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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说着,辛嬷嬷捧了个盅子进来,见黛玉手边新沏的茶,笑道:“唉哟,我这还是晚了一步。”说着把那青花三联炖盅端着放在黛玉面前道:“姑娘,刚炖得的汤,并不很烫的,趁热喝了暖暖身子。”说着揭了盖子,见一盅泛着淡淡黄色的清汤,冒着丝丝热气缕缕清香。黛玉听说炖汤,便不想喝,这时见却是十分清淡的样子,才勉为其难点了点头。墨鸽儿早取了汤碗舀勺来,辛嬷嬷小心舀出一碗,黛玉拿勺子尝了一口,并无特样咸甜,倒是十分清润,带着些熟悉的鲜香味。乖乖喝了一碗,果然身上也暖和不少。那炖盅本也不过拳头大小,一碗舀出也所剩无多了,黛玉摇摇头,辛嬷嬷便让人端了下去。又漱口净手,另沏了茶来,黛玉才问:“这个可是什么汤?我原当是兰儿寻常吃的那些。”辛嬷嬷笑道:“咱们可不敢跟哥儿比,哥儿那大炖盅子,只怕一只鹅也放得下。”黛玉听了也闷头笑起来。辛嬷嬷又道:“我看姑娘不爱荤腥的,这是萝卜、梨、藕、菘菜、荸荠、姜芽、野鸡脯子肉炖的汤,原先不用鸡脯子肉,换林檎或硬骨海棠,就叫做七君子汤;若用了这野鸡脯子肉,就不叫这个名儿了,唤作孔雀开屏。冬日里也不宜太清寡,那野鸡脯子肉稀嫩,没有一丝油星,姑娘用着可还好?”黛玉笑着道:“我说呢,怎么总觉着有些熟悉,又说不出来。原来是那么些东西在一块儿炖的。并没有觉着腥气油腻,这会子手脚都暖和过来了。”辛嬷嬷听黛玉这么说了才放下心来。墨鸽儿正张罗着给黛玉换了双屋里穿的绒面翻毛软靴,黛玉笑道:“这东西倒有趣,只是怎么在屋里也穿起靴子来。”墨鸽儿笑道:“辛嬷嬷说脚最不能冷的,不止脚底不能冷着,脚踝上下受了寒也容易起嗽症。这是我们这两日赶出来的,姑娘试试看合不合脚。”粉白的绒面里头是极厚的卷羊毛,刚到腿肚,延边反折出来一圈绒绒毛卷,因是软底的,又包裹得妥帖,整个看上去倒像是一只极大极厚的大袜子。黛玉试着走了两步,笑着道:“果然暖和,走路也轻便,我都不想换旁的鞋子了。”辛嬷嬷笑道:“软底的出不得门,姑娘要喜欢这样的,咱们做两双能穿到外头去的也成。”
说话间墨鸽儿早换了手炉过来,辛嬷嬷接过来试了试手,才塞到黛玉怀里,又劝道:“这早饭后就去大奶奶那里了,姑娘恐怕也有些乏了,不如略歇一歇,老太太那里传饭还要些时候呢。”黛玉想了想道:“这会子歪着了晚上恐走了困,不如看会子书也好。”辛嬷嬷点点头,将一块捂热了的厚绒毯子拿去铺了黛玉常日里看书坐的月牙扶手椅上,另拿鹦嘴提梁壶沏了淡淡的暖姜柚坐在温桶里,又将一个带耳厚壁茶杯扣在温桶边上。笑着道:“我们都在外间伺候着,姑娘要用人时只唤一声便了,这里头是沏的极淡的暖姜柚子茶,还是大奶奶那里送来的。”黛玉笑道:“好了嬷嬷,我不过看一会子书,哪里用得这般麻烦。”辛嬷嬷笑道:“哪里麻烦了,姑娘是金贵人儿怎么都是该当的,老奴若是没伺候好,老爷知道了还能得了!”黛玉笑而不语,辛嬷嬷又对屋里众人道:“好了,让姑娘好生清静会子,都同我到外头去,不许大声吵着了姑娘,姑娘不唤人时也不许胡乱打扰来。”说着冲黛玉福了福身子,带了众人往外头屋子去。
紫鹃张了张嘴,到底没说什么,也赶紧拿了绣活跟着到外间寻了靠窗的地方坐下来做活。就听雪雁小声跟墨鸽儿道:“老太太屋子里冬前装了好大扇的琉璃窗子,透亮,可亮堂了。咱们什么时候也安上琉璃窗子就好了,姑娘看书也省的点灯伤眼睛。”墨鸽儿也压低了声儿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儿,若是在自家自然怎么都好说,如今在这府里住着,总不好旁的几位姑娘都没有,咱们先作兴起来,让人说咱们不懂事儿。”雪雁听了点点头道:“可不是,上回大奶奶为着兰哥儿读书要紧,安了小小两块,还被一帮婆子嚼舌根呢。”墨鸽儿道:“人多嘴杂的,咱们又不是这里的,更该小心谨慎着,免得伤了姑娘面子。”雪雁连连点头。紫鹃在一旁听了心里有几分不是滋味。片刻又见辛嬷嬷从对面屋子里出来,对几人嘱咐了两句,就往厨上茶房打点晚间的汤点去了。
原先王嬷嬷的时候,黛玉屋里的份例银子跟平日打赏都是紫鹃管着的,如今的辛嬷嬷行事却全是两个样,虽分毫未动紫鹃管着的银钱东西,却显是另有一本账。紫鹃原是老太太跟前的二等丫头,到了黛玉屋里就是一等的了,贾府规矩,未出阁的姑娘小姐跟未成婚的哥儿爷们屋子里都没有一两的大丫头的,顶头的就是一吊钱月例的。宝玉屋里有个袭人是一两银子月钱的,虽在宝玉跟前服侍,人却还是算贾母屋里的,占着贾母屋里八个大丫头中的一个数儿。紫鹃这样,跟侍书入画司棋等人一般,都是一吊钱的月例。自打辛嬷嬷来了之后,却每个月另多给紫鹃一吊钱,只说是姑娘赏的,看着倒像是林家另给的一份月钱了。且在与茶房厨上打交道时也多有赏钱。黛玉月例比着宝玉三春几个,一个月是二两银子的月例,逢年过节还得些金银锞子却是不合花用的。紫鹃留神看了几日,辛嬷嬷如今的手笔,靠着黛玉一个月二两的月钱是如何也撑不住的,想来是姑老爷另有安排。她却不知,往日王嬷嬷手里便替黛玉管着几千两的银钱,如今辛嬷嬷又是林如海特地寻来照顾黛玉的,银钱等等都是微末小事了。只是这么一来,紫鹃这个掌管银钱的大丫头未免当得有些名不副实,只能算个掌管月钱的大丫头了。
从这辛嬷嬷来了,不几日便将贾府上下摸了个透,连着行事规矩都一丝不差倒像是贾家的家生子。规矩熟悉了,又打着自家姑娘身子弱的由头,一日三趟往厨上和茶房跑。也不知她怎么的,连那几个素来颇多怨言的婆子们都对黛玉屋里的大小丫头们和颜悦色起来。她又说姑娘南边长大的,有些习惯同北边有异,虽说客随主便,如今姑娘被老太太太太当成亲孙女亲生女似的疼,一味以客自居反倒不孝了,说不得要做些调停。头一个就是这一日的餐饭,如今林黛玉早起先要进一盅温热的汤水,洗漱停当了又有一盏冰糖燕窝或燕窝小米粥当早点。早膳自老太太屋里用完后,还得往外走动走动方能回房歇息。到了午后又有一回下午点心,常是软和些的新蒸糕点,八珍糕、玉露糕、血糯枣泥糕、茯苓奶糕、栗粉蜂窝糕,配着各色汤水。晚膳之后黛玉常要看会书,这又多了一餐暮食夜宵,多是安神的粥品,龙眼粥、建莲枣儿粥、小建中粥、核桃酪、杏仁乳之属。黛玉食量素来不大,往常十顿饭也不过吃五六顿,如今这么一来倒好,每日铁打不动的五顿餐点,纵是一次不过用半碗粥一块糕,这一日下来也不少了。只是这些粥饭糕点辛嬷嬷总要人现做,实在是折腾人了些。先时还有人等着看笑话,却不料那厨上茶房横竖常日里也断不得人,谁还跟银钱过不去了,竟是恭恭敬敬地伺候着。黛玉素性少问俗务,更不会去算计银钱,辛嬷嬷这般张罗,又时时同她说老爷如何交代必得好生伺候姑娘云云,再来黛玉幼时在家恨不得整个府的人都围着她一个人转,如今这阵势紫鹃等人看着咋舌,黛玉倒也还能处之泰然。如此这般,不过月余,这事就成了定例一般。只是这么一来,每月光饮食上的打赏花费都得十数两,这还没算食材钱。这还不算,便是家居日常,辛嬷嬷也有一套说法。凡帘幕帐幔,便是入冬亦不许用绒的,概是绒面亦积灰尘,垂挂撩起多有飞尘,亦惹嗽症。靠垫引枕坐褥不得用光面的,却是因冬日寒气日浓,光面料子易有冰意。绒面毛料的引枕坐褥同色的都需得两套,每日替换着拿出院子拍打晾晒,以防积尘。屋里也撤了炭盆,打外头送进来一个雁卧平沙式的珐琅炉子,烟气都能吸进雁肚子里去。清水石子养了几盆水仙,却是一开花就挪将出去,道是花香过浓也扰人清静。还是李纨送了几丛碧澄澄的丝绒绿草来养着,才算消停了。摆这几盆草一来为了借点绿意,最要紧却是为了借那清水解屋子里燃了火炭的燥气,既是如此,这水跟石子都要好好讲究了。凡此等等,饶是原先众人都已暗道贾母疼宠黛玉不下宝玉了,见了辛嬷嬷手笔才晓得这疼宠也是山外有山的,林姑老爷这是把林姑娘当成天仙养活着了。虽难免更多不忿微词,却也渐渐让人信服了林姑娘确是金贵得不同寻常。
林黛玉屋里种种,辛嬷嬷也没特意防着人,自然都知道了。李纨别的不说,只看辛嬷嬷拿银子砸厨上和茶房的气势就佩服不已,要说金银这种东西,谁还能跟自己比?却可叹自己没那份气势,让常嬷嬷多跑几回厨上都觉着行事过于嚣张了似的。再看看人家辛嬷嬷,那个理直气壮,真是不能比。常嬷嬷却赞叹另一样:“这辛嬷嬷定的糕点和汤水都大有讲究,一回两回也罢了,却是日日如此,还回回安排得妥当。这若不是对饮食之道深有心得之人,就是给她现成的单子,也做不到如此地步。比方前日说这枣泥馅儿冬至后要用荤油炒过,还得现蒸了吃,大妙!却是费事得很,寻常人难到这样仔细。”闫嬷嬷道:“虽有些让人意外,这嬷嬷行事却并未离了规矩。从来也没有妨碍了哪个主子的正经事,茶房厨上也未传出一句不好的话来。咱们往日里一两银子买鱼去,还让人私下笑是冤大头呢。可见这嬷嬷是个不凡的。”李纨听了暗咽一口口水,自己这里金银如土,难免手松些,却反而因此受辱却是未曾想到的。如此说来,金银钱钞却是买不来真的敬重。碧月在一旁道:“可不是,咱们多要些热水也要比旁的院子多给些钱才成,好像就吃准了咱们有钱似的。”常嬷嬷道:“有钱也不是风刮来的,不能惯他们这个毛病。”碧月噘嘴道:“还不是奶奶,总说懒得与他们计较,要什么要来了就成了,几个银钱不算什么。”常嬷嬷跟闫嬷嬷这回都有志一同地回头瞪李纨,李纨讪笑着道:“你这丫头,我说的是着急的时候。平日里自然不能如此了,反纵了他们的胆子。”素云道:“若是不给足了他们虽也不说什么,只是下回必得推三阻四的。若是一回给足了,下回不免又想要多要点出来。实在可恨。”李纨笑着道:“好了,不就是这么个事儿,你们又不是不清楚。银子无所谓,因着银子咱们能做主。旁的,若说是奴才们怠慢了,真寻他们理论来,他们能给你找出一百个说法。总不出了老太太太太老爷们的要紧事在前的意思。我又不掌事,也没那个手段能抓了他们痛脚打一顿板子卖了出去。也没有那个情面,能在要紧时候说两句好话赏个好前程。可不就这样了嘛。辛嬷嬷自然手段了得,又有老太太这尊大佛镇着,自然跟咱们这儿是两个菜碟儿,有甚么好怨叹的。”常嬷嬷笑道:“奶奶说得清楚。”闫嬷嬷想了想,到底还是叹了口气罢了。偏一旁呆着看书的贾兰不依了,他道:“该咱们的东西怎么还故意给咱们使绊子了?”常嬷嬷笑道:“哥儿没听真。寻常过日子,该不该有定例的总是少数。奶奶一顿该八个菜,哥儿也一般,这个是有定例的,也有现成可查。寻常谁也不敢随意克扣了去。换了哥儿今日晚间想要入浴,要两桶热水来,这个就是没有例可依的。刁钻奴才们可说封了炉子等着早上给老太太太太做早膳了,或者炉子上都炖了补汤且是断不得火的,林林总总,便是主子也不能如何。后宅里头,烦难多在这样的地方,仆从油水也常在这样的地方。”贾兰想了想道:“既如此,给些银钱也说得过去,这就成了买卖了。只是方才素云姐姐说的,便是同一个包子他明明是卖两文钱的,见了小爷我他就非要卖十文钱,岂不是欺人太甚?”常嬷嬷点头道:“确是如此,那哥儿又待如何?”贾兰道:“若是当真如包子铺那般的,自然我就不在他那里买了,从此也不再去照顾他生意。”常嬷嬷摇摇头道:“那不一样,他这是独一份的买卖,除了这里旁处也要不来热水,除了厨上,我们想要些羹汤菜蔬却没有小厨房的。是以只能同他做买卖。”贾兰便道:“若如此,只能是将他收拢在手,成了自己人,或者捏住了他的把柄,让他不敢造次了,再或者实在不成,就只能换个能听话的人。”闫嬷嬷一愣,常嬷嬷已在一旁点头笑道:“正是如此了,不止咱们府里要些热汤热水的是如此,便是朝堂之上,府衙之间,也大略是这般意思。哥儿果然灵慧。”说到底不过是控制二字罢了,贾兰心里雪亮,只是看闫嬷嬷面有忧色,不敢再多说,只憨憨笑着好似方才的话不过是他一时浑说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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