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潭水浮花,树影隔岸。小潭周围,倒成了处无人搅扰的所在。
塞满桑叶的竹篓,孤零零靠在树下。一道身影正踏着水中花瓣,在潭水上逍遥来去。被足尖点出的波环,将花瓣漾起红浪,层层叠叠,拍向水岸。
连续几日,劳逸结合的练习,果然进境非凡。一次跃出、在这小小潭水中飞踏数息,已不在话下。最多足履微湿,生火烤干即可,比前几日的狼狈、却要好过太多。
一人绾着道髻,荷锄而来,待到近处,才开口道:“老三,我是大哥。这些时日你跑哪去了?叫大哥我一顿好找!”
杨朝夕听到声音,已认出来人。气息却是不乱,又是几下飞点,身形已从潭中跃出,落在他面前:“孙老大,你一个人来的?是来说一起回观的事么?”
孙胡念斟酌着词句:“老三,回观倒是不急,过两日再动身,观主也不会责罚……倒是咱们兄弟四个,许久不曾在一张桌上吃酒了……如今‘邙山四兽’难得凑齐,今夜便由我做个东,邀你三个来我家痛饮一番,你可务必要来……”
杨朝夕漠然道:“孙老大,按说你开了口、又是一番好意,我老三自当奉陪。只是有些人,早不把我当兄弟……我又何必热脸去贴冷屁股?所以这‘和头酒’喝与不喝?已经没什么必要了。”
孙胡念微一沉吟,又道:“老三,我便与你说句实话。兄弟几个知你怨忿难平,才央我做个中人,将误会也好、仇恨也罢,一场酒做个了结。到时你若尽兴,便多喝几碗!若还不痛快,抓起哪个痛打一顿,我必不拦你。如何?”
杨朝夕冷笑道:“如此看来,这连‘和头酒’都不算,却是场‘鸿门宴’!他们急着了结,无非是忌惮我武艺,不愿‘千日防贼’罢了。如今关、牛两家结了亲、一损俱损,哪个我敢打杀?即便我远走高飞,我娘亲在这庄里、却又会是怎样处境?”
孙胡念一头是汗:“大哥倒也没想这么多……或者,只是你多心了。我近来一直在想,‘邙山四兽’兄弟一场,怎会落得这般田地?便是‘和头酒’喝不成,也该吃顿‘散伙饭’,往后再不相见、各安天命……”
话到此处,孙胡念早已眼眶通红。眼泪和热汗搅在一处,心绪久久起伏。
杨朝夕沉默半晌,才木然道:“那便随你。吃顿散伙的酒食,以后……各不相欠!”
孙胡念听罢,嗫嚅半晌,终究没有再说什么,轻轻叹了口气,便即离开。
黄昏,彤云堆积,仿佛化不开的酒糟。晚风温吞,将三分焦躁、三分忐忑、还有三分恍惚,吹入四人心头。剩下的一分,也只是沉默。
孙胡念家院落中,一张方桌支起,桌上菜肴颇丰。山兔、山鸡、野猪、野鹿等肉,被煮得烂熟。一旁用瓷碗装着的,是用作蘸料的盐巴、胡椒等佐味料。此外,竟还备了一大钵蛇羹,鲜香之气从中传出,令得四人相顾无言的尴尬、却又增加了几分。
四人皆习武,平日食量都颇大。此时此刻,望着满桌吃食,却各怀心事、提不起半点食欲。
少顷,孙娘子捧来一只粗瓷酒坛,坛体泥渍尚在,大约是从土中刚挖出来。孙娘子铲掉泥封、撬开坛盖,浓香四溢扑鼻而来,竟是多年的珍藏!
关虎儿不禁开口赞道:“孙婶婶藏的好酒!只这酒香入喉、便先醉了三分。是上好的新丰酒吧?”
孙娘子笑道:“虎儿倒是识货!婶婶年轻时,便在长安当垆卖酒。后来怀了胡念、随他爹回洛阳归根,那酒肆掌柜便送了我一坛。一直没舍得喝,原等着胡念成亲时再用,今日倒便宜了你们几个!”
孙胡念面色微红:“娘,说这些作什么!我们‘邙山四兽’打小的交情,还抵不过一坛酒么?”
牛庞儿也附和道:“婶婶莫要心疼,若孙老大娶娘子,俺牛庞儿便送十坛好酒来贺,包管庄里众人喝到尽兴!”
孙娘子开口笑道:“这话婶婶记下了,他日便去你家去拿。灶台上还有些粟米糕和蒸饼,婶婶这便去取来,你们弟兄放开吃喝……”说完,便是身形一转,去了厨下。
孙胡念却已撑开葛巾、将舀出的酒浆筛了四大碗,逐一推到各人面前:“三位兄弟!昔日咱们撮土为香、以水代浆,结成异性兄弟。当时说了些什么,可还记得?”
杨朝夕、关虎儿、牛庞儿三人见他面色郑重,不禁断续答道:“黄……黄天在上,厚土在下!兄弟四人义结金兰,歃血为盟!往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如背此言,乱箭穿身,不得好死!”
孙胡念又道:“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衣服破、尚可缝!手足断、安可续?如今一点嫌隙、便要兄弟阋墙,咱们扪心自问,对得住当日起誓所言么!”
关虎儿捧酒站起,对着杨朝夕、孙胡念道:“大哥、老三,兄弟心中有愧!”说完仰脖,一饮而尽。
牛庞儿也端着酒碗站起,对着杨朝夕、孙胡念道:“大哥……三哥,俺心中也对不住你们……祸首是俺,若几位哥哥看不惯,是打是罚,我一力领受……”
说完,便要将酒喝下。陡然伸来一只大手,将碗口罩得严实:“先不忙罚酒,我有话要说。”
孙胡念、关虎儿皆是一愣,说话之人却是过来后,始终不曾开口的杨朝夕。
牛庞儿面色微动、却也不敢造次,手中酒碗便那样端着、不上不下,进退两难。
杨朝夕漠然道:“老四,有句话叫‘覆水难收’,你知道么?你喜欢林儿、我也喜欢林儿,本没有高低、好坏之别,一切但凭她自决,我便无话可说。
我所痛心疾首、耿耿于怀的,便是你先污了……污了她身子、才娶得她过门!你做出这般行径时,可曾想过兄弟之情?你与你那没羞没臊的爹爹,都是一般德行!”
牛庞儿听他说着,心中渐渐生出羞惭之意。但他最后一句说完,牛庞儿心里,却宛如水珠滴入了滚油、顿时爆烈开来:“姓杨的!你说什么?!”
话没说完,牛庞儿手中酒碗、便如斧镰一般,劈脸向杨朝夕砸去!
杨朝夕身疾如风、陡然退后两丈。那酒碗落在面前不远处,打了几个旋儿、扣在了地上。只有些许酒浆,溅湿了他身上袍衫。
孙胡念、关虎儿连忙起身,一齐扣住牛庞儿双肩,阻住了他前冲之势。
牛庞儿发起横来,便要反击两人,却被关虎儿“啪”地一掌,甩在了脸上:“你要翻天么!”
牛庞儿捂着脸,双目通红,指着杨朝夕道:“他辱骂我爹爹,便是不该!我必要讨个说法来!”
孙胡念也侧过头,沉声道:“老三,你说话确是过了。兄弟纵有不睦、也不该辱及长辈……今晚咱们兄弟难得一聚,只为喝酒,不说恩怨。若你们还认我这个大哥,便都给我坐好!安安分分吃完酒。明日若还想找后账,须换个地方!打死打残,我决不再管!”
杨朝夕、牛庞儿互瞪一眼,却都按压住胸中怒气,重新坐了下来。
牛庞儿左右开弓,将桌上野味蘸了调料,张口大嚼起来,似是发泄心中憋屈。
杨朝夕也不理他,只顾与孙胡念、关虎儿推杯换盏,大口喝酒,又调侃了一番那半山住着的野和尚,坛中酒浆已然下去大半。
此刻桌上四人,皆有了七八分醉意,口中话语也不再连贯。
孙胡念又寻来葛巾、筛出四碗酒来,自取了其中一碗,起身踉跄道:“老三……老四!就你们喜欢林儿妹子么?我孙胡念也倾心林儿妹子!
只不过……君子成人之美、不夺人所好!我便让……让给你们!谁知你们两个狗辈,为一个女人便……大打出手、兄弟相残……狗辈!一群狗辈……”
杨朝夕、牛庞儿听了,都低头喝酒,不敢看他。
关虎儿忙上来扶住:“大哥,你喝多了……”说着捧过孙胡念手中酒碗,又是一饮而尽,“林儿有福,得三位兄弟青睐……我这当哥哥的、与有荣焉……嗯,与有荣焉!”
牛庞儿一手抓着野猪肉、一手捧着酒碗,摇摇晃晃凑到关虎儿身前。碗里酒浆已漾出去大半,依旧向关虎儿的空碗碰去:“干了!大舅哥……林儿妹子跟了俺牛庞儿,保证……保证不叫她受半点委屈……”
杨朝夕吃下半碗蛇羹、抹了抹嘴,却是端了酒碗,向孙胡念遥遥一敬:“孙老大,老三我就服你一个!能文能武,粗中有细……只是以后,怕是见面的时候不多了。”
孙胡念抬起头来、醉眼朦胧:“老三你这话……什么意思?过几日便一起回观,你还能去哪……咱们可是磕过头、结拜的金兰兄弟……一日是兄弟,一辈子也是兄弟……”
半天上,一掐月牙儿轮廓醒目,星点撒在青黑的穹幕,说不出的明朗辽廓。
四人直喝得瓷坛倾倒、酒碗遍桌,这场“和头酒”才煞了尾。孙胡念、关虎儿手臂交叠、伏在方桌上呼呼大睡,不时蹦出一两句呓语。牛庞儿仰面瘫在条凳上,鼾声如雷,胸前被扯开大缝、缓解燥热。
杨朝夕站起身来,抻筋拔骨间、后天之气流转,一层细汗从周身毛孔中析出,透着浓浓酒香。方才的醉态也已荡然无存,鹰目开阖,精光四射,襕袍翻动、将一身英气挥洒。看见孙娘子出来收拾碗碟,便拱手道别,一手一个拽起关虎儿和牛庞儿,向院落外走去。
出来百余步,转过一处岔路口,便是那簇新的木篱茅舍。一道倩影,玉立路旁,只看身形、便知是关林儿无疑。杨朝夕脚步微滞,便又恢复如常。路过关林儿身边时,将牛庞儿推到她怀里,才又拖着关虎儿、向更远的夜路而行。
关林儿眉间微蹙、轻咬薄唇,望着那熟悉而远去的背影,竟微微地有些失神。方才两人目光,有一刹那的交汇,然而心里俱都百味杂陈。
目光只是轻轻一触、便都默契躲开,转而看向身旁醉意酣然的人。然而关林儿心底某处,却“啪”地一声断开,莫名的痛感生出,令人有些气结。
牛庞儿身量颇为沉重,此时如烂泥一般,伏在关林儿肩上喊着“妹子”。
关林儿有些吃力地将他扶回耳房,推在炕上,替他宽衣解带,擦拭身体。看着眼前酩酊大醉的良人,某一瞬间、心底竟涌出一丝厌恶,但很快被清醒的现实压了下去。
次日醒来,关虎儿头昏脑涨、胸口烦恶欲呕。强撑着爬起来,见关大石又去山谷校场训练团练兵去了,便自己做了些羹汤喝下,方才好了许多。
这时,孙胡念喊声在院落里响起:“老二,酒醒了没有?”
关虎儿应声而出,瓮声瓮气道:“大哥,还有些难受。这么早过来,有什么事情吗?”
孙胡念表情复杂:“老三已经走了。听陆婶婶说,是回了道观。昨晚咱们都喝了不少,老四现在还没起来,唯独他像没事人一般,还把你两个送了回去。单凭这点来看,他心中尚且顾念兄弟之义,倒是咱们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一番举动、显得生分了。”
关虎儿双脚还有些虚浮,沉吟半晌才道:“今年农假回来,这一桩事始料不及。但凡是个男儿、谁不愤恨欲狂?只因林儿、老四伤他太过。他能做到这一步,算是仁至义尽。”
孙胡念长叹一声:“现下只能如此了。要消除这些芥蒂,还须咱二人回观后,慢慢与他分说。”
关虎儿点头应下。然而两人却没料到,再见到杨朝夕,却已是许久之后了。