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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这一阵子迎春岫烟备嫁,宝钗又搬了出去,湘云沉迷医药一途也同惜春仿佛,宝玉就真成了孤家寡人了。往常至少还有里算个温柔乡,这回偏又碰上王夫人一场狂风暴雨,真是摧花折柳满地狼藉,哪里还见从前滋味?
又说自从柳五儿出去,他就特让袭人把攒下的几贯钱都给拿了出来,又把自己这里新得的花露补药之属都装了许多,让人拿了一同过去。又吩咐茗烟去东街上请了有名气的大夫来看诊。如此种种,十分尽心。
只柳五儿本是根子上的弱,人材好,心思重,之前千方百计总算进去了,哪知道还没过得一年半载的就被撵了出来。那几个来带人的婆子嘴里自然没什么好话,着实受了一番折辱。这园子内外,同他家里不睦的,见她如此更觉称心,自然说什么的都有。故此,虽宝玉关怀之意未变,她心却算死了。
人活一口气,她原想着进了里头一来替家里争口气,二来又省了常日里吃药看病的使费,哪里想到落到如今这个结局。想着自己如今非但没给家里头添光彩,反成了个笑柄了。每每思及,常常悔恨垂泪。有道是心病无医,眼见着就不好了。
一个小丫头眼见着柳五儿要糟,赶紧偷偷跑去告诉宝玉,宝玉立时就想过去,也不知怎么巧的,王夫人那里又遣人来唤他过去。半日耽搁下来,自然没赶上见那柳五儿最后一面。到了那里,柳家周围一早站满了看热闹的人,只听得柳家的哭声哀戚,来回来去一句“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这时候自然不便现身了,只好隐身花荫里,狠狠掉了几滴泪,才顺了路往回去。因怕袭人几个问起,兼之心里闷痛,索性漫无目的地四下乱走起来。一路上缀锦阁早已人去楼空,蘅芜苑也只剩下看门的婆子,潇湘馆更是萧索经年了。再回想当日姐妹齐全,冬闺集艳赌书,海棠初开对句,何等有趣快活,比之眼前,只觉心如生撕着一般。
如此哭哭停停也不晓得走了多久,眼见前头就到了滴翠亭,正要走过去,对面却过来一人,却是金钏儿。宝玉如今正混沌着,金钏儿倒先笑着问了好,又道:“听太太说如今二爷做得好诗,老爷连着赞了好几日了,可真要恭喜二爷了。”
宝玉听说了老子娘的名号,才略醒过来一分。又见金钏儿巧笑倩兮一如从前,却又再不是从前了,一时心里不知如何滋味。金钏儿看了看道:“唉哟,二爷眼睛怎么红红的,想是哭过了?”
她身后还带了两个婆子两个小丫头,听她这么说了也都留神看过来。不等宝玉说话,金钏儿又道:“方才听说柳家的丫头去了,我正要过去瞧瞧。花朵儿一样的人儿,这世上就是越精巧的不得活,反看重粗笨的。这也是她的命儿,谁让她生成那个模样,入不了太太的眼呢?
我劝二爷一句儿,说到底,太太一颗心都在二爷身上。太太把芳官几个赶去家庙做了尼姑,又把蕙香、哦,二爷给改了名字叫四儿了,又把她们几个都许了娶不上亲的小厮们,到底都是给了个出路的。说来说去,还不都是为了二爷好?
从前晴雯、到眼前的芳官、四儿、柳五儿,都不是太太看中的人,自然不能让她们留在二爷身边的。实则二爷想想,二爷身边伺候得力的,不都是太太给安排的?可见太太是深知道二爷的,给二爷派的都是顶妥当的人。
有些话我们这身份本不该说的,只是我们也不忍心看着太太如此劳神费心,二爷反不能体会这心意。二爷如今也大了,往后还有大事呢,总都要听太太的才是。若还是由着自己性子,像今日这般,为个太太厌弃的丫头抛泪,太太知道了岂有不生气不伤心的?”
说完了这番话又朝宝玉笑笑就带了人走了。
宝玉呆立折桥之上,心涛起伏。晴雯的事儿已是好久之前的了,虽他也未曾断了念想,到底当日原是他自己发作性子吵着要撵了出去的。如今听了金钏儿一席话,他想的却比金钏儿说的还多了。
晴雯、芳官、四儿、柳五儿等且不说,金钏儿难道不算在里头?当日金钏儿去伺候老爷,就是太太的意思,回来就是姨娘了,这里头谁能说没有太太的主意?旁人或者不知道,太太当日可是为了自己同金钏儿一时调笑还打了金钏儿的,转头却做了这样安排,如今细想来,其中对自己的警醒之意昭然若揭。
再有芳官几个去了家庙,那里头日子何等清苦,当日智能儿结识了秦钟,就偷偷跑了出来寻他,那里又哪里能是个好地方?!更别说四儿几个了。原先只听说拉出去配了小厮,却没细想过,今日听了金钏儿一席话,才想到那些无人可配的小厮该是何样人品,才会旁人都得配了却只他没有?太太一句话,这样娇花骨朵一样的小姑娘,就直给扔地狱里去了!
宝玉越想越真,尤其那些婆子来带走柳五儿时说的话,太太之决断可见一斑。往常只知道太太是个好佛慈善的,如今看来……
想到此处,倒是被自己的心思吓了一跳!实在太也不孝,怎能如此腹诽亲长!忙急急摇着头,往走去。
晚上歇下了,一时是芳官藕官哭诉,一时是柳五儿哀泣作别,转头又是晴雯同金钏儿叹无缘,没得睡一阵,便惊醒了。醒来正欲唤人,又想起金钏那句“身边伺候的人皆是太太取中”的话来,看着袭人身影,心里忽然觉得无味得很。
闭了眼胡思乱想,想起黛玉今日来了又走,自己都没赶上见一面……忽然,一下子睁开眼来,脑子里想起金钏儿那句“二爷如今也大了,往后还有大事”的话来。往后还有什么大事?不是明摆着的!还是得听太太的……不禁一下子坐起了身子。
边上袭人觉出来了,还以为他魇着了,赶紧过来询问。宝玉道是渴了,袭人便起身取了水来,伺候他漱口,又倒了半碗茶喝,才又歇下。
第二日就卧床不起,把贾母王夫人几个吓坏了。贾母又埋怨贾政这些日子勒逼得太狠,三不五日地叫了宝玉过去应酬作诗,她道:“古人云‘呕心沥血’,那些话是平白就能得的?从前只嫌他不出息,如今觉出他的出息来了,倒不知顾惜了。要我说,你还只当他是个没出息的倒好,省得平白毁了身子去!”
贾政这阵子对宝玉观感转好,如今见他病倒心里也有两分疼惜,贾母这般说了,也当是近日过于频繁吟咏的缘故,只好唯唯应着。
王夫人那里早听了跟着金钏儿的丫头婆子来回的话,知道宝玉是昨日去了柳五儿才在园子里痛哭一场才添了症候,一时不免又气又疼。气宝玉性子不改,总为些没要紧的事情上心,正事上却不见如此着紧;又心疼这傻儿子在风地里胡乱哭着,才招了病,还真是长不大了。
贾政一瞥见王夫人神色,心里有疑。晚间歇在金钏儿处便又问起,金钏儿便道:“上回老爷发了一通火,太太就往园子里肃清了一回。赶出去了好些丫头,不止咱们家的,连从前老太太给史家姑娘和薛二姑娘的丫头都一总儿撵出去了。
二爷那性子老爷还有什么不知道的,最是心软面嫩。偏咱们府里待下人向来慈善,这一遭儿出去这许多,名声儿听起来也不好,就有几个想不开的出家去了,还有几个愣给屈死了。薛二姑娘过了几日就说他兄弟要预备成亲,家去了;史大姑娘也只在大奶奶院子里呆着看书,不怎么出来走动了。
二爷想来一则亲戚姑娘们一小儿玩到大的,这回如此,不知如何交代是好了。再则素来心慈的,到底几条人命儿呢。昨儿就有一个二爷屋里出去的丫头没了。说是太太撵人的时候正赶上她身子不好,在后头养病吃药。这一通折腾下来,昨儿就没撑过去。我同那丫头也知道点,听着信儿了过去看看。路上就碰见二爷在水边哭呢,唉!”
贾政自上回发作一通后,王夫人过了几日便说都处置好了。到底内宅事务,听说她办妥了,便也没有追问。如今听了后头还有这许多话。妥不妥当不说,只里头牵扯了亲戚家姑娘还带出了人命,这哪里是大家子行事?!何况他向来在府里过日子,只看贾母如何善待下人,如何以慈善有恩得颂,从来不晓得还有这样粗鲁没思量的做法,不由动气,心里对王夫人也越发不满起来。
不瞒王夫人的又何止这一个两个?
且说彩霞从赵姨娘那里得不着准信,到底不死心,就想当面问一问贾环。哪知道那日她藏身在外等着,见贾环进来才探出半个身子去,贾环明明瞧见自己了,略犹豫了一回,便转身往另一头去了。彩霞身在烈日下却如堕冰窟,都不晓得自己是怎么回的家。
又过得几日,这日打从外头回来,就见家里放了许多贴了红纸的箱盒,心里就是一惊。正要问她娘,她娘自开口道:“这是来旺家送来的聘礼。”
彩霞大惊,厉声唤道:“娘!……”
不待她说话,她娘就不耐烦地打断了道:“你鬼叫什么!前儿二奶奶特地把我叫了去当面要保这桩媒,怎么着,你还当我能摇头不成?!别说你说的那头根本没心思,就算他们有心思,还能同二奶奶争?我劝你趁早醒醒吧,这一家子人口呢,别为了你一个都搭了进去!”
彩霞虽自觉已至绝境,到底还不肯死心,又偷偷让妹子寻了平儿。平儿捡空儿同她在二门里一处穿堂见了一面。她哪里不晓得彩霞心思?只怕她一心恨上了凤姐,便替凤姐开脱道:“我们奶奶也不是那么没眼色的人,还不是看太太的意思?你的事儿,太太该是尽知的。这事儿旁人或者不好办,太太开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可太太却放了你出去,这意思……你也该知道了。既如此,旺儿家的来求,我们奶奶便顺水推舟应了这话儿。也是没法子的事儿,你千万想开些。”
彩霞见过平儿,回家就同抽空了魂儿一样。她娘初时还担心她闹,哪想到她只万事不做。她娘骂了几回,见她实在不肯做嫁衣,也怕逼急了出事,就索性都请了外头的针线娘子做了。
人扛不过命,旺儿家小子又催得急,将将入冬,两家就商议着把事儿办了,彩霞就成了魁子家的。
这旺儿家的儿子名唤做魁子,最是个吃酒好赌不长进的。偏他老子娘都是凤姐心腹,且一手操持着凤姐的放债行当。这印子钱好放,要紧得看收不收的回来。这魁子仗着势,同外头的地痞混子大有交道,就带着这群人专门收租子去。凤姐那里应承的是一回事,他们实际放出去的又是一回事了,初时还有主子奴才之议,后来恨不得自己要拿大头。如此一来,盘剥愈重,只人人畏贾府权势,不敢做声。
他既要做这样的事,混这样的人,还能学好了去?又兼之人品粗俗相貌猥琐,彩霞虽一早知道这亲事结不得,及至嫁了过来一看这样人物,真比死了还难受些。静夜细想来,只觉满腔怨愤,普天之下皆是可恨之人。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