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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玫玫说要带茂茂回家,却不能说走就走。工作需要请假,回去的路程也需要规划。
“我们是坐长途车出来的,也一起坐长途车回去吧。”陆玫玫揉着茂茂的耳朵,笑着说道。
周海主动说道:“我开车陪你回去好了。这样行程自由一点。我们本来不就准备自驾游吗?”
陆玫玫迟疑地说道:“本来是准备黄金周出去玩。现在这样要请假,而且不知道要花多长时间。我老家很穷的,没什么玩的地方。”
“没关系啊。我和我同事调班好了。本来他假期值班,我和他说一声。假期还有多的加班费呢。”周海笑道,又逗弄茂茂,“茂茂,我陪你们一起回去好不好?”
茂茂掀了掀眼皮,没回答。
陆玫玫想起离开老家那天,她将茂茂塞进羽绒服,一路怀中暖烘烘的感觉。因为有茂茂在,就是一个人在车站门口等候开车,她都没觉得寂寞。
回到学校,她投入到了考研复习中,每每在明亮的台灯光芒中抬起头,就一定会看到茂茂安静趴伏在书堆上的模样。
她逐渐就忘了老家,忘了父母,忘了那些不愉快。
再后来,她又借由茂茂病重的事情,认识了池艾。大她两岁的池艾非常照顾她,加上池艾是本地人的关系,为临毕业的她提供了便宜的租房。
然后,通过池艾,她认识了周海,第一次谈恋爱,第一次有了喜欢的人,第一次想要将一个人介绍给茂茂认识。
现在,他们要一起回老家吗?
陆玫玫看向了茂茂。
茂茂趴到了陆玫玫的腿上,蹭了蹭她的手背。
“嗯。那我们一起回去吧。”陆玫玫笑起来,扭头看向周海,“不知道茂茂以前的猫窝还在不在。我到时候带你去看。”
“好呀。”
……
黑暗的电视房内,手机亮着光。
医生很没坐相地歪在懒人沙发中,翘着腿,撑着头,看着手机中的视频。
镜头悬在茂茂上空,拍摄着它沐浴着阳光,在石砖路上“哒哒哒”小跑的模样。两道影子落在它身侧,一男一女,分立左右。背景音不是那种烂俗的音乐,而是陆玫玫的介绍:
“……以前这里是田埂。我就是在这下面,第一次遇见茂茂。它不知道怎么落在这边草丛。然后过去一点,就是猫窝。它妈妈也是只灰狸花,兄弟姐妹里头就它是灰色的狸花猫,其它的,要么是三花的,要么就是白色的。”
茂茂在石砖路的边沿停下,探头嗅了嗅旁边的草地、黄土。
“那边,以前不是大棚,就是一般的田。种的什么我有些忘了……茂茂会钻里面捉小鸟。”
伴随着这声音,路面上的影子伸出手,指向了远处整齐的大棚。
茂茂直起脖子,像是顺着手指的方向望了过去。过了一会儿,它又“哒哒哒”地小跑起来。
“这片林子还在。再过去那个山头就是村里的土坟了。”陆玫玫跟上了茂茂的脚步,“茂茂以前就住在林子里面。那里有棵树,树根长出地面,正好形成一个天然的小洞窟。它就在那儿安了窝。我给它买过好几个猫窝。每次从学校回来,都会给它换个新的。”
石砖路上,迎面而来一对中年夫妻。两人似乎是和陆玫玫、周海打了照面,露出一个笑,招呼道:“小年轻,来我们这儿玩的呀?我们这段时间村里迁坟,农家乐暂时不开。”
陆玫玫的影子停了下来。
茂茂也停下步伐,转头看了过来,像是看向了屏幕外的医生。
医生幽蓝色的眼睛眯了起来。
镜头拉近,放大了茂茂的身影,也放大了它身前的影子。
那影子奇怪地飘动了一下,像是微风拂过地面,没有吹动茂茂的毛,却吹动了它的影子,又像是有什么镜头拍摄不到的变化在茂茂身上发生,体现在了它的影子上。
“我们是来办迁坟的。”周海代替陆玫玫答道。
“你们是谁家的?”中年夫妻疑惑地问道。
画面之外,又是周海的声音:“我女朋友是陆贵祥的孙女。”
画面中的影子飘得更剧烈了一些。镜头随之移动,像是有什么东西从茂茂身上飞起,顺着风,飘到了周海的影子上。
一朵云飘了过来,巨大的阴影遮住了石砖路。
这一瞬间,茂茂的影子膨胀,突然扩张了数十倍,裂开巨口,咬住了周海的影子。
“喵!”茂茂突然叫了一声。
陆玫玫出声道:“茂茂在催了。我们走吧。”
镜头重新拉远了,比之前更加远的视角,让陆玫玫和周海的背影出现在了画面中。
周海冲那对中年夫妻点点头,和陆玫玫并肩而行,同那对夫妻擦肩而过。
那对夫妻扭着头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
“陆贵祥怎么还有个孙女?我们刚碰到的不是……”
“是小的那个吧。”
“咦?小的那个?那不就是……”
他们的窃窃私语被镜头抛在了后头。
镜头中,周海环住了陆玫玫的肩头。茂茂停下脚步,仰着脖子,望着陆玫玫。
“你不想问什么吗?”陆玫玫低声问道。
“问什么?你愿意说,就跟我说呗。我和你谈恋爱,又不是跟你老家谈恋爱。”周海嬉皮笑脸起来,“我早知道你父母去世了,也没什么亲戚。这就够了啊。啊,不对!”他突然收了笑,侧脸看向地上的茂茂,“我这还有个小情敌呢。是不是,茂茂?”
茂茂的尾巴勾在了陆玫玫的脚踝。
随着云朵飘走,它碧绿的眼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陆玫玫也低下了头,看着茂茂,笑着说道:“走吧,茂茂,还是你来带路。”
茂茂看了看陆玫玫,视线似乎扫过了周海。它松开了勾着陆玫玫的尾巴,又“哒哒哒”小跑起来。
医生的手指敲击着手机边缘,那指甲上的笑脸变成了哭脸,委屈巴巴地望着医生,发出低低的呜咽。
敲击动作突然停止。
医生转过头,看向了黑暗处。
隐隐有声音从黑暗中传来,且越来越响亮:
“……快做好了。你去请医生一起来吃饭吧。”
“拿个饭盒分给他吧。他每次不都是拒绝跟我们一起吃吗?”
“你去邀请一下嘛。”
“好吧……哎,你有看到过一个年轻人?个子很高,长得很精神。他开宠物店的。就是他给我介绍的怪物诊所。他说有来诊所找过医生。”
“不知道。我只碰到过你介绍来的那个。可能是我在病房里面没注意到吧。”
“哦。”
“你别转移话题,快去请医生吧。真是的……你还和医生闹别扭呢?人家都没放在心上。”
“不是……我去请他了。”
“快点去吧。”
指甲上的脸移动到了指甲边缘,像是在交头接耳。
医生扣下了手机。
黑暗的房间中响起了脚步声,凭空出现了一道房门。
拉开门,医生便看到了诊室的光。
……
村里的迁坟工作实际上早在月前就已经开始执行了。山头的那些坟包都被挖空,徒留下凌乱的土堆和土坑,以及被遗弃的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的墓碑。
如此情景,让陆贵祥夫妻那本来被杂草覆盖的坟包墓碑变得鹤立鸡群,极为醒目地矗立在山头上。
陆玫玫首先看到的就是那座坟,绕过一些土坑、墓碑后,才看到坟前蹲着的人。
周海诧异地扫了眼墓碑上的刻字,又看了看坟前刚烧完的纸钱和清洗墓碑用的水桶抹布,视线最后落在了陆玫玫身上。
他以为陆玫玫无亲无故,没有任何家人了。怎么她爷爷奶奶的墓碑前会有人在祭扫?是村委的人吗?
陆玫玫的视线有些飘忽,神情也恍恍惚惚,一时间忘了身边的周海,也忘了脚边的茂茂。
茂茂跳上了堆叠在一起的两座墓碑,竖着尾巴,后背微微弓着,碧绿的眼珠中是一道缝似的瞳孔。它的尾巴毛一点点炸开,有尖锐如铁钩的鸟喙从皮毛下伸出来。
墓碑前的那人似乎听到了脚步声,转过头后,露出了和陆玫玫相同的表情。
周海打量两人,发现这两人差着年纪,气质截然不同,却有着相同的笑眼。
“你好。你是陆贵祥先生的……”周海率先打破了沉默。
女人看看周海,慢慢站起。大概是蹲得久了,她起身的时候,晃了晃,扶住了身前的墓碑,才站稳了身形。
“我是陆贵祥的孙女。”女人看了眼陆玫玫,补充道,“大孙女。”
陆玫玫从恍惚中清醒过来,给周海介绍道:“这是我……堂姐……”
女人的神情有些僵硬,并没有向两人打招呼。
陆玫玫也变得沉默而僵硬起来,同样没有给堂姐介绍周海。
周海倒是很主动,自我介绍道:“哦,你好。我叫周海,是玫玫的男朋友。”
堂姐点了下头,就算是招呼。她看向了陆玫玫,和陆玫玫对视着。
陆玫玫记得自己最后一次认真打量堂姐的容貌时,堂姐还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女,她刚开始工作,介于青涩与成熟之间,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声调总是昂扬的,像是只欢快的小燕子。
堂姐没有考上高中,上的是城里的职校,毕业之后就留在城里工作了。她进职校入学报道的头一年,叔叔婶婶背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千里相送,直接送到了她的宿舍,给她安顿好了,才依依不舍地回来。等到她毕业,找到了工作,定好了租房,叔叔婶婶又是一大早地就赶到学校帮忙搬行李、收拾屋子,到了天黑才回来。
那年过年,堂姐留在厂里加班,没回来过春节。整个春节,婶婶都对陆玫玫摆着脸色,呛声说话。等到四月份的时候,堂姐回来,陆玫玫看到了和过去有些不一样的堂姐。那也是她最后一次认真打量堂姐。
她们两姐妹,没了小时候朝夕相处时的剑拔弩张,也少了过去的正面相对。
陆玫玫在观察堂姐,堂姐也在观察她。
两人比起头一次见面的陌生人,眼神中多了一种对比和回忆;比起久别重逢的至亲,又少了那种激动和温情。
周海好像感觉不到两人之间的尴尬,客套地询问堂姐:“你很早就来了吗?我们都没准备,幸好你给带了纸钱和水桶。这边村子里面好像没有香烛店,我之前还在想要怎么办……”
堂姐看了眼周海,“是我老公想到的。我是空着手来的。”
周海的话头被打断,对堂姐生硬的语气也不气恼,笑了笑,张嘴似乎想称呼一声“姐夫”,但口型做出来后,却是没发出声音来。他看了眼身边的陆玫玫,眼底露出了些微的犹豫。
堂姐却是没理周海,直接对陆玫玫说道:“那位新来的村支书应该告诉你了。我爸生了肺癌,早就去世了。现在这姓陆的,就剩下了你和我。”
陆玫玫没做反应。
堂姐突然笑了一声,“你没见过爷爷奶奶,他们不喜欢我妈。当然,他们也不喜欢你妈。你妈没嫁过来之前,我妈就被他们折腾着。她身体不好,营养也不好,很难怀孕,好不容易怀孕,生了我这个女儿。他们不喜欢我们母女俩,我爸夹在中间,也就那样两头糊弄着……我过来之前,我妈还朝我发脾气,让我别管这些老东西。呵呵……”
陆玫玫忽然间意兴阑珊,她想离开,下意识拉住了周海的手,又低头去找茂茂。
茂茂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
“我们,这应该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堂姐忽然悠悠叹了一声,“我以前不喜欢你,小时候经常欺负你。我那时候什么都没想,就是单纯欺负你。我前几天看我儿子的作文,他写了一句话,叫‘向更弱者挥刀’。我和我妈那时候就是这样吧……”
陆玫玫的手被周海握住了。
她看向了堂姐,停止了寻找茂茂。她下意识觉得堂姐接下来说的话会不太一样。
“有些事情,可能谁都没告诉过你。我也只能告诉你我知道的……”堂姐顿了顿,垂下眼,侧头看向了身后的墓碑,“我出生的时候,你爸妈还没结婚。家里的情况,你小时候也见过。爷爷奶奶没那么多钱,我爸和你爸……本来应该是四兄妹,他们中间还有个哥哥儿子,后头还有个妹妹,但那两个孩子都没能活到能读书的年纪,都生病死了。这些都是我妈这几年跟我说的。他们兄弟两个虽然都长大了,但最后只能有一个人去读书。我爸留了下来,在家里干活,供了你爸去读书。”
陆玫玫怔住了。
“你爸也争气,不仅上了高中,还考上了大学。他读大学那四年,爷爷奶奶找村里好些人借了钱,供他在城里面花销。家里就咬紧了牙,勒紧了裤腰带过日子,就怕他一个人在城里面过得不好。我妈早些年就嫁了进来……其实开始的时候,爷爷奶奶对她也挺好的,觉得她吃苦耐劳,是能好好过日子的儿媳妇……”
陆玫玫的牙关不禁咬紧了,怔怔望着堂姐。
堂姐不带任何语气地继续说道:“你爸大学毕业,留在了城里,进了工厂,坐了办公室。爷爷奶奶,还有我爸妈,都以他为荣。他们也是存了小心思,想着你爸发达了,能帮衬家里,给家里盖新房,最好能将他们都接进城。但好几年,你爸都只是给家里钱,补贴一下家用,没那么多钱盖新房,也没办法接他们进城。这也没什么……我快五岁的时候,你爸带着你妈回来了。你妈家里也是农村的,不过条件比我们家好一些。她也读过书,然后进厂干活,两个人在厂里认识。两个人都是没跟家里说一声,就领了证,还向单位申请到了分房。爷爷奶奶气疯了,发了大脾气,从那以后就一直看你妈不顺眼。奶奶活着的时候,最常挂嘴边的话,就是‘那城里的房子我就看了两眼,住了一夜,那老虔婆倒是住了好几年’。她说的老虔婆,是你的外婆。”
陆玫玫只觉得这个称呼陌生无比。
“说实在的,你外婆住你家那几年,应该是帮着照顾你怀孕的妈妈,帮着带带你。奶奶可不会去伺候你妈。但这一件件事,肯定是在两边心里都留下刺了。”堂姐说到此,终于是叹了口气。
她很快又换了种语调,“哦,还有一件,就是爷爷的死了。爷爷死的时候,我爸托了村里的人,连夜进城里找你爸,结果人不在家,再找去单位,才知道你爸妈参加单位组织的旅游了。等联系到你爸,你爸赶回来,爷爷的身体放不住,早就落葬了。奶奶就让你爸妈跪在坟头训话。儿子和儿媳妇到底是不一样。她给了你爸一张蒲团,让你妈直接跪地上,给水给吃的,也是紧着你爸,克扣你妈的。孙爷爷有拦着,但奶奶直接躺地上撒泼,给爷爷号丧,谁都拦不了她。孙爷爷也只能偷偷给你妈送点吃的喝的。你妈大病一场,之后过年都不来村里了,也从不让你来。听说那时候她就怀了身孕,差点儿流产,生了你之后,身体也不好,都是那次给害的。”
堂姐笑了一声,“像不像是电视台里的三流婆媳剧?但这些都是真的……我……我们家……就是这样……”
堂姐话尾余音消散在了山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