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蓟州郊外的农舍里,洛大郎边哭嚎着边扑向了那个一身风轻如雪皎然若月的修者。
“尊者,那个怪物究竟是……尊者救救我这一家啊!”
月连城也不见得如何动作便避开了扑来抱腿的人,“你已无性命之忧,尽早搬走便可。”
说着他并没有过多解释,在洛大郎一声一声“尊者!尊者!!”的呼唤之中又回到了屋内,里面已然响起了连声的咒骂,洛大郎老娘终于反应了过来,连声地破口大骂:“你这妖女!你这妖女!!看看你生了个什么东西!!
“你这个怪物!咱家的孩子都是你害的!!定要将你浸猪笼!!”
月连城没有立即跟上已经逃逸了的雪魔种,他看着那个不断□□着迟迟醒转的女子,口中喃喃着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孩子呢。
她见自己婆婆状若疯魔般指着她破口大骂,便将希望都转向了那个突然进来的陌生男人身上。
天婵高大俊逸的大师兄好整以暇地将她扶了起来。
那些搅动风云的人或魔,以及这满天下的观客们,往往会忽略一些很不起眼,却很必然的东西。比如说——那些令风云生变之人阴影下的女人们。
比如说——雪魔今世自己的娘。
那活了几千年的东西,大概早就忘了人世之中有的不仅是一个重头再来的名额,还有一丝脆弱的血脉了。月连城转过了身,脸上又浮现出了点点漫不经心的神情。他究竟有没有负于雪魔这一手,此刻还不好说,但若是将这个女子留在此处,必定是死路一条——
外面的天上,厚重的云海已经散了。雪后空气冰冷澄澈,仿若无物,黄昏的阳光如金子般铺天盖地,几乎晃得人睁不开眼。
青道蓉满脸都是泪,泣不成声,看着牵着马的男子,“他们说我生的是个怪物,这是真的吗?
“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
“我怀了整整七个月,却连一面都没有见到,我的孩子是死了吗?你告诉我啊!
“你说话,你怎么不说话!”
将她从那个陡然逐她如蛇蝎的家里带出来的男子有着一张俊美得人神共愤的脸,标志得令人难以置信,一眼便知不是凡人,可是他虽然眉目清雅柔和,此刻却冰冷地不发一声。
青道蓉几乎心如死灰,哭得几乎要断气,“你是杀了我的孩子吗?至少让我看一眼,至少让我看一眼啊……”
身边的男子却一直没有接她的话。他牵着马一路向西行去,没多久便进了蓟州城外的山中,近些年来各地征战,民生多有凋敝,修真一途便日益鼎盛。许多人在战乱中为求自保,或是躲避征兵,都想上去仙山去挣一挣活命的机会,是以这附近的山虽然离城较远,但也算人流不少。
她被送到了山中的一个观中,男子将她放下,只与观中主人叮嘱了几声,便转身要走,青道蓉挣扎着扑下榻,“你别走……”她伸手要去抓他的披风,被道观中一干女冠们齐齐拉住了,“娘子缓缓吧。”
“是啊,娘子莫哭了,喝口水吧,产后这般哭法可是会伤身的啊。”
青道蓉绝望地闭上了眼,又被人七手八脚扶上了榻,可是她的心口宛若裂开般疼着,突然变得无情的家人就算了,她已经认了,反正以前也没过过什么好日子,可是这个人一走,她就彻底没了自己孩子的消息了。
他把她从那里救了出来,却一句话都不与她说,究竟她孩子现在是死是活,她是半点都不知道。几度想死了算了,却又牵肠挂肚着自己那方出生便了无音信的孩子。
就在她几乎抑郁得觉着了无希望之时,那男子却在跨出溢满天光的房门外时停住了脚步,他回过头,脸上居然带着点点朦胧的柔和。
背后血红的夕阳将他素淡的袍角印染得宛如鲜血翻飞,他的神情,似笑非笑,清淡而瑰丽,仿佛他的心中同时存在着一言不发的冷漠与随性而起的照拂。
青道蓉绝望地看着这个她方才还以为不近人情的修真之人,脸上的泪痕湿了又干,她的内心有几分麻木,又有几分奇怪。
“这是我派之下的行观,你若想知道,可来找我。”
青道蓉呆呆地看着他,看着那个风姿绰约的男子转身下山,她破碎的心一下便被一口气撑住了,喃喃着:“我会去找你的。”
她转身便死死拉住了身边的女孩,惨声问:“他是谁?他是谁?!”
“这……”
房中几个年轻女孩的脸上早已不明显的红了起来。
“那般的人,怎是我们可随意议论的……”
“什么?你们、你们是什么意思?”
“那可是我派之中最……”年轻女冠被身侧的人拉了一把,看了一眼身侧的观主,赶紧说道:“欸!娘子快别问了。”
“是呀……娘子被带了来,已是了不得的事了,还是先定心将养身子吧。”
蓟州郊外的农舍里,唯一一个操持家务的媳妇被带走了,此时只剩下了洛家一个婆婆跟她儿子两个人,婆婆人财两空,此刻越想越气,连声骂着她的儿子,当年不听她的好好去取东边那户屠夫的女儿,非扒着这个晦气的青家丫头不要,看看现在都是些什么事!
洛大郎被骂得忍无可忍,回嘴道:“你喜欢东边那户屠夫,无非是眼馋他家的嫁妆,也不看看他女儿那圆木桩一般的身材……儿子是自己娶亲,挑个长得好看的又怎么了?!”
老太婆听到儿子居然还敢回嘴,越发地气愤,更加高声地埋怨他不应该让那修真的将人带走,白白赔了彩礼钱,合该将人带出去卖了,这生了个怪物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人肯定喜欢。也不至于他们洛家赔得人财两空!
洛大郎心里也是如此懊悔,但没法说出来,此刻被他娘点破,登时更加烦躁,骂道:“你也不看看人家那是什么样的人,我去拦,我拦得过吗我!”
他一整天又怂又怕,此时终于有地方发泄,正要再骂几句,突然听到院子里的狗陡然狂叫了起来。
洛大郎立即闭上了嘴,肯定是哪家好事的小孩跑过来听墙角,转手便拾起了木棍快步到了院里,接着一把掀开了门。
门开带起了一丝风,院外的雪地上轻轻响起了一声铃响。
屋内的老太婆还在连声咒骂,屋外的洛大郎却是死寂死寂地未发一声,反倒是院子里的狗叫得愈发狂躁,扯着狗链子哗啦作响,似是想要挣脱链子逃跑。
老太婆终于被这等动静惊动,狐疑地探头往外看,没想到方伸出头来,便是一根细极细的丝线迎面而来,缠住了她的脖子,随后,便是轻轻一拉。
不过片刻之间,蓟州郊外的农舍里便重新归于了寂静。
蓟州内城。镇龙塔塔顶。
天都阁右副都统薛景正坐在上首喝着酒,没想到塔顶已有许久不曾亮起过的传送阵突然间亮了起来。
登时惊得他酒碗都要洒了,慌张地站了起来要往前迎,又突然想起自己正在当值,若是被决断司的大人们抓住他正午饮酒,只怕没他什么好果子吃!
立时便手忙脚乱地收拾起自己饮酒的物事,随着传送阵的光芒逐渐大亮,正传送过来的大人物身影也逐渐显现了出来。薛景此时怎么也想不出现今沧琅国境内外会有什么需要动用起传送阵的要事,一边挥手拍散周身萦绕的酒气,一边忐忑地往上迎去。
不多时,传送阵的光逐渐熄灭。在慢慢变得灰暗的法术光芒映照之下,阵中传送而来的男人背影冷郁而锋锐。背上一只象征鹰犬的鹰隼图案,锐眼发寒,像是正牢牢盯着眼前迎来的人。
天都阁右副都统薛景一时间诧异不已,眯起了眼睛——
“风斐?”
身着蓟州校尉武服的男人听到话音,眼睫一动,从法阵传输的晕眩中缓过了神。转身看向身后说话的人——
“薛都统。”,他略一点头,从阵中心跨了出来。
薛景片刻间内心百味陈杂,因着这镇龙塔可是沧浪境内除了皇宫与决断司之外数一数二的尊贵之地。乃是大幽当年为了平定国境之内的妖邪而立的机构,因为凡间灵气稀薄,行走的修士并不多,如何能快速穿行国境,歼灭妖邪便成了一个问题。
而后大幽云澜帝,在天渊国师谏言下于各处大主城修建了镇龙塔。凡是人口五十万以上的大城,皆立塔一座,当年传送的也并非长决门人,而是大幽国教天渊之人。
后来虽历经改朝换代,镇龙塔却依然矗立,其中开设的传送阵也沿用了下来。
而这传送阵也本是修真界的东西,专为修士们能日行千里所用,此时开在凡间,更多了一层神化之意在。平时也只有国教长决的尊者们能够使用。
要知道这阵开得一次,可是要烧掉多少灵石……寻常百姓,那是干一辈子都付不起的。
此刻眼见风斐一介凡人走了出来,薛景说不震惊是假的,他今日也听闻风斐连夜被帝君召进了帝都,他们这些人无不猜测着,若是风斐说不出傅缱容的下落,只怕是要被问罪!可是没想到,这厮不但没找到人,反而还一下在帝君面前当红了起来,甚至连这专为决断司大人们通行用的法阵都给他用了。
怎么着,开个阵只是为了让这小子尽早回到蓟州不成?
天都阁,乃是专门守塔诛妖的地方。薛景当年也曾纵马参与过立国之战,谁成想被分到了这么个寒碜地方,守着座破塔,虽是名头好听,可是他们这些个武夫哪里懂什么诛妖捉邪啊!只怕这辈子都难得晋升机会,此刻眼见着几天前自己还从未放入眼中正眼瞧过的下等走狗眨眼间飞黄腾达,内心登时不平了起来。
“……风老弟,难得见凡人从阵里出来,怎么着,身有要务啊?”五大三粗的薛副都统收回了礼数,斜着眼睛毫不客气地开腔。
风斐沉沉如夜的眼眸扫了他一眼,嘴角牵出了一丝笑,“哪里,薛兄言笑了,不过就是……那些事罢了。”
他的话音轻而微冷,正心有不忿的男人耳朵却竖了起来。“什么事,还不说来听听!”
黑衣黑发黑眸黑刀的人垂眸一哂,低调举起了手中的一卷黄,“能有什么事,不都是为帝君效力罢了。”
天都阁身披硬甲虎背熊腰一身酒气的薛副都统打眼看到风斐手中举着的东西,脸上的不甘神色眨眼间化作了一片凝固的空白,束手即刻跪下,身上的硬甲碰撞间发出一阵丁里桄榔的脆响。
一身黑衣似夜色凝练的男人仿佛没有看见对方的动作,随意展开了手中的东西,也仅是扫了几眼:“帝君有旨,蓟州一应军政要务,由我调度,一切以寻回傅氏为要。此事非同小可,还仰赖薛兄多帮衬着。”
薛景此刻哪里还敢多言,脸上发汗,抬手行礼,跪得一动不动。
“对了,薛兄,要不要看一下?”
薛景是真的想扯过那卷黄帛里里外外地看上三四遍,他甚至从未有幸能真眼瞧瞧这些号令帝国的东西,但理智阻拦了他的莽撞——风斐能动用传送阵,已然说明了一切。
他虽然整日守在塔中无可事事,但也曾听闻过这个风校尉。
阴狠冷血,身手了得。像头狼般难以牵制捉摸,为尹公昂那头毫无见识的蠢猪干成了不少事。
若是得罪了他,以他目前在帝君面前当红的势头,只怕自己是嫌命长了。
天都阁右副都统薛景当即讪笑了起来,缓慢起身,“哪里有这个必要,风大哥这不是见外了吗?”
风斐也看着他笑了起来,随手将那卷黄帛卷起,却是将它移到了薛景胸前,用尾端敲了敲天都阁右副都统擦得锃亮的胸甲,“薛兄还是看看比较好。”
薛景下意识抬手接过,一时琢磨不透对方意思,迟疑地展开手中的帝旨,低头看去——
“……即刻令风斐领蓟州都督职。”
薛景扎眼看到这一列字顿时抽了口气,赶紧将旨意收起:“风大人,真是恭喜,若有用得上的地方,但凭差遣啊!”
浑身肃然冷锐如刀的男人没有接话,将翻脸如翻书一般的薛副都统抛在了身后,信步来到塔顶凭栏处,看向了脚下的蓟州城。
镇龙塔足有九层之高,从上面望去,脚下的城池屋舍鳞然,北城粗犷,屋舍大都建得粗糙,虽比不过帝都的青瓦白墙,朱木高楼,鳞次栉比。但一眼看去,仍是密密麻麻,道路上人流如织,渺小如蚁。
这是他曾经呆过的三层望楼从未有过的高度。风斐迎着长风,看向了远处的天边。
今日的富贵,竟全仰赖于你。
我是不是该谢谢你……
傅缱容。
谁能想到因为跑路结果提携了旁人的傅缱容,啊不对,已经是苏雪回了,却是一脚踹进了鬼门关,正疯狂地踩着钢丝。
她在满地齐膝深的死人灰烬中一路狂奔,此时身后还多了三个紧追不舍的魔修——
“这丫头怎么还活着?!”
几个看不清面孔的黑袍男人边追边不可思议。
“普通人早被炼化了,她身上难不成有反咒?”
“凡人怎么可能会写反咒?”另一把嘶哑的男声以一种你莫要与我玩笑的口气喷道。“即便会写,进阵这么短的时间内怎么可能写得成功?”
苏雪回眼看着自己掌心的符咒燃烧得只剩下了一半,可是眼前的大地上茫茫一片真干净,哪里有半点魂丹的影子?
“萧怀清!你再不说魂丹在哪里,我就真没了!!”
苏雪回不管不顾地仰头大吼了起来。
几个追来的魔修冷笑出声同时掐决,地上腾然闪现出数道黑色荆棘,朝着女孩的背影便破土而去。
电光火石的一瞬,一道白光唰燃闪现,垂直上了天,紧接着白光势如雷霆,竖直往下一劈。
阵眼中心的屏障登时破碎,血色的风暴眨眼间便刮了进来。风眼已毁,盘旋的气流立时变得混乱了起来,四处碰撞席卷。
三个追来的魔修猝不及防,被风暴吹得身形不稳,苏雪回被吹飞了数十丈,当机立断往下一扑才好歹没有被吹飞上天。她趴在此时已如漫天黄沙般的死人灰烬之中,若是不小心张了嘴,一口气不知能呼进去多少死人骨灰。
在漫天弥漫的灰烬之中,苏雪回只能双眼眯起,仅留一线的视野,好在她睫毛够长,不然此刻只怕连眼睛都难以睁开。
可是不幸的是她此刻已然完全丧失了方位,俨然已不知自己该往哪里去。
漫天的灰烬令整个天色都暗了许多,一眼看去天地全是铁灰色的,苏雪回心想这下完了,只怕连跑路的方向都没了,正紧张地想着此刻该怎么办,忽然之间,前方不远处的昏暗之中有一点亮红色的光闪了一闪。
像是一颗……漫天风暴里的星星。但却只是闪烁了一下。
苏雪回用力眯着眼睛,想再看到那光亮起,可是风暴与灰烬之中,那道红光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再未出现。她心下犹疑,但是此刻只能拼一把了!当即匍匐着往前。
头顶的天空上,几道黑色的影子凌空升了起来。黑袍无声翻飞中,仿佛天空之上盘旋的猛禽。
苏雪回立刻放缓了自己的动作。她意识到那几个魔修恐怕也被弥漫的灰烬遮住了视野,一时片刻无法分辨出她在哪里。
她在地面升腾弥漫的灰烬之中缓慢爬行,力图不要惊动天上徘徊警戒的看守者。可是此刻掌心变得越发的灼热,萧怀清留下的符咒只剩下了三分之一。
苏雪回缓慢爬了一会,只觉得手被烧得几乎要熟了!她看着那点红光最后出现的地方,慢慢地吸了一口气。
随即她由趴变跑,猝然如离尘之鹿般狂奔而去!
眨眼间,天上几乎同时响起了凌厉的尖啸声!!
那几个魔修果不其然发现了她,但此刻苏雪回已全然顾不得其他,她一路不带丝毫喘息地前冲,身后连续响起攻击袭来的破空之声!
苏雪回后背完全暴露在外,她只能一刻不停地往前跑。
“这小子腿怎么这么长!”黑袍的魔修数次攻击皆是落空,又惊又疑连声咒骂。
五十丈距离之后,不远处的空中竟然真的出现了一枚夜明珠大小的血红色珠子,正毫无凭依地浮在空中。若不是灰尘弥漫令天色都暗了几度,否则白亮的天色下真的难以察觉这般大小的一颗珠子。
但那珠子此时仍有四分之一是残缺的,无数猩红的光带从地面升腾起来,正汇聚在珠子周围,一点一点融进了珠子中,珠子残缺的地方在光带源源不断地补充之下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地生长。
看起来像是这一颗血红色的珠子,正将大地之上流淌的血脉源源不断地抽出填补自身。场面震撼而诡异。苏雪回打眼瞧见,片刻未楞,当即便冲它伸出了手——
这玩意若不是魂丹,那就再无别的可能了。
顿时身后无数的尖啸声此起彼伏,她还未有时间考量自己以一介凡人之躯,碰触一个熔炼了数万人血魂的魂丹会发生什么事,眼下的情形如此紧急,让她只得想也不想地伸出了手。
紧接着,她的手心一凉,眼前便是一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