风吹过边老头儿的脸,他习惯性去取夹在耳侧的烟,却又顾及着小孙子的身体颓然放下了手,他其实一点都不老,也就刚五十六、七的年纪,白衬衣灰西裤,头发也去店里染得黑而发亮,抹了很多摩斯八级大风都吹不动,看上去比他儿子还有派儿。
一辈子连长发都没留起过的边奶奶自然配不上他。
边老头儿不好回答这个问题,边家男人花心是通病,他在外头养着两个年轻女人,他儿子更是跟小三把儿子都生了,能怎么回答?
无非是不希望家里有个凶悍的黄脸婆管着,前几天边奶奶一路跟了他两三里,跑到那女人家里又砸又闹,被女人的哥哥一拳打飞了两颗门牙,他把人领回来的时候街坊四邻都笑话他,搞姘头也就算了,最关键是没本事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
他年纪大了,也不指望外头的女人还能给他生个一儿半女,离不离婚的,说到底也没什么所谓。如果不是边奶奶不肯息事宁人,日子原先怎么过,以后也是该那么过的。
至于边父,那就是外头小三闹的,她儿子四岁了,差不多得到上幼儿园的年纪,南江经济发达条件好,她自然希望儿子来这儿接受最好的教育。如今人既然已经跟来了,边父也想给她一个名分给她儿子一个名分,这婚,不离也得离!
可跟小孩子解释得通这回事儿吗?边靖才七岁,小学一年级刚学的加减乘除abcd呢,他光知道以后没妈了,光知道有个电视上常说的坏后妈了,边老头儿读书不多,说不出诸如电视剧里“有情饮水饱”的一套套道理,因此迟迟没有开口。
然而边靖又已经并非是他记忆里那个孩子,他清楚的知道原因,更清楚的知道自己的人生究竟被这一晚残害成什么样子,他直愣愣看着自己的右脚,软底的兔子拖鞋甩在了小房间里头,光脚丫白生生胖乎乎的,日后却会因为工厂的机械事故缺掉五分之三,那半截断掌,是他到死都没能抹去的阴影。
不自觉蜷了蜷脚趾,边老头儿以为他冷,连忙握在宽大的掌心里捂着:“年年冷不冷?冷啦咱们就回家睡觉觉。”
边靖甜甜地笑起来,眼睛里水汽四溢,屁股一动扑进边老头儿此时还强健厚实的胸膛里,贪婪而满足的贴着那抹在这个天能把他逼出一身汗的炽热。
“不冷,爷爷冷吗?咱回家看电视吧。”
“电视有什么好看的?老师不是说了吗,年年要爱护自己的眼睛。”
“奶奶说多吃点胡萝卜就好啦。爷爷爷爷,以后奶奶是不是要住在乡下啊,奶奶会不会养好多好多的猪和鸡给我做红烧肉和鸡汤啊?还有胡萝卜、芹菜什么的,爷爷陪我一起吃好不好?老师说这些都是对身体好的,有那个什么维生素!.爷爷好不好嘛?”
“......好,年年说什么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