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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我是陈槿蓿。我是一名律师。这是我的故事,我在这里把它原原本本地告诉你。准备好听了吗?
十一年之前,我参加了高考,并成为了江海政法大学的学生。从前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会成为一个律师。
最开始的我想学金融,但我的父母说律师更好。一直对父母言听计从的我,并没有什么样的理想抱负,我也就选择了法学专业。
这是第一个选择。契机是从这里开始的。
大学生活不咸不淡,顺利得有点令人难以置信,不管是学业还是情感。本以为我也许会过上那种一眼就能看到底的生活——工作,结婚,生子。并没有任何悬念,也许我未来回首我的人生,会发现自己几乎是毫无感悟的。
“命运是偶然的伪装。”所谓“命运”。即便我从来不是一个宿命的人。
偶然造就了我的选择。一个一个的重要的选择把我一步一步推向因果,等到了最后才知道一切原来根本都是环环相扣。人生总是充满了许多重要的选择。
我相信平行世界的存在。那些或轻或重的选择,使得这个世界的我,和别的世界的我有所区别。生命因区别而形成独立的个体,独立便昭示唯一,唯一的总是无价的。因此我从不轻视个体的价值和力量。我尊重每个人的生命。
这件事情可能在很多人看来,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因为没有造成实质性的侵害。在此之前,我一直被保护得很好——家里的人从来不告诉我社会上的阴暗面——初二年级的我翻看报纸,上面写一女子被猥亵,我问我的父母,猥亵是什么。他们回避了这个问题,我也没有再问。
而我也甘愿做一个笼子里的金丝雀,只看我能看见的事物——因为我总是以为那些事情离我过于遥远。甚至是到了大学,我还以为有些事情永远不会发生。
有些事情,你会觉得很遥远,直到它发生在你的身上,或者是身边。
我从未想过,我一个很规矩的孩子会被流氓缠上。那时总以为什么事情都做对的,便不会有风险。真是幼稚。
我没有衣着潮流暴露,我也没有浓妆艳抹。我更是没有走夜路小路。但就是发生了。一个老年人从背后擒住我,我拼命挣扎呼救,但附近僻静无人——他是跟踪我的。我好不容易挣脱,还是被他扯住无法脱身。我强装镇静怒骂他,谎称自己的父亲和兄长是警察。他显然是欺软怕硬的,犹豫了一下,我抓住了机会逃脱了。
走到便利店里,我惊魂未定地打电话给父母,我的父母责备我说一定是我穿着潮流,一个人行动,走小路。我说我并没有。便利店阿姨说,姑娘,你为什么不扎头发。他们说你一定没有扎起马尾,头发披散着,让人觉得你不是好学生,甚至是智力残障。我觉得难以置信,愤恨地说,难道如果我不是好学生,我是智力残障,我就活该被欺侮吗?便利店的阿姨说,得饶人处且饶人,又没有真的发生什么。有人附和说,一个老人能做出什么事情呢?他拉你你就跑啊,一个老人的力气能比得上你一个青年人吗,你跑远他能追上你吗。
我沉默了。沉默着走出了便利店。我回到了学校,询问了我的导师,她告诉我她有我这样大的时候也遇到过,也是一个老人。有人告诉我这个世界很美好。我当然知道美好,只是这个世界很美好,这句谁都知道的话能改变自己遭遇不好的事实吗?这个世界很美好,所以就能保证你以后就不会再遭遇这些事情吗?
我开始关注一些曾经被家人过滤掉的信息。女性算是弱势群体么。学生是弱势群体么。也许是。我所遇到的事情,和后来我经办诉讼的受害人比起来,算是幸运的吧?也许是。
但这种惊吓和伤害,根本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存在。这算什么幸运!?
我是受害者。一件伤害的发生,应该责怪追责的是施暴者,而不是去千方百计地挖受害者的问题。
我不顾家人的劝阻,选择了去刑司学院。我后悔吗?我后悔的,我后悔在那个老人我没有报警,我为什么没有想到报警,虽然报警了也未必能够抓住他。但至少有这个可能。
为什么后悔?因为那些恶人,几乎不会只作案一次,有了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直到被抓住。更不用说有些人哪怕被法律制裁了以后还会再次犯案了。我选择了忍气吞声,忍气吞声,就是接受。我的忍气吞声,给了他侵害下一个人的机会。我后悔这个。
我认为有更多的弱者需要支持,即便自己的能力是十分有限的,但我也想尽自己的一点绵薄之力。能做多少便去做多少,我只是想他们在纵身一跃之前能够有一只手可以拉住。我想伸张正义的想法,在有些人看来这样的想法过于理想,过于虚妄。在很多人眼里是十分可笑且无法实现的。我深知这一点,所以没有和别人主动提及。
我觉得我和一位朋友能够说上话,便在一次吃饭的时候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他对我说,你并不适合做这个。他说如果你因为想要伸张正义,保护他人的心而影响了自己的工作,你会被换掉,想要做更多的事情,就必须有足够的地位。我沉默着接受了这个忠告。显然我做到了一些事情,在别人看来我或许是成功的。但是我知道我是无力的。如他所言,我是一个感性的人,但理性不足;我是一个现实的但又故意逃避现实的理想主义者。
我已经工作七年了。这七年里我办理的案子里面有不少直击人性的阴暗面。我再也不只是单纯地想保护弱者只为被害人辩护,我也顶着一些压力去给犯罪嫌疑人辩护。我早就明白了我的正义应该是使得犯罪嫌疑人得到应有的审判,所以不管是给受害者还是犯罪嫌疑人辩护,区别并不大。对我来说。
毕竟是陌生人,我虽然也为弱者愤慨悲伤同情,但这仅仅是出于我的共情和善良。说到底,悲欢是不相通的。真正让我崩溃的是邻家的女孩被犯罪了。在出事前几天,她还给我打电话说一模考试成绩的优异;送我的一盒草莓牛奶还放在冰箱里。
或许是因为她和过去的我神似——姣好的长相,优异的成绩,明明就要拥有“光明”的未来。想帮助她的心情如此地迫切。
我是后悔的,我很后悔。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尝到后悔的滋味了。我明明知道事发地点偏僻,几乎没有监控,没有物证没有目击者。我明明更应该去安抚她,我明明可以劝阻她告诉她她并不肮脏,告诉她她没有错,告诉她这些会过去,我们可以一起走向明天。我却做了那些无用的事情。最终恶人逍遥法外。女孩无法承受这种结果和舆论压力自杀了,她的母亲很快病逝。
我产生了动摇。我最开始的初衷,是想保护别人。可是说出“我会保护你”这样的话,根本就是.......
我意识到了我根本没能保护谁。我一直以来做的,仅仅是给被害人一点慰藉。
可是,钉钉子的木板就算拔去了钉子,伤痕也依旧存在。他们受到的伤害根本就是无法撤销。他们更多的是想快点忘记这些事情,永远不要再提起,事情越快解决越好吧,快点解脱吧。
伤口扎进了异物如果处理不当,贸然拔出,只会引起更大的出血和损伤。
如果让我去安抚他们。我或许可以很好地和他们谈论天气,风景,喜欢的东西,喜欢的人,学习。可是撇开工作,我根本不敢和他们说起那些创伤。我不知如何回答。
我帮助犯罪嫌疑人辩护的行为本身,似乎还伤害了一些人。我被泼过茶水,茶叶黏在我的头发上,白色的衬衫上洗不干净的茶渍。被受害者家属围堵推搡骂要钱不要良心的讼棍。其实也就这样吧。
要做任何事情,都要付出代价。这个我还是懂的。
我探查到了那个害死女孩的恶人居住活动的街区,找了一家咖啡厅作为据点。开始分析研究周围的情况。附近有一条废街,街道很短,没有监控,僻静无人,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有动静。
咖啡店的店主叫向暮。他似乎有一个朋友,我留意过他们的谈话,他的朋友应该是一个私家侦探。他们聊起来前些天发生的案子,说犯罪嫌疑人被捕落网,案子告破,终于能给受害者一个交代了。
我听了大概他们的谈话,非常失礼地打断了他们:“交代吗?犯罪嫌疑人被抓了是一回事,法院最后的审判结果是另外一回事。不是说人抓到了就完了的。”那个可能是私家侦探的人转过身看了我一眼,说:“确实是这样。请问你也是同行吗,还是司法类从业者?”“我是律师。”“我叫周连深。我是一个警察。”
我猜错了。
“我叫陈槿蓿。”周写给了我他的电话号码,意思我可以选择性地记下他的联系方式。我也留下了我的电话。
我多次踩点,发现了那个人渣有着周末会去赌钱喝酒的习惯。
夏天的末尾,周连深却找到了我,他打电话约我去咖啡馆。我们要了两杯拿铁,因为是饮品,边走边谈也比较方便。奇怪的是竟然一路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对话。
眼看就要走到废街,我打算不动声色地绕开。他突然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吗。我说不知道。
“据我所知你的家并不在这附近。”“你跟踪我?”
“只要稍微在圈子里问一下,并不需要跟踪。我有我的信息渠道,你的家离这里很远......”我打断了他:“阿sir,我可以肯定我没有违反任何一条法律法规,请问,家离这里远就不可以来吗?”
“我觉得你没什么理由在这里逗留。”我深吸了一口气:“我可以说我有委托人的事情要办吗?”
我有一点气急败坏地转身想走,他叫住了我,但我还是没有停下,他跟着我继续说。他说,你肯定不需要我说什么深渊凝视和恶龙勇士这种东西的。我说哦。他说,其实不只是这样,我担心的是你。
我没有听从他的劝告。就算我知道原始的血债血偿,只是单纯无意义的泄愤。
我其实心里很明白,我只是一个苍白无力的人,我痛恨的不仅仅是害死女孩的人,我是把对所有对女性犯下罪行的人的痛恨全部加到他一个人的身上。在知道有一些黑暗是我不能染指的之后,无力的叹息随之而来。我想,周连深一定是理解我的这种心情的。即便他肯定不认同。
如果说犯罪需要技术,我没有任何即兴的天赋,认真筹划才是我的风格。非这样不可吗?我也在这样动摇着,也在质问自己。没有人有权利剥夺他人的生命。没有人可以随意地伤害别人。
我这样做一定是不正确的。我却想起了电影《日落大道》里的那个年老色衰的女演员。她面对移情别恋的恋人,杀死了他。这显然是不对的,却让人有一种别无他法的错觉。最后她站在那里,所有的人赶来,就像是她最后一场演出落幕。我戴上假发,薄纱手套,穿上暴露的裙子,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我戏谑地嗤笑——你是表演型人格吗?
我不是。
我徘徊在街道,他如果想实施侵害,势必会想到利用废街没有监控。附近是水泥地,如果不是沾染血迹便不会有明显的足迹。创口越少留下的痕迹就越少。
这本来就是小概率事件,我可能会徒劳无功,我没想到他真的会跟过来。我身后的脚步突然加快并且风里面迅速涌现出轻微的酒气。
是他过来了。
他扯住了我的肩随即一脚踢倒了我。我捏紧了水果刀,但我失算了,薄纱手套让我抓握能力下降,受到惊吓的他力气更大,他夺走了我的水果刀。我只对他造成了轻微的割刺伤,这也激怒了他,他拿刀戳刺了我很多下。我感觉到了异物进入身体的酸痛,拔出去的时候可能带出了什么组织和血液。我感觉到身体很热,低头一看全部是温热的血,血液迅速渗出在地上扩散。
他跑了。刀丢在地上。我没有敢出声,也没有立即报警,防止他折回来将我灭口。
我费力地喘息着,想伸手去解开内衣的肩带,拿肩带捆扎止血,但我根本没力气做到那样。手机掉落在地上,我擦了擦我的手指,我想打个电话给周连深,但手指戳了几下屏幕,没什么反应。我甚至没有力气去压住我的近心端。
周连深早就知道我的计划,那次就是他对我的劝阻吧。我觉得困倦,眼睛开始干涩想睡。热的血变成了冰的,湿的冷的衣服贴着我的肉,这种感觉让我很不舒服。我无法摆脱这种令人烦躁的感觉。我居然开始后悔。
你看,恶龙并不一定都是勇者变成的。勇者也不一定就能杀死恶龙。我甚至想到了周连深会这样教训我。
我想,如果我能活下来,我就.......算了,我现在就向你道歉。
周连深下了班,突发奇想要约我喝咖啡。他打电话给我,我已经陷入了昏迷没有能接。他看见了地上有残缺的很浅的湿脚印,借着灯光看出了似乎是血脚印。他发现了几滴零星的血滴,他想到了我,迅速地跑去了废街一边跑一边报警。
他发现了失血过多的我。他以为我死了。但我还是撑到了救护车来。
我的灵魂已经染上了血的颜色,我已经越了雷池。某种程度上,我和那个人渣,是一类人了。
周连深说我不应该否认有人因为我得到了救赎,不应该因为一些人就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是无用的。我坐在副驾驶上把眼睛闭起来假装睡着了。他还在说,我干脆假装打呼噜。倘若她知道了我因为她做出这样的事情,那双美丽的眼睛,能够安然地闭上吗?
周连深推了我一把说醒醒。我假装刚刚睡醒说什么事情怎么了。他说:“斯人已逝,生者如斯。”我叹了一口气说,唉,笨啊。
而我再却也不能。但我并不后悔。
他带我来到了湖边。我们就这样坐在草地上,风吹动叶子发出声响,月光在湖面上闪动。我说真漂亮。他说,同感。我说这样的风景想一直看。他说,想一直看就可以一起一直看。他说,或许我们可以……
我靠着他,我说,前些日子的报导看了吗?那个坠江而亡的女人。他说,嗯。捏住了我的手,他的手心出汗了。
我说,从大桥上跳下去虽然过程吓人的,但是至少不会有什么悬念,也就是说没有后顾之忧了,结局毕竟是确定的。他说,我不喜欢你和我提及任何人的死亡。我说,我知道。我说,如果那个女人是......他打断了我堵住了我的嘴。
没有如果,成熟一点。
他说:“那种结局不是我想要的。”
他说:“不需要任何怀疑,我真的非常在意你。”我很长地叹息,说,我也一样。我们在汽车里睡着了。夜里气温降低了,我穿上了衣服。
这是我的梦。如果全部都是谎言的话,那样就真的可以好好睡上一觉了。
我用手抠着无名指上的戒指,我不断重复地说着我是真的爱你。
我慢慢地走进了湖中,沉了下去。在下沉的过程中,我看见一个和我一样漆黑无光的物体朝我靠近,抱住了我,是周连深。他和我一样没有挣扎地选择寂静。在溺亡之前,是水压先杀死了我们。
但我并不后悔。
直到一切归于寂静,直到我沉下去,直到我沉入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