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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尔滨的秋天已经满是凉意,下飞机后,楚识琛按照唐姨的叮嘱加了条羊绒围巾。
这是楚识琛第一次来这座北方城市,四处充满了陌生,他打车到酒店放下行李,便轻装出发去找周恪森。
哈尔滨地界广阔,周恪森就职的公司去年搬到了道外区,名字叫盈安科技公司。
楚识琛在一座写字楼前下了车,楼下一排底商,大多是面向白领的快餐厅和便利店。
写字楼的管理不算严格,电梯不需要刷卡,墙壁上挂着楼层索引,盈安科技公司在第十一楼和十二楼,只占了两层。
楚识琛对着梯门正了正领口,到十一楼出来,公司的门面就在正前方,他走到前台接待处,询问道:“您好,请问周恪森先生是在这里工作吗?”
前台小哥说:“周经理啊,对,在这儿。”
“那周经理今天在公司吗?”楚识琛表明来意,“我想见他。”
前台小哥看楚识琛衣着讲究,以为是公司客户:“您稍等,我帮您问一下。”
楚识琛点一下头,稍微退开了,避免对方问他姓甚名谁,万一报上去,估计他根本进不了公司的门。
前台小哥打了通内线电话,很快,一名业务助理过来,先打量了楚识琛一圈,说:“您好,您找周主任是吗,跟我来吧。”
楚识琛在心中打分,这家公司的接访制度不够规范,经过办公区,因为去年刚装修过,环境蛮漂亮,但人不多,公司规模比他预想的还要小一点。
经理办公室门口,铭牌上刻着周恪森的名字,助理敲开门:“周经理,有位先生找您。”
门一下子开了,办公室里仅容纳着一张办公桌和一只小沙发,茶几被迫挪到了墙角,空出地方摆了一面黑板。
周恪森穿着件藏蓝色的旧毛衣,估计一直在忙,这会儿刚吃上午饭,塑料餐盒上印着楼下快餐店的店名。
看见门口的楚识琛,周恪森明显愣住了,几秒后,他猛地从办公桌后站起来,椅子碰到了背后的白墙。
楚识琛虚握着拳,记着地址的纸条在手心里褶皱,周恪森比照片上老了许多,国字脸的轮廓不那么明显了,眼尾嘴角,额头眉心,全都盖上了一层沧桑。
楚识琛叫了一声:“森叔。”
周恪森难以置信地瞪着他,仿佛在确认这个突然出现的青年是谁,半晌,他缓过劲来,浑厚的嗓音里带着刺:“真是稀客,你来哈尔滨干什么?”
楚识琛迈入办公室,说:“森叔,我是来找你的。”
周恪森撂下筷子:“那就更稀罕了,找我,你来东北旅游找我招待?恕本人没那个闲工夫。”
楚识琛道:“我来是为了亦思。”
周恪森说:“亦思怎么了,要来东北开分公司?”
项明章不止一次抛出橄榄枝,周恪森早就知道亦思被项樾收购了,这话分明在讥讽楚识琛卖了股权。
“不。”楚识琛说,“森叔,我现在是项明章的秘书,在项樾工作。”
周恪森又愣了一下,然后伸出手抵挡在半空:“你不用跟我说,你跟着谁干,干成什么样,是你楚大少爷的能耐,用不着跟我扯淡。”
办公室的门大敞着,助理见形势不对没敢走远,其他员工听见动静都在悄悄地看热闹,楚识琛忍得了难堪,但在别人的公司里,他不能明目张胆地说要请周恪森回去。
楚识琛问:“森叔,我们能不能好好谈一谈?”
周恪森只觉得“楚识琛”在装腔作势,并且装得挺像样,说:“我跟你没有任何好谈的,你赶紧走吧!”
楚识琛说:“我会等你。”
周恪森没了半点胃口,“啪”地合上饭盒,抓起来丢进了垃圾桶,桶底在地板上晃荡出刺耳的噪音,他下了逐客令:“你小子少来这套,滚出去!”
楚识琛维持着风度,不急不恼地离开了,从写字楼出来,他在附近的超市买了些新鲜水果,然后等在公司楼下。
东北天黑得早,周恪森下班出来,见楚识琛竟然没走,但他一个字都懒得说了,只觉得厌恶。
周恪森住得离公司不远,每天步行上下班当锻炼身体,沿着街走了一会儿,经过菜市场进去买了点熟食。
楚识琛跟在周恪森后面,保持不超过三米的距离,最后跟到了附近一处小区。
周恪森就是土生土长的黑龙江人,出生在普通双职工家庭,条件有限,全靠努力学习拼出了一条路。
现实却是兜转一遭,成就过又跌落,满腔愤憾地回到了年少筑梦的家乡。
楚太太说周恪森是工作狂,能在机房待得胡子拉碴才出来,毕业后结过婚,因为太忙又离了,没有孩子,听说这些年一直是孤家寡人。
小区不大,房子看得出年头久远,应该周恪森父母的家。
走到单元门口,周恪森停下来,说:“你再跟着我,别怪我动手揍你,把你打坏了大不了拘几天,你妈受得了么?”
楚识琛原地站定,目睹周恪森甩下他进了单元楼,他仰起脸等了一会儿,三楼卫生间的小窗口亮起了灯。
周恪森洗洗手准备开饭,家里雇着保姆照顾老人,减轻了不少压力,每天晚上能腾出空学习两个小时。
刚摆好碗筷,门铃响了。
周恪森骂了句“阴魂不散”,怒气冲冲地打开防盗门,楼道里却没有人在,地上放着一袋水果。
楚识琛回酒店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不能操之过急。
其实他拟了几种对策,比如找盈安合作,通过公司和周恪森建立联系,或者找翟沣、找亦思的老人先铺垫一下,以及付出一些实质的经济补偿。
但思来想去,楚识琛全部推翻了。
这件事不是想方法和论技巧就能解决的,也不应该,要收起一切心思,唯有真心实意地先求得原谅。
楚识琛又查了一些盈安科技的资料,这家公司主要做HR系统,以东北地区为主,面临的市场需求较小,所以发展注定有限。
如果一个人的才能得不到施展,消磨久了难免会磨灭斗志,但楚识琛今天特意观察过,周恪森办公室里的书比文件还多,那张黑板上密密麻麻写满了研发方案,说明周恪森还保留着当年的心性。
欲望无论好坏,都是弱点。
手机响了一声,楚识琛没来得及汇报,项明章先发了消息过来,问:见到周恪森了么?
楚识琛:见到了。
项明章:情况怎么样?
着实不怎么样,楚识琛回复:仍需努力。
第二天上午,楚识琛又去了盈安,周恪森没说一句废话,直接叫几个年轻力壮的销售员把楚识琛轰了出去。
晚上下班,楚识琛跟着周恪森回到小区,他没有追近一点,甚至没开口,主动在单元门前停下来。
周恪森头也不回地上楼了,每家每户的窗子都亮着,过了十点钟,整栋楼的灯火一盏盏陆续熄灭。
夜晚气温低至零下,风冷得像刀,楚识琛在楼下站着,古有程门立雪,可惜还没到下雪的时候,他只能周门饮风。
三楼的灯全部黑了,阳台上似乎有人影晃过。
楚识琛还算满意,好歹周恪森没报警撵他,又一阵西北风吹来,他侧过身用后背抵挡,稍一动弹,觉出双腿冻得发麻。
路灯照射出一小圈昏黄范围,楚识琛待在里面,踱步跺脚,辗转了一夜。
早晨,天还黑着,有个大叔披着羽绒服出来买早餐,看见楚识琛惊呼道:“小伙子,天不亮搁这儿干啥呢?”
楚识琛连唇齿都冷,抿着,张口呼出一片白气:“我找人。”
“找谁啊?”大叔热心道,“叫啥名儿,我帮你喊一嗓子不完事儿了么,你这样等不得冻坏了啊!”
正说着,三楼的窗户猛地拉开,周恪森在阳台上说:“老刘,少管闲事儿。”
“原来找你的啊?”老刘道,“这你大侄子?咋不让人上楼呢?”
没过多久,周恪森从单元楼出来,拎着一只户外用的大包,他瞥了楚识琛一眼,二话没说开上车走了。
楚识琛赶紧叫了一辆出租,天光大亮,一路跟着周恪森出了市区。
到了地方,是一片自然生态的河滩,周恪森约了客户一起钓鱼,沿着河边走了一段,河道变窄变深,不少人一大早来野钓。
楚识琛待在十几米之外,静心等着,周恪森跟客户谈了一会儿,双方陷入沉默,看样子不太顺利。
过去几分钟,周恪森放下鱼竿,向客户开始第二轮进攻。
楚识琛暗自摇摇头,太急了,谈话的技巧之一是节奏,节奏不对,说得又多又快只能让对方感到压迫。
果然,两个人没谈拢,客户先走了,周恪森没有挽留,一个人立在原地抽烟。
楚识琛走过来,叫了声“森叔”。
周恪森烦闷地哼了一声,当初一页资料都看不完的败家子,他以为骂两句铁定会跑了,结果变得这么有耐心,跟着不放就算了,竟然在楼下等了一夜。
从嘴里拿下烟,周恪森问:“你到底想怎么着?”
楚识琛表明目的:“森叔,我想请你回亦思。”
周恪森的手颤了一下,抖掉一截烟灰:“你说这话不觉得可笑?大老远跑来,就是为了跟我逗闷子?”
楚识琛说:“亦思这大半年发生了很多变动——”
周恪森打断他:“跟我没关系,亦思变成什么样,那是李藏秋该操心的,是你楚大少爷该操心的。哦对,我忘了,你把股权卖了。”
楚识琛道:“是我糊涂。”
周恪森重重地吐出一口烟,话也说得很重:“你蠢笨还是聪明,卑鄙还是老实,你打算攀附哪个,又背叛哪个,用不着跟我掰扯,我也不想伺候。”
楚识琛面色青白,说:“森叔,过去是我做错了,我欠你一个道歉。”
“不用,我承受不起。”
周恪森将渔具粗暴地塞进包里,拎上就走,楚识琛长腿一迈挡在他面前:“森叔,能不能给我一次机会?”
周恪森抬起头,不知是因为火气还是寒风,脸颊涨成了红色:“楚识琛,你不学无术的时候我给过你机会,我手把手教你。你撒泼捣乱的时候我给过你机会,力排众议把你留在公司。你跟李藏秋一起害我的时候,我还他妈给过你机会,甚至没打你一巴掌!”
当下的楚识琛根本未经历过,空白之下只感受到周恪森汹涌的怨恨,怨往事欺人,恨纨绔不争。
周恪森推开他,拐上了桥,楚识琛大步追上桥头,豁出去喊道:“森叔,我真的知道错了!”
周恪森停下,回头已是满腔怒火:“你楚识琛有多浑蛋我清楚,少在这儿演大戏!”
楚识琛道:“我会改,我全都改了!”
“太迟了!你被李藏秋当枪使,把你爸辛苦创办的公司拱手让人,事到如今又卖了股权。”周恪森冷哼一声,“说你败家,倒也卖对了,与其给姓李的做嫁衣,还不如给项樾当帮手。”
楚识琛急切地说:“亦思的一切没有结束,它需要你,需要一个新的开始,你也需要它,你的抱负从来不是在荒郊野外陪客户钓鱼。”
周恪森被戳疼了心窝子:“我如今就剩这点本事,就值这点行情,让你楚少爷见笑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楚识琛近乎恳求,只有挺拔的姿态维持着体面,“森叔,我要怎么做你才能原谅我?”
周恪森粗眉拧紧,吐字如钉:“原谅?你配合李藏秋诬陷我,侵害亦思的利益,凭什么要我原谅?!”
楚识琛求道:“过去是我浑蛋,看在我父亲的份上,森叔,再原谅我一次。”
周恪森好像累了,沙哑地说:“不用把你爸搬出来,对亦思,对你,我问心无愧,同样的话到楚喆的坟前我也敢说。”
楚识琛不肯放弃:“是我有愧,是我欠了你,森叔,求求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
“弥补……”周恪森忽然扭开脸,“你看看这条河。”
楚识琛向下望,这一段河面很窄,河心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在阳光下晶莹剔透。
周恪森说:“是不是瞧着挺干净,其实水里飘着好多杂草和浮尘,掉进去才知道有多脏。”
楚识琛:“森叔……”
周恪森从牙缝里挤出来最后一句:“所以,只有脏水泼在自己身上,才知道有多难受、多刺骨!”
彻骨寒心,没有感同身受,说弥补只会显得虚伪。
楚识琛捏紧了拳头,这个身份被他偷来,那曾经做的孽由他偿还,很公平。
周恪森比他预料中更倔,更强势,倒令他佩服,他认为周恪森不会瞧得起一个只知乞求的孬种。
天高路远,他来此一趟绝不会铩羽而归。
拳头一松,楚识琛抬手抚上栏杆,说:“森叔,被诬陷的滋味儿我尝过了,如果不够,我跳下去再尝一次。”
周恪森遽然一惊。
楚识琛长腿跨过栏杆,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跃!
“嘭!”
碎冰飞溅,河面激起万重涟漪,转瞬间楚识琛坠入了幽深水中。
周恪森吓得愣住,手里的包“咣当”落地,奔下桥头的时候险些栽倒,他冲到河边大喊:“楚识琛!混账!”
四周跑过来一堆人围观:“有人跳河了!”
楚识琛身躯下沉,冰冷到极点的河水一刹那渗透了层层衣服,淹没他,涌入四肢百骸,像千万根针扎得他体无完肤。
他好冷,太冷了,比沉入大海冷一百倍,一万倍。
他觉得头皮发麻,浑身丧失了知觉,只有无穷无尽的寒冷。
岸上传来阵阵呼喊,楚识琛睁开眼睛,清澈的薄冰被他砸碎了,水中细尘飞扬,模糊不已。
他奋力挣出水面,哗啦,周遭一片惊叫,周恪森伏在一米多高的岸上已经目眦欲裂:“楚识琛!你疯了!”
楚识琛气息紊乱,唇齿不受控制地发抖,一张脸冻得惨白,似冰雪若白玉,在阳光下淌着一道一道粼粼的水痕。
他疯子似的说:“有多难受,多刺骨,我知道了。”
周恪森竭力伸着右手:“抓住我!上来!你他妈给我上来!”
楚识琛抬起胳膊,握住了周恪森的手。
这只手温暖,粗糙,像老管家的手,像暗中与他会面的同/志的手,像安全转移那天在码头上,与他交握告别的战友的手。
他被拽上了岸,周恪森一脑袋汗珠,慌张地脱下外套给他披上,骂得比在桥上更凶:“你这个王八犊子!万一出了事儿,我怎么跟你妈交代?怎么跟楚喆交代?!”
楚识琛只剩虚弱:“森叔……对不起。”
周恪森哽着喉咙,一口白气缓缓地吐出来。
四年憾恨,终于释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