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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环回府,竟是有人欢喜有人愁。譬如贾宝玉见他与林黛玉两个如此要好,心里不免酸酸涩涩,譬如贾探春见了贾环气度不凡,心内又有愧疚不甘嫉妒等等。
但这全不与他有关,闲来时晒晒日头翻翻书册,一天倒有半数是在榻上过的,使得莲香每回看见了都要嘲他竟是和被褥床板长到了一起的。
“让我进去!环哥儿、哥儿!”
“外头吵吵甚么?搅得我看书也不得安宁。”贾环侧了侧头,淡淡地问道。
莲香放下了手里的女工:“倒也不知的,我且去看看来。”
莲香还未站起,一麻布青年便推了门进来,张脸面上划了两道红痕,瞧着极为狼狈。
这人是彭索骥留下的一个小旗,名叫宫保的,此时眼里含了几分怒意,举止僵硬地行了个礼:“哥儿,外头有个泼妇吵闹不休,说是您的姨娘,非要见你一见!”
贾环皱了皱眉,偌大贾府里头能在龙鳞卫跟前撒泼耍赖的想来也不过一个赵姨娘而已,他有心不见,外头尖锐的叫声却替做了声声咒骂。贾环处虽偏远,却也不是不见人的,此时便有好些丫头仆妇在门口探头探脑地瞧起稀罕来。
“使她进来,回头你自领了伤药去搽。”
贾环按了按眉心,情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幸而已有五年做托儿,便是赵姨娘那个亲妈,也恐看不出甚岔子来。
宫保本是个小旗,以龙鳞卫此间的权势地位,放在地方上那也是个横着走的主儿没跑,贾环是皇帝身边人的消息,也不过刑十五彭索骥李文来等寥寥几个知道,以他的身份地位不过是在此处看个门子的。原心里就很不得劲儿,现下被一个不知来历的卑贱东西倒抓挠一番,心中甭提有多恼,遂手段甚是粗暴简单地拽着人头发往里拖来。
那赵姨娘可是简单人物,原最泼辣皮厚的一个,自然又打又踢、口中话越发难听起来。
贾环喝道:“你们可当我是此间的主人不成!闹闹闹,叫外头看见了脸子丢的不够大是不是!”
贾环日前性子便不好,五年来修身养性也不过是看着温和罢了,里子到底还是那个烈脾性,不说莲香被吓了一跳,真正见过血的宫保也被少年阴冷的眼神骇得抖了一抖。
赵姨娘先是一怔,继而扑倒在地嚎啕大哭:“我早知道你是个黑了心肝的白眼狼啊!你的良心都叫狗吃了啊,我怎么怀胎十月生下这么一堆烂肉啊!”
贾环抬了抬手:“莲香,把窗门关严实了,宫保,去把门口窗外那起子人撵远了些,没白的使一帮子下人听了、看了笑话去。”
二人一一地照办了,屋内哭声戛然而止,贾环侧目看着面有不甘的赵姨娘:“此刻你尽情地哭罢,累了渴了便倒杯水继续得好。我素日是无聊了,倒有劳姨娘解个闷子。”
赵姨娘瞪圆了眼,指着他破口大骂:“你是我生的,竟拿这等话来堵我!好啊好啊,我倒要出去说将说将,好使他们都看透了你那坏到底的心肝肚肠!”
贾环不以为意地啜了口茶,他实则最不愿见的人便是赵姨娘。
此人系贾环生母,自个儿一个方外孤魂占了她老儿子的皮囊肉壳,心中不是不发虚的,更有愧疚无奈种种,虽不喜他人品,却倒也真真儿没有什么与她为难的意思。
奈何赵姨娘本人就像个麻烦携带体,且不说五年前那一遭,便是今日,恐明儿后的府里便要生出许多笑话讥讽来。
又揉了揉眉心,贾环道:“你也甭拿话来激我。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姨娘,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莲香略略有些不忿,她倒是很瞧不起赵姨娘的做派,张口就骂,闭口就嫌的,哥儿是欠她的还是亏她的?要说倒还是琏二奶奶说得对极,便是要管,又哪个轮得到她?只看如今贾环却又帮她的意思,未免讨了无趣,莲香也只得按了自己的心思。
赵姨娘立时僵着一张面皮,做刻薄恶毒姿态也不是,做小人伏低也不是,叫人看着好生没趣,只得哭不哭笑不笑的:“也不是甚么大事,只管找你拆借两个银子匀使调度的。你那舅舅叫人不长心眼子,叫人骗了全副身家的,如今家里可是揭不开锅了,我又没有许多体己......哥儿,他可是真真儿的老实人,谁料那骗......”
贾环冷笑一声打断她:“你不必和我说许多细节,我是不爱听的。我一个不受待见的庶子,哪里来银子补贴你?倒是敢想!”
赵姨娘立时横眉冷目尖声叫起:“好你个吃了不吐的白眼狼!老娘白养了你这许多年。往日倒说事事的孝顺我,时时的迎合我,怎么着,如今出去住了五年,竟是骨头反了翅膀硬了的?”
贾环眯着眼,静静地看着她:“那姨娘待如何?”
“你该把那些好的都存在我这儿,此时借你舅舅帮衬一把,来日好给你添上足足的彩礼钱!我瞧你这个丫头就不错,入得房来,总该添置两身新衣裳不是?”赵姨娘像是松了口气儿,忙急急地说道,浑然没注意到莲香吓得煞白的脸孔和贾环越发冷然的神色。
此时屋中三人也算看清了,今儿这赵姨娘是不见兔子不撒鹰了,若没个银子甚的,便要像个狗皮膏药的黏着,迎面泼人一头粪水,真正地臭不可闻!
贾环暗自捏了捏手指,叹了口气,只觉心中烦恼不已。说到底,他最亏欠的恐怕就是此人,原著中本体固然愚笨刻毒,但却仍是有着几分孝心的。赵姨娘固然自私狠辣,一心想着上位出头,却未必是一点儿慈母心也不曾有。自己夺了她儿子的未来与生命,帮这一次便也算了。
心里有了计较,贾环却仍是不喜赵姨娘见钱眼开自私自利的性子,只冲莲香使了个眼色,道:“我存了好些年的月例银子可还有剩罢?都取了给她。”
莲香转了转眼珠子,抿嘴极是不甘道:“哥儿,那可是你分分厘厘存的,白给了她,又不知感激的,我冷眼瞧着都心痛得很!”
赵姨娘一瞪眼,竟是疾走几步要去推她打她:“好你个牙尖嘴利的骚蹄子!你要给我儿灌甚迷汤,小心我使他撵了你出去!凭你的皮相,在青楼里恐好卖个高价了!”
莲香气得身子发抖,贾环却把茶杯重重往桌上一拍,碎成了八瓣儿,冷喝道:“吵闹什么!莲香是我的人,哪个轮得到你要打要卖!进去取银子去,好让她快快地走!”
莲香狠狠跺了跺脚,红着眼眶进了里间。
赵姨娘面有得色,只以为贾环怎么说都是她十月怀胎肚里掉下的肉,虽离家五年略有生疏,心里却还是惦记自己的,当下便要贴上去好好地说些小意话,宫保却拦将在她眼前,绝不使她迈过半步去。恼的赵姨娘面色涨紫,却仍是欺软怕硬,不敢与这壮汉较真儿。
很快莲香便捧着一个巴掌大的红布包走了出来,赵姨娘忙不迭从她手里抢过,散在桌面上,却仅有十几枚大字儿,一二两散碎银,几张小面儿的宝钞,登时露出不可置信之色,又似想到甚么转眼愤怒起来:“好你个莲香,原是个手黑的贼丫头!他们都和我说了的,环儿此处至少有百十两银子,怎么如今只剩这些了!”
莲香撇了撇嘴,恶毒道:“哎哟喂,瞧姨娘这话说的?哥儿和我可还没成仙呢,一月统共就那么些钱进账,要吃要喝的,过年了还多少要添一二件衣裳的!哪个还剩那么多闲钱,就这些,还是哥儿从牙缝里抠下的,您瞧瞧他的衣裳,可有好料子的,俱是些细布粗麻,至多不过是府里先前的旧衣裳改了的,倒怎不见您关心?”
赵姨娘一时语噎,竟想不出半句话来驳她。
贾环在外自然从不遮掩,赫连扣给的那都是御用贡品,千金不换,在家却向来谨言慎行,那些好穿好用的,都叫莲香细细收了,处处不忘身为庶子的本分习惯。
这屋中稍有几件好的,也不过是老太太兴头上了赏赐玩儿的,赵姨娘虽眼红心喜,却半点不敢将手伸到这上面去。
赵姨娘不信,自要进屋去找,贾环也不阻拦,由她去了。里屋乒呤哐啷一通响动,赵姨娘发鬓散乱面沉如水地出来了,她向来是不知羞耻脸面的人,当下也不管不顾地往地上一坐,嘴里吵吵道:“我不管,别人只与我说了环哥儿你是有好些钱的!这糟了心的狼崽子啊,竟连他的亲舅也不帮手,可是要我如何出去做人......”
说不到一句,她又哭闹起来,手脚撒疯似的挣得厉害,连宫保也治不住她。
贾环暗了暗眸色,哑声道:“莲香,把屋里嫂子与我把玩的那块玉佩给了她!”
“哥儿!”莲香惊叫道。
“去!”
赵姨娘只听还有好处拿,登时爬起身来,少年却似依稀地笑了:“姨娘,你也说不得环儿不帮你,也就这一回罢,日后你过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祸福不相连的,可好?”
女子握了莲香手里那块颜色上乘的羊脂白玉莲花佩,喜上眉梢,哪里还顾得上他说些什么,连忙口上应了,欢天喜地地去了。
莲香愤愤道:“哥儿,这人就是个填不满地蛀虫,你且护她做什么?”
贾环抿着唇,眉上蜿蜒出极冷厉的线条:“也就这么一回,自是我欠她的。宫保,且去查查那赵国基的事情,恐不简单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