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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明章根本分辨不清报纸上的字迹,只听楚识琛句句真切,声声入耳,不需振臂铿锵,却吐字如擂鼓,他的心脏跟着一起怦然狂跳。
楚识琛念完,一步迈至旧报近前,他伸手触摸,怕纸脆残渣落,恐墨浅痕迹消,动作那么轻,那么慢,忘记掌下隔着一层玻璃。
项明章从未见过楚识琛的这般样子,入迷着道,满眼虔诚,仿佛对着的不是一张报纸,而是一尊通达的神佛。
他想叫楚识琛一声,张口又止住了,忽然明白了那句……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楚识琛的指尖抚过公告上的每一个字,撰写的时候他已是孤家寡人,下笔怆然独悲,刊登后再无退路,徒有一腔决绝。
最后一次读这篇公告是在安全转移的那艘船上,然后风暴来袭,他的旧物淹没于海,跟着一起葬送的,是他被永久抹除的渺渺半生。
而此时此刻,楚识琛刚完成银行分析报告,浩瀚数据翻覆脑海,拼凑成一部银行业的发展史。
旧愿达成,有幸亲历。
楚识琛收回手,退开半步,仰颈一声长长的笑叹。
项明章滋味难明,他目睹了楚识琛的震愕,伤怀,以及方才那一刻的潇洒豁然,汹涌的疑问堵在他的胸间,包裹着跳动不止的心脏。
半晌,楚识琛恢复平静,空旷的展厅带着回音,他庄重地说:“我失态了。”
项明章却只觉鲜活,小心地问:“因为这篇公告?”
楚识琛赧然自夸:“这篇公告写得很动人,至少很触动我。”
项明章心思暗转,公告刊登于1945年,和资料中银行关闭的时间吻合,当时沈作润已经去世了,那发表公告的人会是谁?
会不会是最后四年间,没有留下信息的那一位银行行长?
项明章望向公告结尾的落款,只有“复华银行”,他失望道:“写得这么动人,可惜没有署名。”
楚识琛下意识地说:“有的。”
项明章道:“我是指撰写的笔者。”
楚识琛的目光飘向柳宗元的那句诗,改口说:“既是公告,大约只写银行的名字就够了。”
“不对。”项明章反驳,“‘吾仰祈国泰民安’,用的是个人口吻,撰写公告的人为什么没有留下名字。”
楚识琛怔忡道:“也许他有迫不得已的原因。”
项明章注视着楚识琛的神情,没有继续谈论,他捡起掉在地上的包,说:“走吧,再去别处逛逛。”
楚识琛恋恋不舍地离开,他真想撬开玻璃,把旧报摘下深藏囊中,转念又释怀了,这般光明正大地展览于世,大概才是一段历史最好的结局。
两个人把四层楼逛了一遍,普通游客是走马观花,楚识琛是踏雪寻梅,恨不得停驻在每个展柜前细赏一番。
一间文化馆耗尽了精神劲儿,没力气再逛别的地方,这大半天,楚识琛谈项目、念公告,出来被早冬的阳光晒着,不免口干舌燥。
项明章也渴了,说:“前面有咖啡馆。”
楚识琛不想喝咖啡,情绪浮沉值得酌一壶觞:“我们去喝一杯?”
项明章道:“好,我奉陪。”
从阑心文化园离开,项明章开车带楚识琛去了雲窖,天气变冷,人们懒得热闹,清吧的恬淡氛围正受欢迎。
顾客比平时多了些,酒杯相碰的声响掺杂在细密的谈笑里,项明章和楚识琛依旧坐在固定的卡座。
沙发靠垫换成了深色系,很软,楚识琛第一次来的时候舒服得睡着了。
酒吧经理过来,递上两份酒单:“项先生,您跟朋友喝什么?”
“开一瓶淡红酒,”项明章担心楚识琛空腹喝不舒服,“再加一道香茅虾,一道蟹粉吉列斑球和血橙沙拉。”
红酒和餐点很快上来,稍微醒一醒,项明章倒了两杯,说:“尝尝。”
楚识琛捏着高脚杯端到唇边,嗅了嗅,清淡的果酸香气,呷一口用舌尖品尝味道。
项明章瞧着他,莫名想到灵团儿吃罐头,笑着揭短:“你之前不是立志戒酒么?”
楚识琛说:“终归是俗人,‘戒酒’不成,反要借酒。”
饮了片刻,经理送来一瓶白兰地,说:“项先生抱歉,我差点忘了,这瓶是老板新收的,他说您过来的话,拿给您试试。”
项明章道:“那你打开吧。”
楚识琛记得上一次来,撞见项明章和一个男人坐在这里,他猜测:“这里的老板就是你上次见的那个人?”
项明章承认:“对,他叫许辽。”
楚识琛不清楚他们算什么关系,项明章吩咐许辽调查,二人比起朋友,似乎多了些服从,他问:“许先生今天不在?”
项明章“嗯”一声:“出门了。”
楚识琛没再问旁的,面前一杯淡红酒,一杯白兰地,他雨露均沾地全都喝光了。
说来凑巧,他第一次痛饮是因为到访复华银行的旧址,这一次是因为重见复华银行的关闭公告。
并且每次都是问项明章讨酒喝。
楚识琛饮得略凶,毫无章法仅凭兴意,但他在芸芸座中依然沉稳,手不晃,声不高,哪怕喝得急了,嘴角也不会流下半滴,只唇峰渲染一层薄红。
带上醉意也乖觉,楚识琛呼吸放慢,明眸里减了几分灵光,静静放空,倒像在琢磨什么正经事。
项明章剥了虾,说:“吃点东西。”
楚识琛道:“怎能劳烦项先生做这种琐事。”
项明章擦了擦手:“那你给我剥一只。”
楚识琛婉拒道:“应当礼尚往来,可我介意手上沾了海腥味,再握笔拨珠,实在难以消受。”
项明章一顿:“拨珠是什么?”
楚识琛说:“白话语,就是打算盘。”
项明章:“……”
可以确定,楚识琛醉了。
项明章发现楚识琛喝醉后讲话文绉绉的,之前还提及什么北平和法兰西,用词简直不像一个现代人。
剥好的虾仍放在碗中,项明章问:“一会儿凉了,到底吃不吃?”
楚识琛用箸尖轻戳,虾肉饱满紧实,剥得干净完整,他夹起来,罕见地探究细枝末节:“项先生,你都给谁剥过?”
项明章反问:“你觉得谁能劳烦我做这种琐事?”
楚识琛说:“白伯母。”
项明章道:“她不吃肉。”
楚识琛又说:“项董。”
项明章又道:“高蛋白难消化,他不能吃。”
楚识琛挑破:“所以我是第一个?”
“你不喜欢的话,就是唯一一个,不会有下一次。”项明章说,“你喜欢的话——”
他没说完,楚识琛低下头,把半掌大的虾囫囵吃进嘴里,他柔薄的腮鼓起一点,含混地说:“……喜欢。”
大庭广众,项明章不能起身绕过桌子做些什么,只能捏紧了酒杯,仰头将白兰地喝个干净。
消磨到黄昏,项明章叫了司机来开车,先送楚识琛回家。
十字路口转弯,楚识琛倾斜身体撞到项明章的胳膊,项明章故意低低地“啊”了一声,借着醉意玩笑:“撞疼了,帮我揉揉。”
“幼稚。”楚识琛托起项明章的小臂,更幼稚地闻了闻剥过虾的手指,只闻见洗手液的香味。
项明章侧脸凑到楚识琛耳边,小声问:“检查我?有味道是不是就不让碰了?”
楚识琛耳根发热,瞥向驾驶位:“项先生,自重。”
“我说的是钢笔和算盘。”项明章道,“楚秘书,你以为我想碰什么?”
楚识琛上了当:“我没有以为。”
他刚说完,右手被项明章包裹进掌心,半掩在堆叠的大衣衣摆中,项明章说:“吃个虾都弄得人不安宁,你知不知道我当时多想掐你的脸。”
楚识琛纹丝不动,在心里搭腔——你又知不知道我破了戒?
一直到楚家的门外,汽车停稳,项明章才松开了手,楚识琛的指节被他握得泛着红,然后矜持地揣进了口袋里。
夕阳晚风,酒意激发出大半,项明章扶楚识琛进了花园。
楚太太听见动静出来,惊讶道:“明章,你送小琛回来的呀?”
项明章说:“我们喝了点酒。”
楚太太穿着丝缎的夹棉长袍,楚识琛有些恍惚,仿佛看见穿着旗袍的母亲,他伸出手:“妈,我没醉。”
楚太太牵住他:“嘴硬,等会儿给你煮醒酒汤。”
项明章松了手,手机忽然振动起来,他道:“伯母,把人送到,那我就不打扰了。”
目送楚识琛进了别墅,项明章转身往外走,掏出手机,来电显示“许辽”。
前两天,他派许辽去了宁波。
走出楚家大门,项明章接通:“喂?”
许辽直奔主题:“项先生,按你的吩咐查了,宁波过去的确有一户大家姓沈,在江厦一带,开了几代钱庄。”
项明章道:“那就是有线索?”
许辽回答:“只剩一些传闻,那些宅邸铺子都拆掉几十年了,关于沈家的后人没什么消息,旁支的亲戚更找不到。”
项明章有心理准备,毕竟是几辈之前的人和事,又经历战乱,颠沛之后能保存的东西太少了,他问:“还有别的收获么?”
许辽欲扬先抑:“我本来没报希望,就随便一查,结果今天找到了沈作润的墓。”
项明章意外道:“沈作润葬在宁波?你确定?”
“对,而且保存得很好。”许辽说,“因为城市发展和土地规划,沈作润的墓搬过几次,但大半个世纪一直有一家人在打理。墓园的工作人员说,每年清明这家人还会来祭拜。”
项明章有种即将戳破朦胧旧事的预感,沉声道:“有没有查到这家人是谁?跟沈作润有什么关系?”
许辽说:“我问了墓园管理处,只知道这家人姓姚。”
别墅二楼的卧房里,楚识琛打开小香炉的盖子,点燃一块迦南香放进去,白色的细烟缥缈弥散,叫人心静。
楚识琛想起从前的老管家,每天都要烧香拜佛,他从房门外经过就会闻到幽幽的香气。
老管家说他有禅缘,问他要不要攒一攒修为,他问怎么攒,老管家说先从最简单的开始,戒口腹之欲。
楚识琛答应每周四天茹素,他并不信佛,只是为了学会克制自己的欲望。
从最低级的口腹之欲,到肉/身/凡胎的七/情/六/欲,他原本做好了永远自苦自抑的打算。
满十八岁起至今,他坚持近十年的习惯,今天为项明章剥的一只虾打破了。
经年消逝,唯有黄昏日复一日,楚识琛合起双手,不确定旧人能否听到他的坦白。
“姚管家,我破戒了。”
他近乎腼腆地笑了一下:“比起禅缘和修为,我更在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