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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令一过清明,日头就一天天攀高了,山林间的色彩陡然明快起来,或青或黄的叶子拨了尖,只两三天功夫,鲜亮的色彩便占满了枝头。一两阵暖风掠过来,兔子岗上又飘出了久别的香气,成群的蜜蜂嗡嗡响了,院前的小溪里也有了动静,清亮亮的溪水飘来了杨花,淌来了柳絮,也淌走了日子,不经意间,树上的槐花已经开了十多天。
清明过后的一个来月间,多半是晴爽干燥天气,虽然偶有一两场小雨下来,却不能改变这六月的晴暖主题。一场不大不小的山雨才过去几天,兔子岗东边的小菜园里又现了裂痕,几道整齐的菜畦上,不耐旱的瓜果菜秧在风吹日晒下失去了生机,像被火烤过一样,都垂头丧气的耷拉着叶子。
趁着院前的溪水没有见底,这一天吃完了早饭,刘子玄丢下碗筷便拿起了吊桶,到小溪里去提水浇菜。
一股和暖的东南风吹过来,摇得小溪南岸的一大片芦荻丛沙沙作响。贴身的衣服早被汗水湿透,刘子玄劳碌中感到一阵舒畅,迎着和风站在水边,看着溪水里倒映着摇摆的芦荻草,心底有了几分爽快。
在菜园和小溪间来来回回忙活了小半天,正在井边浆洗的谷南燕见刘子玄满头是汗,于是喊他过来歇息。
刘子玄坐到井边,谷南燕擦着额头上的汗珠,埋怨说:“这才六月,天就这样热了,下次你再到镇子上去,不要忘了买个澡盆回来,自从住到这岗子上来,一年多了,也没能痛快的洗过一个澡,眼看这天气一比一天热了,你平时只顾着忙自己的事,哪里知道女人家的麻烦?你看我这一身的汗,恨不得一时跳到水里去。”
听了谷南燕的话,刘子玄愧得直拍脑门,说:“怪我粗心,把这事给忘了,你该早跟我说。”说罢,他抬起头来看了看天上的日头,又转头看了看小溪对岸的芦荻丛,两眼一转,又说:“你等着,今天就让你痛痛快快洗个澡。”
不知道刘子玄要做什么,谷南燕才要问,却见他已经起身进了院门。
片刻,刘子玄拿着铁锹和柴刀出了院门,谷南燕忙问:“你这是要做什么?”
“等着就是了。”刘子玄说完便跨过小溪,钻身进了芦荻丛里。
时下,紧挨着小溪的南岸一,一人来高的芦荻草长得正是浓密,大部分已经抽出了白色的毛穗,站在兔子岗上望过去,恰似这一小片区域里刚刚下过一场紫色的雪。
在临近溪水的南岸割倒一大片荻草后,又在露出的地面上挖起了坑,没多大功夫,一个浴盆大小的深坑就挖好了。而后,又把刚割下的芦荻平铺在坑底,再从小溪里搜集来光滑的石块,码在芦荻上……刘子玄正值年富力强,干起活来自然麻利有力,大半个钟头功夫,一个大小合适的浴盆便完了工。
这时再看,四面笔直的芦荻草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风,围成一个完全封闭的狭小空间,除了天上云,谁也看不见里面的一切。
等到满脸汗的刘子玄刚钻出草丛,谷南燕便追问道:“你到底在那里忙个什么?看把你累得!”
“你自己过来看吧。”
谷南燕卷了裤脚,脱了鞋提在手里,踮着两脚下了水。细皮嫩肉的两只脚,踩在溪底的石头上,对岸的刘子玄看呆了,清亮的溪水下面,透过一层雪白的皮肤,看得见那脚面上的细密青筋了,那十个纤细的脚趾一个个紧紧挨着,像风铃草开的一串白花……平静的溪水起了细纹,荡进刘子玄的心里,出乎他意料的是,这向来藏在鞋坑里的一双脚,竟也是这样好看,一张床上睡了一年多,怎么就没留心看过它们呢?
“发什么呆,还不快拉我一把。”
刘子玄伸下手来,谷南燕一拉,两个人贴身站着。
谷南燕弯腰正穿鞋,刘子玄说:“真香!”
“什么香?”
“你身上香。”
“大白天说什么梦话,还香呢,一身臭汗。”
刘子玄抽着鼻子,正要仔细分辨那汗香,谷南燕却已经穿好了鞋,几步进了芦荻丛去。看到刘子玄挖成的浅坑,她回过头说:“你让我在这里洗澡?”
刘子玄笑着不说话,拿起吊桶就提水去了。
不多久,石头铺成的坑里打满了溪水,又回屋拿过来一块厚帆布,展开铺在水坑旁边……能为谷南燕做这样的事,刘子玄很是得意,好像这才是他生命中最有意义的劳动。做完这些,他一脸的成就感,笑着说:“再过个把钟头,水就晒热了。”
“亏你想得出来。”
“先凑合着洗,过几天就去给你买个澡盆。”
……
时间过了正午,日头稍稍西偏,刘子玄到水坑边试了水温,便对谷南燕说,可以洗澡了。
见他费了那么大的气力才造成这水坑,谷南燕就不多犹豫了,进屋拿来替换衣服,便进了芦荻丛去。进那草丛之前,还不忘回头吩咐一声:“你就在井边坐着,不要走远。”
“放心洗吧,这地方不会有外人来。”
不多时,草丛里传出来清亮的水声。
经历了大半个春天的日晒雨淋,牛头坡上又露出一派湛青碧绿的生机,刘子玄远远望着,想着眼下光景,是几前年连做梦都梦不见的,当下过着的不正是一直想要的日子吗?细想一年前的境况,刘子玄突然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运的一个,上苍虽然无情的夺走了双亲,如今却又大发仁慈,降下一个谷南燕来,不正是因为她的到来,才充实了原本灰暗的日子?世上没有哭一整夜的孩子,老天爷对待可怜人,从来都不会一直刻薄……
正想着,东南方兀然飞来一只野鸟,把刘子玄的思绪打了个结。
棕红背,楔形尾,一只屠夫鸟越飞越近。这野鸟旁若无人的飞过来,在东边的菜园篱笆上落了脚。刘子玄看到,突然飞近的这只野鸟嘴里正叼着一只野鼠,刚站稳脚,它便把死鼠挂到一根枝丫的尖端,接着又亮出了鹰隼一样带着钩的短喙,一块一块的撕扯起鼠肉来。
刘子玄走了神,连小溪对岸传来的水声也听不见了。静静的,半刻钟的功夫,屠夫鸟飞走了,而它带过来的那只野鼠,只剩下一个可怜的鼠头,仍高高挂在篱笆上。
就这样,一只野鸟飞来又飞走,刮风下雨一样的稀松平常,可今天这只野鸟飞走后,却解了刘子玄心头的一道谜。这就是可爱又可敬的自然,它总有意想不到的景象给人看。原来早前发现的那些动物头颅,不过是一只野鸟留下食物残渣,当初修缮不久的菜园篱笆,尖锐的枝丫恰给屠夫鸟提供了上好的进食场,这才弄出此前那一番诡异而惊悚的场面来。
看着仍在滴血的鼠头,刘子玄会心的笑了,那根本不是什么黄皮子的诡计,只不过黄皮子的食性正好和屠夫鸟相近,这才弄巧成拙把自己也唬了一跳。可见当初是多了心,原本没有什么动物要把人从这岗子上赶走,这世上的很多事何尝不是这样?无中生有到最后却落了个自欺欺人的笑话……
正感叹这世间事的奇妙,身后突然传出了尖叫声:“子玄快点,有蛇!”
回过神来,刘子玄慌忙跨过小溪,三步并作两步,恨不得一步就跑到谷南燕身边,一边跑一边喊着说:“在哪里?蛇在哪里……”
刘子玄并没看见蛇,只看到了太阳下的谷南燕。像个鼓足了劲的花骨朵一样含苞待绽,又像个剥光了皮的玉米棒一样饱满丰腴。只看见谷南燕一头的乌黑的头发湿漉漉的,一缕缕贴在肩膀上,下面是一条白净净的身子,那白净净的身子上光溜溜的,胸前连一个扣子也没穿……刘子玄不敢多看,却又挪不开眼,他何曾想到,那住日的种种衣装下面,竟藏着这样一道惊心动魄的景致。
阳光刺眼,芦荻草的影子一道一道的,轻风一吹,几道幸运的芦荻草影子在那光溜溜的身子上摇着,左一下过来,右一下回去,两三个来回,恍惚了刘子玄的心智,振奋了刘子玄的身体,有一张弓,在他的身体里张开。
“蛇呢,蛇在哪呢?”刘子玄垂着头,慢条斯理的问着。
旧帆布上,谷南燕慢慢的躺下了光溜溜的身子,那胸前的两处凸起正如不远处的两座山头,一样高耸,一样挺拔。迎着刘子玄的目光,只听她轻声的说:“咱娘的丧期已经满了周年,我想要个孩子,你有再多的借口,也不要在这个时候跟我说……”
暖风摇响了芦荻草,太阳晒飞了蒲公英,一只鹌鹑惊了巢,突噜噜噜飞走了,几声布谷鸟传出山林,吵醒了一个热闹又热烈的夏。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