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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账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工作。
更何况是在眼下这个算术落后的时代,账房先生们只能借助算盘辅助算术。
欧阳戎虽然是懂点高数,但并不是逆天,不至于比靠算账为生的账房书吏们都厉害,能够随便拿起账本就一眼识破漏洞,然后带着弟兄们去嘎嘎抄家。
他只是受过基础教育,人家这可是吃饭的行生。
不过所幸,欧阳戎培养了一支较熟悉顺手的团队。
之前刚上任他决定以工代赈那会儿,找过刁县丞要人手,当时县衙里大半人都以为他是心血来潮、瞎忙活,没多少人愿意跟他去城郊累死累活给没有油水的灾民服务,吃力不讨好的——县令或许求名,他们老油子可不求名。
不过好歹欧阳戎也是个县令,地方上是官大一级压死人,刁县丞只好‘乖乖’给他找人,安排了一批官衙六曹闲置的书吏跟他去折腾。
欧阳戎当时看见这批书吏第一眼,就知道净是些在县衙不太受欢迎的家伙——要不模样青涩、要不七老八十。
不过后来在城郊,欧阳戎每日带着他们统计难民户籍粮食、一路建立赈灾营,一番磨合下来,欧阳戎意外发现,活干的还挺好。
也是,愣头青书吏或许没经验,但可塑性强,精力充沛,再加上欧阳戎也是个老画饼怪了,打鸡血这块管饱;
而七老八十还被排挤的老书吏,大多数情况欠缺的并不是能力,且正相反,业务能力还挺强,经验丰富,之所以被上官、同僚们边缘,是因为不媚长官,性子执拗古怪。
笑死,也不知道刁县丞是有意还是无意,打发来应付欧阳戎的这两类人还挺互补,且都是县衙相对最能干活的……
老崔头就是这样一位老书吏,欧阳戎是在当初准备建造赈灾营、聚集书吏们开会时认识他的。
当时欧阳戎新官上任,热情十足的提出了些现在实干后看来过于理想化的发粮计划,在场的其它书吏们都点头附和,只有这个身材瘦瘦、下巴尖尖的老崔头,毫不顾忌新县令的脸面,淡淡指出这种发粮方式会造成财务上的无底洞,龙城米仓里的一万多石米根本填不够。
欧阳戎也没太恼,当场直接请教了番,便被有理有据的说服了,后来他便直接让这个老崔头带着六个新人书吏,管理城郊二十四座赈灾营的银粮财务。
欧阳戎后来还得知,龙城县衙那每年进出十分细致的财政账簿就是这个老刘头做的,明明不是县衙户曹的司户长官,却专门负责“钉造帐册”。
眼下,打开东库房算账,欧阳戎婉拒了刁县丞手下户曹、仓曹的人,派来替代的,便是以老崔头为首的这批赈灾营书吏……
太阳西斜,刚从大水中恢复些生机的龙城县城,笼罩在黑暗中,像随着落日睡去了一样。
从高空往下看去,只有富户家院子的零星灯火;因为穷人家傍晚并不会马上点灯,凑着远处的朦胧天色,赶紧在门前扒完饭去睡觉,能节省不少灯油。
往日里,本该熄灯散衙的鹿鸣街县衙大院,此刻却灯火通明,特别是以往除了老鼠便无人送温暖的东库房,门外有重兵把守,门内是伏案忙碌的书吏们。
欧阳戎又打发走了说话不爽利、总是试探的刁县丞。他和手里提满餐盒的燕六郎,一起回到了东库房。
东库房本就是一座类似仓库的屋子,四面厚墙,只要把手好大门位置,确实是连苍蝇都飞不进去。
给秦都尉送了盒晚饭,府兵们推开沉重大门,欧阳戎在门口看了眼正在数张桌前专注算账的众人,默默迈进屋子,轻手轻脚转了一圈,在老崔头身后停下看了看。
这位在县衙挺不受待见的老书吏,其实也没那么老,只是大伙都叫他老崔头。
他头戴瓜皮小帽,斑白发丝梳的一丝不苟,似是眼神不好,瘦脸努力凑近账簿书页,像是要把尖脑袋插进书里一样。
不过这老先生一手小楷,写的确实端庄灵动,很有味道。
欧阳戎略微感慨,眼见时辰差不多,他把餐盒亲手放在老崔头等书吏面前的桌上,笑语:
“先吃饭,吃完再算,今夜要劳烦诸位了。”
其他人都应允停笔,老崔头却是头也不抬,直到把手里活计写完,才施施然放笔,起身吃饭。
欧阳戎与众人挤在一起夹菜吃饭,好奇道:
“老先生,你是本地人?”
老崔头摇摇头,“荒年逃灾来的。”
“没想过回家乡?”
“无牵无挂,没什么好回去的。”
“听六郎说,你在赈灾营领养了一对孤儿。”
老崔头筷子停了下,“送给别家去养了,条件比老夫这儿好。”
欧阳戎点头,没再多问。
只是陪着算账书吏们吃完饭,他边收饭盒边问:“柳家的帐,最快多久能算完。”
其它几个年轻书吏都望向老崔头。
后者平静道:“今夜不眠,明早查完。”
“好,那今夜就有劳诸位了。”
欧阳戎点点头,旋即不再打扰众人,帮忙收拾好餐盒,与燕六郎一起离开东府库。
他回了趟梅鹿苑,与婶娘解释了下,便在后者担忧目光中,抱了一床被褥返回县衙。
燕六郎瞧见,愣问:“明堂,你这是干嘛?”
大堂内,年轻县令把被褥摊开在一张长案上,仔细铺好,“铺床。”
“额,我陪明堂。”
“不,你带人去梅鹿苑,保护好婶娘。”
“那明堂你……”
“小师妹和秦将军都在这里,没事的,况且,我是朝廷命官,若真有哪家敢铤而走险……那正好,帐都不用算了,直接去敲门送温暖。”
“行,明堂注意安全。”
“去吧。”
……
鹿鸣街,一家门户朴素、没有石狮子的府邸。
谢令姜一身飒爽男装,自然推门而入,轻车熟路的穿过曲折回廊与各种雅致庭园,不过,在经过某座花园的静谧亭子时,恰好瞥到了一道熟悉的倩影。
“苏妹妹在看什么呢?”
苏裹儿眉间画着湿红的梅花妆,倚坐在廊下,吹着和畅晚风,开卷读书,旁边的包子脸侍女举着灯笼给她照光。
“陶渊明的诗。”头也不抬。
“陶渊明?”
“嗯。”
“唔,我记得此人好像是东晋时的名士,对了,他是不是几百年前,还在本县做过县令,多少天来着……”
“八十一天,后来辞官了。”如数家珍。
“对,好像听大师兄提过。”
本来只是敷衍的苏裹儿忽然掩卷,问:“姐姐出身江左书香望族,龙城县也算是江左,陈郡谢氏百年来可有收藏此人散落的诗篇?”
“陶渊明的诗篇吗?”
廊下夜读、气质清冷孤傲的绝色女郎忽挺直纤细腰肢,微微前倾,凝视她道:
“对,比如说一篇叫……归去来兮辞的小赋?”
谢令姜仔细想了想,摇摇头:
“我幼时挺喜欢诗词,家中那座柳絮阁里一些孤本诗集经常翻,但记忆里应该没见过这篇归去来兮辞。苏妹妹怎么突然对这个感兴趣了?”
苏裹儿被灯火倒映的明亮眸子黯了些。
她没回答,转而随口问了嘴:“谢姐姐瞧着挺开心的,可是有什么喜事?”
哪曾想,正好戳到谢令姜聊天的痒点。
这位谢氏贵女也没在意苏裹儿转移话题,浅笑着将今日大师兄的所作所为一一道了出来,最后还不忘补一句:
“今夜养足精神,明日抄家去咯。”
苏裹儿听到前面年轻县令那些布局时,不禁去看了眼县衙方向,似是颇感意外,默默反思了起了之前的某些评价。
不过,在听到谢令姜最后那句兴致勃勃的话后,她抬眸上眺一眼这位谢姐姐,轻轻摇头。
苏裹儿重新垂眸,开卷读书。
谢令姜微聚娥眉,“苏妹妹摇头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只是……”苏裹儿轻声道:“谢姐姐最近还是小心些为妙,另外,少外出。”
“为何?”
廊下的梅花妆女郎尽力委婉道:“强龙一般压不过地头蛇的。姐姐知道为什么吗?”
“说。”
“因为傲慢。”
谢令姜语气冷冷:“苏妹妹还好意思说别人傲慢。”
“不一样。”
“就一样。”
“傲慢也是有区别的。比如,我对柳氏会傲,但不会慢。”
“乱七八糟。”
“反正谢姐姐少外出,这几日可以多陪陪我阿娘……”
苏裹儿话还没说完,便发现身前的这位谢氏贵女人不见了,抬头循着彩绶好奇的目光望去:
只见似是回来休息的谢令姜,果断原路返回,又外出了……
苏裹儿回头随口道:“谢姐姐比阿兄还倔。”
“……”彩绶。
其实小姐你也一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