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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快逃!”
“什么?”喜乐王还懵懵懂懂,被戴圣言拉了一趔趄,差点没站稳。
刺客缓缓走过来,手里的刀划过砖墙,迸出星星点点的火花,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你你你……你是何人!”喜乐王指着刺客,声音发着颤。
刺客没有说话,只吃吃地发笑。那笑声很低,似乎竭力压着,只能从喉咙里泄出来,然而四周的空气却都好像应和着跟着笑,层层叠叠,此起彼伏,听得喜乐王和戴圣言都头皮发麻。
喜乐王忙不迭地跑起来,戴圣言跟在他身后。
两人拐了好几个弯,笑声渐渐远了,直到听不见了,两人才敢停下来,并排靠在拐角的墙上歇口气。
“那是人是鬼?”喜乐王靠着墙喘气。
戴圣言小心翼翼地探出头,看刺客有没有追上来。灯光昏暗,尽头是一片漆黑,仿佛下一刻那个刺客就会提着刀走出来。
他缩回头,说道:“哪有什么鬼怪,必是人作怪。跑时没注意,咱们竟离王府很远了,现在快去衙门找人求救吧。”
“说得极是,”喜乐王挣扎着想站起来,“只是本王气力不接,容本王休息会儿。”
喜乐王低着头,忽地定住了。
戴圣言见他怔着,问道:“怎么了?”
喜乐王颤抖着手指向地面,带着哭音道:“你看,这地上的影子是不是有三个人头?”
戴圣言看向地面,地上有一个硕大的黑影,那是喜乐王的影子,还有一个干巴巴的瘦影,那是他自己的,这两人中间却还有一个小一点儿的人头,仿佛长在他俩肩膀上似的。
两人缓缓地仰起头,正对上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那脸看着他们,极慢地咧开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
“啊啊啊啊啊!!”
喜乐王和戴圣言都吓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地离开树底下。
刺客从墙上翻下来,稳稳地落在地上,抬起脸,扬起一个满怀恶意的微笑。
“七叶伽蓝迦楼罗,送殿下往生极乐。”
他声音低沉,雌雄莫辨,像远古荒原上的鬼魂低语,粗哑而清晰,仿佛响在远处,又仿佛响在耳边。
四周一片昏黑,墙上零零星星挂了几盏灯笼,那个名叫迦楼罗的刺客步步逼近,像一只蛰伏在黑暗中的鬼怪。
一步,两步,三步。
“别过来!别过来!”戴圣言和喜乐王齐齐后退。
迦楼罗走到了黑暗的边缘,肩头以下暴露在月光之中,他穿着一身黑衣,身姿如鹤一般挺拔。黑暗褪至他脸颊边缘的刹那间,潋滟如水的刀光急速闪过,黑色影子犹如一只枭鸟穿过戴圣言和喜乐王的中间,那一瞬间,两人似乎听见水波轻荡的声音,脸上沾上温热的粘腻。
戴圣言木木地转过身,眼角先瞥到那柄冰冷的长刀,刀身刻着“横波”的小篆,视线上移,他看见喜乐王惊骇的面容,和颈间刺目的鲜红。
鲜血飞溅,沾上了他的脸颊。
面前,迦楼罗照旧恶劣地微笑,唇角沾了鲜艳的血液,有一种残忍的美丽。
戴圣言惊惶地往后退了两步。
他这才看清了迦楼罗的模样,那是一个容貌妍丽的女人,只是眉脚过于锋利,在她脸上添了三分杀伐之气。她的美带着豹子一般的犷悍,令他胆战心惊。
脑子里几乎是一瞬之间便下了决定,戴圣言屏着气,拼死上前,从尸体身侧拔出佩剑,刺向迦楼罗。
这是一把镶满宝石,珠光宝气的长剑,剑身雪白透亮,能照出清晰的人影儿,十分符合喜乐王的风格。可戴圣言刚拔出来,便知道自己必死无疑,因为那把剑竟然没有开刃。纵然他曾修习过剑术,虽立志皓首穷经也不曾荒废,但此刻即便他剑术卓群,也徒然无功。
但,那又如何。
他用尽力气,一往无前地刺了过去,仿佛飞蛾扑火。
就算只有一线生机,也要拼他一拼!
抖落珠光宝气,刹那间,剑光犹若霜雪,划破漆黑的夜色。迦楼罗长眉一挑,刀刃迎上剑锋,手腕轻轻翻转,那如水的刀刃游鱼一般滑过剑身抵达戴圣言的手腕,划出一道长而浅的血痕。
戴圣言的手腕吃痛,剑哐当一声落在地上。
“你们读书人都喜欢找死么?”迦楼罗笑得嘲讽。
戴圣言瞑目叹息:“老夫技不如人,阁下请便吧。”
迦楼罗用刀拍了拍戴圣言的脸颊,道:“老先生,你不给自己求求情?你可以说自己上有老下有小,一大家子百来号人等着你嗷嗷待哺,我兴许……好吧,我也不会放过你的。”
戴圣言干巴巴地笑了两声,算是给她的笑话捧场,然后说道:“在死之前,我还有一事要问。阁下为何要刺杀王爷?”
迦楼罗摸了摸下巴,唔了声,道:“这事儿呢,也不是不能说。”她踢了踢喜乐王肥胖的尸体,“这狗娘养的吃饱了没事干就上街抢女人,以江州城为中心,方圆几百里地儿好看的姑娘都到这王府来了,女的卖身为奴,男的娶不着好媳妇儿,男怒女怨,可不就招人恨吗?”
戴圣言叹道:“世道不公,你杀人,亦为不公。他虽然穷奢极欲,却未曾害人性命。阁下所作所为,并非替天行道,而是以武犯禁。”
“替天行道?”迦楼罗乐了,“我是收了钱来了,不是替天行道,是替钱行道。”
戴圣言:“……”
“不过,杀人便是罪大恶极么?他既然能以美人为玩物,我便以人命为蝼蚁,有何不公?”她俯视着喜乐王的尸体,像庙里的雕像垂下眼眸,嘴角还噙着险恶的微笑,目光却沉寂无情。
戴圣言忽地明白了,对着影子正了正衣冠,闭上眼睛引颈就戮:“请吧。”
他伸着脖子,像一只老鸭子被人扯住脑袋,他身板单薄,支不起端庄威严的宽袍大袖,孤零零立在风里,袖袍空荡荡地飘,像一个穿了衣服的木柴棍子,多少有些滑稽。
迦楼罗又笑开了,先前眸子里的冷意忽悠一下没了踪影,道:“哎,其实呢,这事儿也不是不能商量,我刚好有件事儿想请您帮个忙来着。”
戴圣言道:“老夫不做伤天害理之事。”
迦楼罗道:“知道知道,是这么回事。我嘛,一时糊涂,不小心生了个小娃娃。”
她说这话的时候像在说不小心在路边捡了一只小狗,还不是很乐意。戴圣言嘴角抽了抽,没说话。
“我这人没读过什么书,肚子里没墨水儿,想了好几个月没想出什么好名字来,我听说您是当世大儒,孔老夫子往下数,孟子、朱子然后就是您了。”迦楼罗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给戴圣言,“这是我儿子的生辰八字,您给瞧瞧,算算阴阳八卦,金木水火土什么的,取个好名字,我就把您给放了。我向来尊重读书人,您看这是个好买卖吧。”
戴圣言摇头:“姑且不论我不通五行八卦,阁下是匪,我为官,阁下就算放了我的性命,我明日也必得将你的画像贴上城墙。此事莫可奈何,阁下快些动手吧。”
“我说您咋这么死脑筋呢?唉,算了,贴就贴吧,就你们官府那帮混饭吃的玩意儿,还想抓住我?”迦楼罗把生辰八字往戴圣言手里一塞,用刀戳了戳他的肩膀,“赶紧的,我还赶时间呢。”
戴圣言深深吐了一口气,压下心里一言难尽的复杂情绪。
迦楼罗杀人之时残酷冷漠,不杀人时吊儿郎当,戴圣言活了这么久,还未见过如此人物。
或许他们这些尸山血海里打滚的人,多多少少都有点儿变态……
看了眼手里的黄纸,又瞥见横在自己肩膀上的那柄“横波”,戴圣言想了片刻,道,“不如取个单名‘潋’,‘势横绿野苍茫外,影落横波潋滟间’,和你的刀名也很相配。”
“‘影落横波潋滟间’,”迦楼罗默念了几遍,唇边勾起一个满意的微笑,她眼里有掩不住的邪性,让这和善的笑容也显出几分焉儿坏的恶劣来,戴圣言捂住扑腾乱跳的心脏,往后缩了缩。
“不错不错,就这个名儿了,谢了!”
迦楼罗收起刀,一面走一面摆了摆手,戴圣言站在原地,看着那个刺客消失在黑暗里。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刺客。但“迦楼罗”早已声名鹊起,更是官府头号通缉要犯。然而十二年来,无人知晓她的行踪,只知道她所到之处,必有人毙命于横波刀下。
横波刀成了七叶伽蓝的第一利刃,世人说起七叶伽蓝,无人不知迦楼罗。
谢惊澜听得浑身发凉,并非被这个“迦楼罗”所惊讶,而是因为戴圣言亲自取的那个名字——”潋“。
他回忆起夏侯潋的匕首和袖箭,以及夏侯潋口中那个不甚靠谱却手艺精绝的娘亲,心里冒出可怕的想法,并被自己的想法惊得手脚冰冷。
他不是没听过伽蓝刺客的传闻,毕竟街头巷尾都用刺客来吓唬小孩,他也曾经被兰姑姑这么吓过。只是他以为这些东西都只存在三姑六婆的流言蜚语里,或是戏台子上面咿咿呀呀的念白唱词里。
没想到,真正的刺客就在他的身边。
刺客和夏侯潋在他脑子里交替变换了许久,硬是无法合为一体。他相信夏侯潋是个走街串巷的叫花子,是个油嘴滑舌的小偷,是个山里疯跑的野孩子,却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夏侯潋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刺客。
他想起夏侯潋抖成日里不务正业抓鸟逗狗遛猫的模样,又想起夏侯潋四仰八叉口水直流的睡容,略有些心情复杂地想道,如果刺客都像夏侯潋这么混账,那这七叶伽蓝似乎也没什么可怕的。
官府的人果然都是吃干饭的。
戴圣言没有察觉谢惊澜的异样,仰首望着窗外云雾山河,似有若无地叹了一声。
有个仆人急匆匆地跑进来,对谢惊澜道:“三少爷,夏侯潋爬房子摔了,肩膀扎上了木刺,方才被人送回府里了。”
谢惊澜腾地站起来,道:“你说什么!”
紧赶慢赶回到秋梧院,推开厢房的门,便看到夏侯潋哼哼唧唧地躺在床上,肩膀上缠了一圈又一圈的绷带,半个身子都被绷带裹着,还有斑斑点点的血迹沾在上面。
见他还有哼唧的力气,心安了大半,坐在炕边颇有些幸灾乐祸地说道:“你怎么没把脑壳摔了?看你下次还敢不敢爬屋翻墙。”
大夫还没有走,谢惊澜转过头,仔细询问了大夫夏侯潋的伤势,确认只需静养并无大碍,才让兰姑姑把大夫引出了门。
“亏得管家心善,请了妙善堂的名医来,要不然你这等的身份,少爷又不受宠,哪能给你看好大夫,必是给你随便包扎几下就完事了,到时候说不准会落下病根呢。”莲香在一旁道。
夏侯潋急着要把自己的见闻告诉谢惊澜,没仔细听莲香说话,拼着往前挣了挣,拉住谢惊澜的手。
莲香斥道:“干什么呢你,当心伤口裂了。”
“少爷,”夏侯潋说道,“我在外头闲逛的时候偷听到有几个贼人觊觎家里的财物,似还有谋财害命的意思,你去提醒老爷,让他这几日当心门户。”
“你就是为了偷听这个把自己摔了?”谢惊澜问道。
“呃……差不多吧。”
谢惊澜道:“要偷便偷去,秋梧院只有些锅碗瓢盆和纸张书本,左右偷不到咱们这,你犯得着为这事儿伤成这样?”
“可我还听见他们动了杀人的念头,我怕老爷出事……”
谢惊澜打断他道:“死便死了,反正他尸位素餐,只知道吟风弄月,赚些无足轻重的虚名,若能把位子让给有本事的人,倒还算积德行善了。”
莲香“哎哟”了一声,连忙把门窗关紧,道:“少爷您可别瞎说,当心被别人听见。”
“……”夏侯潋无话可说了,半晌又道,“老爷若是没了,你就成孤儿了。”
“我现在就不是么?”谢惊澜淡淡地说道。
“好像也是。”夏侯潋干笑了两声。
他的脸白得像张纸,说得累了,便闭了眼休息。谢惊澜瞧着他,抬手从他脸颊上拂下一根发丝。
这家伙是为了他才受伤。
谢惊澜心里说不出的熨帖,不自觉放柔了嗓音,道:“照顾好你自己吧,夏侯潋,我的事不用你操心。我是主子,你是奴才,你只管服侍好我便是。其余的事,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