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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饭过后,陈劲松拉着林晨跑到雪地里,抓起一把雪捣弄着,自说自话道:“雪球这东西呢,不能捏的太死,砸到脸会很痛的。像这样轻轻地握着,稍微用力,然后打在脸上啪的一下就碎了。”接着,陈劲松在林晨的脸上试验了一下,满意地笑了笑。
糊了一脸雪的林晨打了个寒战,甩了甩头,抹了把脸,有些无语。当他想进行反攻时,陈劲松直接用沾满冰碴子的手把他刚梳好的头揉成了鸡窝,无良地笑道:“别急嘛,两个人玩多没意思啊,先把屋里头的那几个给拖下来,骗他们说单纯地堆几个雪人图个热闹,再趁他们不注意来几下子。笑意盎然的脸上被砸了一层凉飕飕的雪,即使是姐姐大人也会压不住火气的,然后不就玩起来了吗。”
林晨把头往陈劲松衣服上抹了抹,嘴上说着非常赞同。
陈劲松走进门,拍拍手,一脸笑意地对屋内众人说:“哟,我亲爱的、热爱的各位老少们,今年的第一场雪就这么悄摸地飘过来了,大雪兆丰年嘛,值得搞一手。你们看我们这宅子平日里老是死气沉沉、阴气飕飕的,哪还像是个人住的地儿?在这个还算特殊的小日子里,各位不妨动一动你们尊贵的老寒腿,遛弯儿到院内,使把劲儿,堆出来个雪人,也算预祝日后人丁兴旺,热热闹闹。”
陈淸璇笑道:“这说的,倒是话糙理不糙。”
老爷子摇摇头说:“看来今天这把老骨头有得折腾了,劲松不知道又要搞什么幺蛾子。”
划分好各自的地盘,就开始动手了。
林晨先做了两根粗壮的大腿,又滚起了一大一小的两个雪球,一个当躯干,一个当头,然后又从“肩膀”处用雪砌成两支着地的胳膊。大体成型后,开始进行细节的处理。给雪人做了一双大脚,脚趾粗壮,腿部裸露出来的皮肤被林晨用树枝刮出细细地沟壑。雪人的手臂除了细长了些,几乎和大腿没什么差别,左拳紧握,右手拖着一个大雪斧。做完这些,林晨开始为眼前的无脸雪人凿出五官。眼睛小,鼻子有都没有,嘴巴大的离奇,还有两颗野猪牙似的大犬牙向外张开。给雪人糊了一层乱糟糟的雪发后,林晨找来几片树叶,想着冰天雪地的,给人家光着身子也不是个事,便在雪人的胸部和胯下各粘了一大片。没办法,给雪人做衣服什么的太复杂了,他现在冻得手脚都不灵光了,只能暂时从简,把叶白以前跟他说过的最简装饰给雪人大伙计套上了。
少年双手合十,静静地祈祷,雪人大兄弟呀,我待你可算是不薄,以后可别跑我梦里头砍我了。
一切完成,少年站在照他身高做的雪人身边,两手撑腰,踮了踮脚,满意地扬了扬头。看了看周围,他是最先完成的,其他人都还在沉浸在奇妙的创作体验中。林晨悄摸地溜到陈玄策身后,瞄了眼他做的东西,然后视线就离不开了。两个雪人相对而坐,一只手各自伸向身边的盒子,中间平平整整地放了一副棋盘,纵横十九道清清楚楚,更神奇的是天元位上放置了一个用泥巴捏成的棋子,而陈玄策正用心地一个一个做出剩余的棋子。看得少年回头瞅了瞅自己做的东西,立刻就嫌弃地回头。
陈老爷子不知从哪里找出来一大块冰,他已经雕出来了上半身。那是一个从冰雪里走出的女子,她睁大眼睛好奇地望着人间,眼里闪烁着的灵动光彩一瞬间让林晨想起了很多人。有的再也无法相见,有的也许还会再见,也许。老人看着少年出神,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呵呵地说:“后生仔,趁着时间还够,敢做敢当去吧。”
敢做敢当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做法。
少年忧郁地点了点头。
老人身边不远处是陈劲松,只见他蹲在地上捣鼓着什么,并不见有什么雪人的身影。林晨走过去,发现他竟然在雪地里挖出一具棺材模样的大盒子,里面还放了一个与棺材连为一体的人。他嘴里念念有词:“地狱的腐朽难以抚平亡者的悲伤,可悲的灵魂无声乞求着人世的救赎。生命在人世没有永恒的信徒,那是去路,还是归途。记忆流淌在忘川河内,那是初见,还是重逢。冰雪化为死者的坟茔,阳光普照之时,污水流向四面八方,你的痕迹了无痕迹。”说罢,陈劲松还抹了抹不存在的眼泪,又像是在沉醉于感动般地叹了几口气。林晨感觉气氛有些怪异,没敢打扰他,悄悄地绕了过去。
女人的想法总是令一些对她们抱有好奇的人猝不及防,本来对陈淸璇抱有期待的林晨此刻也是有些傻眼。一向温柔娴静的陈淸璇怎会做出这种与她性格完全不符的事情呢?难道是什么未知的原因使她解放了奇怪的一面?怎么会有人能堆出眉清目秀、满脸红胭脂的雪人呢?雪人的脖子上为何挂了一串大蒜、脑袋后面还被嵌了个蜂窝呢?明明已经这副形象了、还摆出一副小女子娇羞的姿势来?林晨扯了扯嘴,差点没笑出来。陈淸璇转过头,说道:“相由心生,不要着相了。”
林晨赶紧点点头,表示绝对赞同。扭过头来看看丁香做的那个飘然欲仙的小巧雪人,竟有几分神似陈淸璇。林晨摇了摇头,总觉得精神状态有些不对劲,似是受到了莫大的打击。闻其言察其行而后识其人,难不成他眼里刁蛮的丁香其实还有温柔体贴的一面?
陈劲松立好一块雪板,像是完工了,又冲着雪板躬了躬身,静默几秒,然后乐呵呵地笑了起来,拍拍手说道:“看来大家都已经做好了,那就去欣赏下其他人的作品吧。来先看看我的吧。”雪丘加立起来的雪板,这分明就是一座坟墓。
陈淸璇说:“你堆出来一座坟未免有些图省事,再说,哪有什么热闹可言。”
丁香嘲讽道:“这雪人倒是长得颇为别致,脑袋成了一块板砖,身体缩成了一个球。倒不愧是大少爷的雅作,独特地沁人心扉。”
陈劲松顿时不爽,真是唯小人与女子难教也,这小丫头真是二者的结合体。他反嘲道:“不愧是臭丫头的臭嘴巴,臭气熏天呢!你几时几地听到我说这就是堆出来的雪人呢?你自己眼拙看不出来这是座坟墓,还阴阳怪气地嘲笑起我来。嘴巴欠教连带着其他地方也失灵了起来?”
丁香没敢再说话,躲在了陈淸璇后面,陈淸璇劝道:“劲松也别发那么大火,丁香她就是开个玩笑。你说说堆出座坟有什么意思吧。”
陈劲松双手抱胸,摇晃着身子,说:“有些想法,不吐不快,我今个儿非得把有些事说明白了。”
他向着陈玄策,问道:“今承古法,慎终追远,丧尽其礼,祭尽其诚。但这些有什么必须存在的道理吗?”
陈玄策说:“没有必须存在的东西,只有它存在的道理。我认为,古法的丧礼,于死人毫无益处,于生人求个心安。”
“怎么个心安?”
“鬼神不扰,生人无谤。”
“难不成就没有对死者的慰藉吗?”
陈玄策淡淡地说:“那是对自己的慰藉。”
“那你认为,鬼神扰和生人谤哪个更厉害?”
“自然是生人谤,鬼神之事,子虚乌有。”
“活下来的人活自己的就好,凭什么来说三道四?”
“这是传统,民众尊重传统。即便心里万般赞同,出口也不过大众之词。”
“若是对那些说三道四不理不睬呢?”
“那就相当于在人群之中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
陈劲松摸摸下巴。
“听着倒还不赖呢?”
老爷子开口说:“但也仅限于听着不赖,心智不坚的人恐怕无法适应环境的突然逆转,落差过大会使人产生对原有生活的强烈留恋感,即便你原本对它再如何厌恶,你总归是难以脱离它的,你是它的一部分,或者说它就是你的一部分。”
陈劲松问:“那您是怎么从城里跑出来的呢?”
老人洒然,“我对它再没有任何期待了,所以我想走就走了。”
陈劲松问:“难不成一个人会对他所厌恶的生活产生什么期待?”
“没有期待哪会产生厌恶?”
陈劲松不解地问:“难道我会对城里那些肥婆有什么期待?因为这个,我才看她们不顺眼?”
老人促狭地笑道:“当然,你希望她们都变得窈窕多姿,而不是过于丰满,过来人我懂你。”
小冷风摸了摸陈劲松的脸,像是肥婆冰凉的手。
陈劲松哆嗦了一下,勉强说道:“话是这么说,可这不现实。”
“但所幸还有这种不现实的期待给你吊口气。”
陈劲松哑然。老人笑了笑,说:“话题偏了,你和玄策继续说之前的事。”
陈劲松对着陈玄策说:“活人操心死人的事,这算什么事儿?”
陈玄策淡笑:“什么事也说不上,但好歹有了相应的传统。”
“不做就会烂掉,发臭是吧?埋地里挺占地盘的,那不如干脆扔海里喂鱼得了。”
年纪最大最接近死亡的老爷子干咳了两声。
陈玄策皱皱眉,“礼法不可乱。”
“活人干涉死后的世界,这不是乱了生死规律吗?”
“生死并没有规律可言,这只是个自然的过程。活人处理死人,就跟处理一块石头差不多,关键在于其中怀有的对死人的追念和哀悼。”
“死人又感受不到你的追念和哀悼,你追念他也不会有什么好处,干什么用?”
“求个心安。,多半是对自己的慰藉”
“得,又要来一遍了,咱换个角度吧。假如几十年后,你自然地老死了,那你希望有什么人会追念并哀悼你吗?”
“无益,一切从简。”
“但若是后人遵循什么礼法来对你的身后事大书特书呢?”
陈玄策洒脱地说:“身后名,任凭后人评说。生前事,尽心尽力足矣。”
“那我们尽心尽力地把劳什子礼法给废了吧。”
“莱克玛尼城会被自己人毁掉,然后重建,再确立新的礼法。”
“那也是以后的事了,不如我们就趁着自己还活着的时候,废一废?”
“弊端过大,殃及后世,这种事不好做。”
“你不是对什么身后名都任后人评说了吗?还管他们遭不遭殃的。”
“大哥你的思想有点危险,真若那样,我们的心里平衡将会被永久打破,良心再无安放之处。而且,礼法一事,根深蒂固,只可渐变。若是强行拔除,人心就乱了。”
“反正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人心不古方可在不古的当下有生存空间,这也是个渐变的过程。”
“说白了,人就是挺能适应的是吧。”
“若非如此,你我二人恐怕早就不存于世了。”
“好,如果你下一秒就不存于世了呢?”
“对于这种我等凡夫俗子不可逆转的事情,做再多也是做无用功。与其那杞人忧天,不如先把这一秒的事情做好,下一秒的事情下一秒再做打算。”
“你倒是说得洒脱,真当面对的时候,可能就不是这种姿态了。”
“所以仅限于说辞,小弟我倒可以长篇大论,但也深知这种事情只可在闲时与各位消磨消磨时间,仅作谈资,不可当真。”
“喏,那城里的肥婆们可是挺喜欢你这种侃侃而谈的帅小伙呢。”
“我尊重她们的选择,但在她们面前,我选择沉默。”
“简直是浪费自己的天赋。”
“多说无益,空谈误国。”
“那你现在就多说说有益的事,你觉得这座坟如何?里面可是真的埋了一个不知名的人呢。”
“那小弟就放开说了。为自己送葬,将自己埋入坟墓之中,是杀死过去的自己,迎来新生。但这种诠释过于俗套。若按大哥的风格,放浪形骸,为得一乐,随意为之罢了。”
“就不能顾全些我的面子,让它再保持一点神秘气息吗?老三?”
陈玄策笑了笑,没再说话。
陈劲松佯装伤感地抹了把眼角,说道:“其实你们可能不了解这墓里隐藏的深意,你们想啊,等明年开春的时候,雪都化了,这墓也就不复存在了。就好像是过去别说骨头渣连包着骨头渣的土都不剩的人一样,消失得算是干干净净,真赤条条来赤条条走。你们说连渣都不剩的人,怎么能说他存在呢?连存在都成问题,又怎么能说他消失了呢?难道凭几本可信度不如商行账本的破书,就足以说明咱们还曾经有过这样一个老前辈吗?还是说凭着逐渐模糊并被扭曲的记忆就能证实一个人确定地曾存于现实而不只是你臆想出来的幻影呢?假如老三曾经爱上了一个女孩子,然后他不爱他了,她也不爱他了,俩人离了。有一天老三突然想起还有这么个人存在,念起她的好来,旧情复燃,要去找她。结果什么也没找到,而且没有任何关于那个女孩的信息,又有你身边的人说,那可能只是三少爷你做出的一场梦。那时该怎么说呢,哪个的可信度更高呢?”
陈玄策答道:“虽然大哥你的那个假如本不可能存在。恕我直言,大哥所说的并无太大意义。倘若真要怀疑过去的真实性,那就会深陷一个绕不出来的死胡同。怀疑过去的一秒,所以用现在的一秒去证实它,但现在的一秒也将会成为下一个过去的一秒,因此,以怀疑为起点,其过程和终点也必将是怀疑。当下之事,已经很难做好,为何偏要纠结于不可知的过去?”
陈劲松问:“你若不纠结于过去,与过去的连接岂不是断掉了,那么说你现在的这一秒也就是重新开始了,再按照你的逻辑,接下来的每一秒都是新的开始,那还活个什么劲?”
陈玄策摇摇头,说;“大哥你这是断章取义了。不纠结于过去,并不是对过去之事置之不理,而是完全接受,看清已经发生的事实,不要让过去之事对现实产生过大的影响。”
陈劲松说:“完全接受,这事怎么可能做到?你总会在不经意的时候对过去的一件事产生后悔的情绪,那时你还能说自己已经完全接受了吗?”
陈玄策说:“但过去不可逆转,我们是没有多余的选择的,那样太奢侈了。即便天性使得我们在过去的影响下产生种种无谓的情绪,但它们最多只能提供些面世的经验。若是有人因为过去欢欣懊悔,那便是愚者的悲哀了。”
陈家老人插了句:“玄策说得有些重了,可能因为你还涉世不深,并不知道有些人即便已经高官厚禄名利双收,却还是靠着过去的几件事来吊着口气的。”
陈玄策恭敬地回道:“爷爷所言极是。”
陈劲松哈哈大笑起来,拍了拍陈玄策的肩,说:“不重不重。愚者的悲哀,说得很酷嘛。但这里的愚者又指的什么人呢?”
陈玄策说:“世人皆有所欲,故皆有所愚。”
陈劲松说:“那我晓得了,就算姐姐也是笨蛋了。”
陈玄策没敢接话,陈淸璇笑呵呵地说道:“劲松,你说了半天,也该让嘴巴歇歇了。”
陈劲松抗议道:“全体市民,只要不宣传反动,其言论自由。这可是莱克玛尼城多年的法律规定。”
陈淸璇说道:“在这里,你那法不顶用,我说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