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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自从李改革全家跑路以后,我们村子里就只有羊狗一家独大,他的草场越办越好,规模也越来越大,外村的妇女也开始到他这里工作,而我的大姐羊大花也由熟练工人升级成了管理人员,整日兢兢业业,和一线工人打成一片,收入也水涨船高,虽然只有十五岁,但是她却把草场的生产运营管理的井井有条,大姐是羊狗在事业发展上的重要助手,羊狗经常感叹自己之前为了大姐与李改革的一场豪赌是睿智的,而大姐也确实没让他失望。
大姐的事情我暂且向您叙述到这里,接下来我要跟您讲一件新鲜的事,就是我爷爷的兄弟从台湾回来了。
那是1998年,我已经四岁了,但是身高却和三岁时无甚区别,每日的面汤喝的我眼冒金星,面黄肌瘦,于是多动的我开始吃起了百家饭,村子还算是比较大,但是谁家做了炒菜放了肉我还是感觉比较灵敏的,我可以从村北头快速跑到村南头,我家的大黄狗都追不上,到了做饭的人家总是会吃上几口,这让我非常开心。
有一天,村子北边一阵尘土飞扬,就像我在电影里看到的沙尘暴一样,我知道肯定是有车子进村了,半个小时以后,尘土散去,一辆车子露了出来,停在了村子中间,刚好就是我家门口。我很激动的看了一下,然后在车门口等着。
从车上下来了几个人,其中一个是我们村支书,他还是一身黑色中山装,身上都是土。还有一个穿西装的人,发型油亮,打着一条红色的领带,非常高贵的样子。最后下来的是一个老人,他也穿了西装,然后披着一件黑色的呢子大衣,头顶着一个黑色帽子,身体略显佝偻,这人就是我爷爷的兄弟。
当年正值国共内战,交战双方都在竭力补充兵员,有的采取强抓壮丁的方式,有的采用适当给予补助的方式,就是两块银元。但是农村自古就有好儿不当兵的传统,再加上内战时战争已经非常惨烈,如若参军,有去无回的概率很大,所以地主人家都不会让儿子去当炮灰,他们会想办法躲避政府的征兵令,同样也不会响应共产党的号召,他们荼毒了劳动人民那么久了,竟然还试图阻挡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简直令人发指。但是在我们家,是典型的根正苗红的家境,揭不开锅的情况实属常见,所以我的太爷爷经过研究决定,要改变这万恶的旧社会,让他两个儿子的其中一个去参加解放军,打倒地主分田地,同时也能拿到补助补贴家用,但是选择谁去竟然让太爷爷一时犯了难,两个儿子都很不错,走了哪个都让人舍不得,所以太爷爷用了抛铜钱的方式听天由命,然后,我的爷爷就留在家里传宗接代,爷爷的弟弟也就是我的二爷爷就加入了解放军。听我的爷爷说,当时二爷爷走的时候场面非常凄凉,他走一步向着家里磕一个头,这可能是普通中国人最淳朴的诀别方式了,爷爷说,当时如果不是太爷爷阻拦,他会替弟弟去当兵,但是太爷爷用棍子打了他,说人各有命,富贵在天。爷爷就放弃了这样的想法,眼睁睁看着弟弟离开,竟也无能为力。
二爷爷参军以后,参与了孟良崮战役,济南战役,这些战役解放军都取得了胜利,二爷爷也因为作战勇猛,被提升为排长,成了一个初级指挥官,一年以后,共产党在江北取得完全胜利,二爷爷成了连长,当时兵员损失严重,部队不停的整合,能顺利参与各个战役并活下来的人后来都得到了很好的回报,二爷爷成了一个最年轻的连长,虽然只有二十岁。
1949年,二爷爷的部队行军南下,经过我们家乡,所以顺便回乡探亲,给家里带了各种吃穿用品,颇有一种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的感觉,太爷爷也因此达到了人生巅峰,有儿如此,夫复何求!陪同二爷爷回乡探亲的还有我们地区的行政负责人,大大小小一干人等,从此我们羊家就迎来了春天。
然而好景不长,1949年七月,金门战役爆发,参与攻击的解放军三个团共9086人,基本上被全部消灭,而我的二爷爷就在当时的攻击部队里面,侥幸不死,被俘台湾。
战役消息传来,震惊了解放军领导层,这对攻击锋芒正盛的解放军来说无异于阴沟里翻船,所以他们要求彻查战役中被俘虏人员,然后经过缺席审判的形式,判决二爷爷叛国罪,所以我们家就这样出了一个叛国贼,这对我们来说,影响是致命的。我们本来根正苗红的贫农成分没有获得承认,后来在瓜分地主的土地时,我们获得了很小的分配额,而且分到的还是最贫瘠的土地,旱涝不保。太爷爷因此大病一场,然后在众人的指责声中含恨去世。
再说二爷爷,被俘台湾以后加入了台湾军队,获得了很好的条件和待遇,后来还代表台湾加入了朝鲜战争,配合美军与大陆军队在朝鲜半岛展开对决,战争中,有被俘虏的解放军经他参与之下送往台湾,因此二爷爷可谓罪大恶极。
时间一晃到了70年代,二爷爷对家乡的思念越发浓烈,他在台湾部队中退伍了以后被当局安排了配偶,是一个军人的遗孀,还有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他们没有稳固的感情基础,生活过得平淡而又乏味,二爷爷在出租车公司工作,负责调度,这样的技能对他在未来有很大的帮助。
那个时候,双方仍然处于对峙时期,严禁任何官方和民间的交流,大陆方面要解放台湾,台湾方面要反共复国,因此敌对双方的任何的接触包括人员叛逃都成为双方宣传的焦点,那个时期不时传来有大陆飞行员驾驶飞机叛逃台湾的事情,莫言小说里的那个高密东北乡的飞行员的故事也不是空穴来风,当然台湾方面也有忍受不了高度戒严的岛内环境选择弃暗投明前往大陆的人,在这就不一一举例了,相信先生对此比我了解的还要全面深刻。
在这样的氛围之中,我的二爷爷再也按捺不住对家乡的思念,准备坐船从越南偷渡到大陆,然而还未成行就被人告密,被关入了台湾的监狱,同样被判处叛国罪。
先生,一个人的一生被两次判为叛国罪这在世界上也是非常罕见的,而我的二爷爷就经历了这样不可思议的事情,然后他被判刑18年有期徒刑,正值壮年的他已经打算把牢底坐穿,自己的妻子也离他而去,人生酸楚,莫过于此。
十几年后,在监狱里尝遍了酸甜苦辣的二爷爷已经成了六十多岁的老年人了,但是当时的政策已经变化,1987年,台湾当局开放居民赴大陆探亲,大陆方面也进行了拨乱反正,邀请在台人士访问大陆。但是多年没有收入的二爷爷并没有足够的财力来支付回大陆的成本,并且他还需要让自己有一个体面的形象,所以他需要辛苦工作来积累资本,十年之后的1998年,此时他已经有了相当的积蓄,再加上多年前的养老保险已经开始发放,因此他的财富要远超我们村的羊狗。因此他决定踏上了阔别近半个世纪大陆土地,这一年,他已经71岁了,沧海桑田,日月如梭。
下车的时候我在车门口看着,但是我并不知道这个老人是谁,他看了一下我,然后问我的名字,我害怕的往后退,因为他的造型让我看起来像是电影里国民党的特务,那是极为凶神恶煞的存在。
然后他轻声吟了一首诗: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先生,就这样,我那消失的二爷爷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