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长安城 魂魄与檀香(十八)

白羽摘雕弓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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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端阳帝姬从幻境出来,一回宫便大病一场,不知是因为精疲力竭,还是受惊过度的后遗症。

    她高热不愈的这几天里,佩云寸步不离地守着,每隔一个时辰,便用冷水给帝姬擦身降温。

    凤阳宫帘栊微动,一个玄色衣袍的身影默默走了进来,屏退了宫侍奉的宫女,站在端阳的床边。

    佩云看到了他的影子,手上的动作不禁一顿。

    “她好些了吗?”

    佩云低眉:“回陛下,帝姬的烧已经退了。”

    “那便好。”天子望着她纤瘦的侧脸,本该纤纤的十指上,因为受刑留下了数道狰狞的疤痕,他顿了顿,开口:“佩云,是朕不好,委屈了你。”

    佩云低着脸,飞快地摇摇头,一点点露珠似的泪水也跟着被甩掉了:“奴婢没事,不怪陛下。”

    谁让她所爱之人,偏是九五之尊,纵然守在御前,也是云泥之别。她除了低进尘埃,受他所托,照顾好他的亲人,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天子的手覆了上来,握住了她冰凉的手,带着无限怜惜:“佩云。”

    她猛地一战,他的手已经松开,那尊贵挺拔的身影转身离了凤阳宫:“敏敏娇纵了些,但是个好姑娘,看顾好她。”

    伤筋动骨一百天。

    虽然系统不可能让她真的伤筋动骨,凌妙妙还是在主角团的要求下在皇宫里休养了三个月,遛鸟喝茶看戏,过得相当惬意。

    这三个月里,长安城、兴善寺、陶荧和檀香的所有前尘往事全部尘埃落定,凌妙妙倚在床上,兴致勃勃地听慕瑶和柳拂衣对话。

    “当年陶虞氏守寡之后,就成了陶家的主母,她自小有着超群的嗅觉,将娘家的制香本领带到陶家之后,发扬光大,开了一家香料铺子,兼制香篆,在本地小有名气。”

    慕瑶坐在凌妙妙床畔,低眉拿把匕首削苹果,削着削着将苹果镂雕成了只小兔子,递给了凌妙妙。

    妙妙眼睛瞪得铜铃般大,满心欢喜地接过来,左看右看,几乎舍不得吃:“哇,谢谢慕姐姐!”

    慕瑶微笑颔首,与搬了凳子坐在一旁的柳拂衣对视一眼,神情无限恬然。

    每一次生离死别之后的平静日子,都是两个人心照不宣的甜蜜。

    “陶虞氏生了两子一女,身体不好,都没活过二十岁,留下零零星星几个孩子,她年近半百,还在忙着拉扯孙子。”

    “陶荧是陶虞氏长孙,从小给她打下手,帮她料理香料铺子,陶荧之下还有几个弟弟,其中有一个孩子继承了奶奶灵敏的嗅觉,最得陶虞氏喜欢。这个男孩排行第六,出事时刚十二岁,还没有大名,家里人都管他叫‘小六’。”

    妙妙捧着苹果,静静地问:“‘小六’就是陆先生吗?”

    慕瑶点点头,无声地叹息:“陶荧痛失至亲,又遭侮辱,立誓要报复赵太妃,报复皇家,可是最终也没能伤害端阳,反倒将自己的性命搭了进去,心有不甘,才化成了怨灵,他托梦给时年已长大成人的弟弟,两人时隔多年,装神弄鬼,再次联手完成了一次复仇。”

    “‘陆’即是‘六’,他即使隐姓埋名,也没有忘记自己是陶家后代。”

    “那佩雨……”

    “佩雨在进地牢第二日就自尽了,陆九知道此事,万念俱灰。”慕瑶幽幽道,“这件事情里,最无辜的当属佩雨。”

    “陶虞氏意外身亡,大火烧掉了陶家的香料铺子,陶家便散了。陶氏几个年少的孙辈流离四方,陶荧独自北上,其余男孩投奔了亲戚乡邻,剩下一个还没长牙的女孩没人要,让小六抱着去了江南。”

    “他在南方经历了非常艰难的一段日子,从香料铺子的跑腿伙计做起,花了很长时间,开了自己的香料铺,这期间,他一个人养大了妹妹,把她养成了一枚复仇的棋子。”

    柳拂衣叹息一声:“随后小六带着攒下的积蓄和妹妹一起来到长安,两人分头行动,他开了一家知香居,妹妹进了宫,想尽办法做了凤阳宫的侍女……”

    “这个女孩,入宫前也没有名字,因排行第九,贱命九丫头。”

    陆九陆九,九丫头的那一份,小六代你一起活。

    妙妙靠在床头,有些心情复杂地看着地板:“虽然我们是赵太妃请来的,但我总是觉得,陶家走到今天这一步,脱不开皇家的关系……”

    柳拂衣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轻声安抚:“冤冤相报何时了?好在郭修还算有点用,为陆九求了个无罪释放——捉妖人行走四方,见多了这世间的不平事,只能尽我们所能,求个问心无愧。”

    慕瑶接道:“等我收回玉牌,我们就与赵太妃再无关系。拂衣去送陆九回江南,会仔细劝他,让他过好后半生。”

    二人默契地站起,将要离开,柳拂衣替她掖了掖被角:“好好修养。”

    凌妙妙笑得乖巧:“知道了。”

    待门一关,她立刻像个弹簧一样从床上跳起来,活动筋骨做啦啦操,舒展被勒令躺在床上憋坏了的身体。

    慕声推门进来时,就看到少女穿着中衣,长发披散,在屋里又蹦又跳,腿脚麻利,精神饱满,一点伤员的样子也没有,反手将门重重一关:“你干什么?”

    凌妙妙正跑得脸上发红,被他看了个正着,一时间张口结舌:“我——”

    慕声勾唇,满眼都是讥诮:“我知道,凌小姐这几日不能晨跑,憋得走火入魔了。”

    妙妙讪讪退了两步躺回床上,拉开被子把腿一盖,脸上露出了愁苦的神色:“嗳呦,刚才没注意,腿好疼。”

    慕声一步步走过来,衣服上带着回廊里新鲜的露水潮气,坐在了她床边。

    他伸出手,猝不及防按住了大腿上,还用力摩挲了两下,妙妙一脸震惊地将他的手打开:“你这人,摸我大腿做什么……”眼眸呆滞了一瞬,几乎是立刻反应过来,抱着腿嚎了起来,“痛啊,好痛……”

    慕声冷眼看她,黑眸中盛满了讥诮的笑:“接着装啊。”

    妙妙脸上依然红扑扑的,不知是活动的热气未消,还是谎言被拆穿了恼羞成怒,放下了腿瞪他:“你到底来干嘛?”

    慕声不同她啰嗦,从衣服里掏出一只竹蜻蜓,伸手递给了她。

    “这是什么?”凌妙妙愣了一下,睨着他的掌心竹蜻蜓还没刻完的翅膀,心里确认了是自己刻的那一只,这才假模假样地问,“……这不是我的东西吗,怎么在你这儿?”

    说着便要去拿,慕声手掌一拢,让她拿了个空:“这上面写了我的名字。”

    “写了你的名字就是你的吗?”凌妙妙哭笑不得,“行,你拿去便拿去,又还

    给我做什么?”

    慕声长长的睫羽垂着,似乎是很认真地望着竹蜻蜓,顿了顿,低声道:“你帮我刻完。”

    “……”

    一时间空气静默,明明即将入冬了,室内却还是一如既往地干燥,竹蜻蜓在凌妙妙指尖转了几转,莫名地有些灼热。

    她咳了一声,一拍大腿,豪爽地应了:“行啊,没问题,搁我这儿……”

    “你现在就刻。”他忽然抬起眼来望着她,眸中一片黑润润的湖。

    当着黑莲花的面做手工?

    不行,夭寿……

    四目相对,凌妙妙僵硬了片刻,立刻推拒:“我……我才被匕首扎了大腿,现在看到匕首就害怕……”

    慕声的目光凉凉地掠过放在桌上的苹果兔子,和搁在兔子旁边的一柄锋利的匕首。

    苹果被刀切过的部分由于放得太久,已经氧化变色了,看起来有些凄凉。

    他冷笑道:“怕?阿姐拿匕首给你切苹果的时候,你欢喜得很吧。”

    他说着,站起身来,一把拿起那个苹果,径自送到了嘴里,一口便咬掉了兔子头。

    凌妙妙死死盯着黑莲花红润的唇,目瞪口呆,半晌,才发出一声哀鸣:“你——你还我兔子!”

    凌妙妙快哭了,这么可爱的苹果,她放了一上午都没舍得吃,让他两口就给,就给……

    黑莲花吃得两腮鼓起,径自挑衅地看着她的眼睛,带着恶劣的笑意。

    凌妙妙将竹蜻蜓往床榻上一丢,气得心脏乱跳,直挺挺躺回了床上,抽出枕头遮住了自己的脸:“你太过分了,我不刻,我绝对不刻。”

    慕声看着她剧烈起伏的胸脯,一言不发地捞起果篮里一个苹果,拿起桌上的匕首,“嚓嚓嚓”三下五除二,一只几乎一模一样的兔子便现了形,他左手捏着苹果,右手将匕首往桌上重重一拍:“给。”

    凌妙妙在枕头下露出一双眼睛,生无可恋地一看,惊呆了:“你也会?”

    慕声满脸轻蔑:“这本就是我拿来逗阿姐开心的雕虫小技,没想到阿姐却学来送你。”

    凌妙妙将枕头一丢,看着他灵巧地避了过去,气不打一处来:“送我怎么了?我是病人呀!”

    慕声捏着苹果勾唇一笑:“阿姐削的苹果只能我吃。”

    靠,幼稚鬼,连个苹果也要拈酸吃醋。

    凌妙妙刚满脸复杂地接过苹果,又听得他十分冷静地垂眸:“你往后只准吃我削的兔子。”

    ……神经病!

    凌妙妙带着对黑莲花的无限怨愤,像对待阶级敌人一般无情地啃掉了他给的苹果,拿帕子擦干净手,捏起了那只竹蜻蜓。

    想到自己在这上面刻了桃心又涂掉,还没来得及削掉那块就被黑莲花看了个全,她心里就一阵恼怒,就好像自己的心思全被人偷窥了似的。

    她无声地叹口气,左手虎口顶着竹蜻蜓的杆儿,将翅膀顶到手心,右手拿起匕首,开始熟练地削刻起来,木屑下雨般剥落在地上。

    作为作为曾经的航模社社长,做一个木头飞行器不在话下,只是感受到旁边有一双注视的眼睛,手心便出了薄薄一层汗,手法也不受控制地花哨起来,仿佛心里有一股兴奋又不安的力量,顶着她在刻意的卖弄。

    慕声看着那一双白皙纤细的小手握着刀,令人眼花缭乱地削着木杆。少女的腮帮子鼓着气,一双杏子眼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手心,连睫毛都未动一下。

    ……她好认真。

    “哎,你看好。”她突然出声,他才发觉自己走了神,有些僵硬地将目光移回到她手上。

    妙妙满手木屑,捏着竹蜻蜓现场教学:“翅膀不能做成平的,这里要扭一下……”她一刀下去,便显出一个坎儿,再稍加打磨,另一边的翅膀也现了雏形,“两边翅膀一高一低,才能借势而上。”她在端口处斜着削了几下,“翅膀一定要薄,像利刃一样,能将风劈开。”

    她顺手将翅膀在慕声手臂上轻轻一划,飞快地划出一道红印子:“喏,要这么利才可以。”

    慕声望着自己的手臂发呆。

    这一下不轻不重,微微的疼,更多是痒,来得猝不及防,简直就像在心上挠了一下,就猝然停止。

    停止之后,居然是漫无边际的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