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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上大凡如此,有安生的,便自然也有不安生的。
这日恰逢清明,宝玉身子已愈,自拄杖出门四下走动。原想一意往潇湘馆去的,却想起如今黛玉不在这里,仍是依着心意到了黛玉院门口,果见院门紧闭。正驻足惆怅时候,边上出来一婆子,见了宝玉忙上来行礼,又笑道:“二爷来看林姑娘?姑娘早家去了,这院子白天都锁着,晚上才安排人来上夜。二爷要看看的话,我这就开门去。”
宝玉听了不由生怒道:“林姑娘家去了,这里锁上门,就是为了她回来时候都原模原样。你们怎么能轻易就开门往里头让人?林妹妹最好洁的,若是叫她晓得了,岂不生气?!你们……”
眼见那婆子只一味笑着全似听不懂自己的话,心里更增厌恶,便恨恨甩了袖子,顾自去了。
且说那婆子看宝玉话也不说完便走了,遂自言自语道:“这宝二爷果然呆气,自己跑来看没人住的房子,还就生起气来了。果然是绣花枕头稻草芯,白瞎了这么副相貌。”
宝玉从潇湘馆转出来,心里气闷,沿着水面慢慢行走。到沁芳闸边杏树底下立着发些糊涂心思,就听的假山背后有吵闹声。绕过去一看,却是个小丫头在那里烧纸钱,却是犯了园中大忌,还没问清楚事由,远远一个婆子就赶了过来拿人。
宝玉自然护着,见是藕官,便随口道:“原是四妹妹这几日画坏了些纸,让她在这里烧的,你们只管瞎嚷嚷个什么。”
那藕官见宝玉给她撑腰,原先的三分怯意也尽数去了,也跟着冲那婆子嚷嚷起来。婆子分管了这一块地方,正兴头的时候,眼见着跟前两个睁眼说瞎话,哪里肯忍?从地下捡出两片余纸就要抓藕官去议事厅。宝玉死命拦着,只说是自己特托了惜春借了藕官来替自己烧纸的,如今被婆子撞破了恐要误事。婆子明知宝玉存心维护,却被噎得无法,反要回过来求宝玉放过她去。
正闹得不可开交,就听后头冷冷一声道:“二哥哥问我借过人?我怎么都不知道这事?且问二哥哥是同我屋子里哪个人说的,告诉了我,也好叫我寻出这打不死的奴才来。”
宝玉见是惜春来了,只道是同自己一路救人来的,听这话却又不像,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惜春又冷笑道:“还有,不是说烧的是我画坏了的纸?我倒不晓得,我都在这小的纸上作画的。”
惜春年纪虽小,只向来性子古怪,连贾母要使唤她都不一定能成。宝玉素来也有两分怵她。这回听她这话分明是要把藕官交出去的意思,不由心里起急,忙道:“四妹妹,怎么说些糊涂话。都无事了,你把她领走便罢。”
惜春笑道:“我糊涂?怕是二哥哥你病糊涂了吧。这丫头跑园子里私自烧纸,妈妈们管她难道还管错了?你要拦在头里,本也是你养奴才的法子,不干我事。只今日她还是我的奴才,我才不得不管。再一个你要扯谎,竟三番两次牵连我在里头。我没这个往身上揽事替奴才撑腰的喜好。若要说这么着就叫糊涂的话,那二哥哥你果然是天下头一个明白人了。”
说完也不看宝玉,只看了一眼那婆子道:“还等什么?带了人去问问三姐姐她们,该怎么办怎么办。早了结了我好安生做别的去。”
这些婆子们素来眼里少看到迎春同惜春两个,一个性子木讷寡言少语,一个年纪小锋芒不露,今日可算开了眼了,想不到这个小小姐连宝二爷的面子都不卖,立时不敢小觑。忙上前拉了藕官往外走。
藕官本以为无事了,哪想到半路上自己主子来了,还不护着自己。不由得又是委屈又是害怕,便泪眼汪汪地看着宝玉。宝玉哪里受得住这等可怜模样,见惜春顾自往前去了,便赶紧跟上,一行走一行劝道:“四妹妹这又是何必。本已无事了,她们还小,若有不当的,我们教她就是。何必把事情闹大,让他们平白受人磋磨。”
惜春忍不住笑道:“二哥哥这平白两字用得极好。”
宝玉从来在什么人面前也没如此受堵过,就是从前黛玉时不时拿话噎她,也是心里看重他所致。如今惜春这么嘴角一扬带着气声儿的一笑,倒让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如此一行人等到了议事厅里,探春几个刚说完往锦乡侯和神威将军两家的随礼,正喝茶。见了他们,笑道:“这个搭伙可稀奇得紧。”
惜春见了礼,也不多言,自在一旁椅子上坐了,冲那婆子一扬下巴颏,说道:“你说吧。”
探春几个见了不解,那婆子赶紧跪下把事情前因后果都说了,又把方才捡在手里未曾烧化的纸呈了上去。
众人听了哪里还会不晓得是宝玉胡乱保人,只这藕官是贾母不日前刚指的,到底该如何处置心下也有两分犹疑。
惜春见了便道:“你们赶紧的,该怎么办怎么办。我是怕又被白饶了去做什么人情,要不然也不高兴过来的。”
宝玉听了气道:“四妹妹,她都哭成这样了,你又何必……若当日林妹妹没有将她给你,如今也就……”
他话未完,惜春嗤笑一声道:“二哥哥这话有趣了。若她仍是林姐姐的人,少不得你刚才就要借了林姐姐的名头吓唬管事婆子们呢。到时候人是你救了,人情你得了,林姐姐却要全不知情地背个袒护奴才的罪名儿。或者底下人就因此生了怨,她还做梦呢。”
宝玉便给探春几个作揖道:“实在是小事,我都担下了,就放过她去吧。”
宝钗不语,探春叹一声道:“二哥哥,她今日在园子里烧纸钱,你保下她了。你问过她为什么烧,烧给哪个吗?你连这个也不知道,就来充烂好人。再一个,哪怕她有一百一千个道理,这规矩就是规矩。这好好的,在园子里烧起纸钱来,不是件犯忌讳的事儿?
她明明错在先,管事的妈妈们说她训她,本是分内之事,正是依了规矩来的。你就护在头里,反闹得她们难做。往后再有人犯了错,到底她们是管还是不管?若犯了错都只往主子跟前哭一哭撒个娇就完了,这规矩又要来何用!”
宝玉一时语塞,探春便对那婆子道:“按着规矩,该罚罚,该打打。带下去让管事按例处置吧。”
惜春这才站起身来,拦了道:“我还有一句话,这样行事特异的奴才,我是不要了。今日说她烧纸,谁晓得那是作甚么来的?上回凤姐姐同二哥哥着魔的事儿还没论清呢。她在我这里就算除了名了,罚完了也别再给我送回来,你们记得给我记上一笔。”
宝玉气狠了,索性道:“既如此,就把她划到我那里吧。你们也不用为难,我晚上自寻了老祖宗说去。”
惜春一笑拍手道:“如此大善。直要同我没干系,我管你们上天还是下地呢。”说完了嘻嘻一笑,给众人行过礼,带了入画几个走了。
李纨看了这一路,片言不发。
藕官被执事媳妇们带了下去,宝钗见宝玉气得脸都黄了,暗叹一声,近前劝解道:“好了,四丫头那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向来是最独的。你也是,既要揽事,好好的又何必牵连上她?才闹成这样。”
宝玉道:“我往常总说未出阁的女儿们都如明珠一般,只嫁了人染了臭男人的臭味才变成鱼眼珠了。如今看来,我竟是说错了!还有四妹妹这样冷心肠的闺阁女儿!不过一句话的事……甚或都不用她说话,就能救了一人,偏她不肯,非要把人往绝路逼。宝姐姐你不知道,藕官她如此行事,定也有自己苦衷。唉,事已至此,待老祖宗回来,我自去说去……”
宝钗拦道:“你听我一句,这事还是不要捅到老太太跟前去的好。一则你这么做了,老太太见你同四丫头生了嫌隙,心里岂有不担心的?二则就算你说的如何有苦衷,到底那丫头是犯了事,不该在园子里弄这些神神鬼鬼之事。老太太上了年纪,尤为忌讳这些。又偏是如今这个时候。你若不管不顾地说出来,到时候恐怕非但救不得那丫头,反害了她。”
宝玉听了,细想也觉有理,便道:“那、那又如何是好?!”
宝钗道:“你也是转不过弯了。四妹妹既说了她不要那丫头了,待处罚完了送到你那里就是。不过是个小丫头,值个什么。不过是同凤姐姐说一声,到时候发月钱份例的时候减一处加一处罢了。待到往后老太太心里得闲了,你再提一句,有什么过不去的?非要在这时候闹。”
宝玉听了只觉茅塞顿开,因笑道:“实在是我被四妹妹气糊涂了。多谢姐姐教我。”
一场风波过去。宝玉回了院子,想起今日先是被惜春驳话,后又被探春打脸,连个小丫头也护不住,心里也有两分丧气。
袭人几个也早得了信儿,见他回来了,都上前劝慰。又叹道:“之前我们想寻三姑娘她们问问月钱的事儿,平儿还拦在头里。说是如今正要拿几个人开刀好立威的,为着能服人,头一个就该拿二奶奶同我们这里作筏子。吓得我们连话也不敢问,半路跑回来了。你倒好,今日偏偏往网上撞!可不是被抓了个正着。”
秋纹道:“先前三姑娘说了几样二奶奶的疏漏不是处,平儿在那里一个劲儿做小伏低地认错,一句硬话没有。就是二奶奶那里,也都只说三姑娘好的。二爷这回可真是没捡着时候。”
碧痕却指着芳官道:“学戏的能有几个好的,一个个成日家什么也不做只好惹是生非。你就只管护着,总有你护不过来的时候呢。”
正说着,湘云同香菱寻了过来,便都歇了话头。
湘云进来却对着宝玉笑道:“听说你今日又新收了一个丫头?只未磕头,就先领了一顿杀威棒,却是何缘故?”
宝玉见她调笑,仍把前事说了,叹道:“若是这丫头仍是林妹妹的,也没这许多事了。”
湘云道:“二哥哥你这话说得好笑。林姐姐身边哪有这么拎不清的丫头?从来只有她的丫头把你吓唬病了的,哪有还要你去保的道理。”说得众人都笑。
香菱却道:“到底她烧纸总是不对,只难道她们都没学过规矩的?就是在学戏的时候,一般也有人教她们在这府里行走的规矩吧。怎么如今散了倒犯起糊涂来。刚才我们太太还说呢,这是极忌讳的东西,没有一顿打了出去就算她命大了。”
说完了看着宝玉,只觉这宝二爷如此是非不分也实在可笑。湘云自然知道她心思,遂笑道:“呆子你不懂这里的规矩。在二哥哥这里,但凡是女儿家,就是杀人放火那也是情有可原的,那些腌臜婆子们就算再怎么占理,也是包藏祸心。这才是总诀,你说的那些都得先依着这个来。”
这话却是说得连宝玉也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